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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姐姐,林妹妹,你们快来看看,好诗啊,真是难得的好诗,才刚茗烟送进来的。”在美轮美奂的绮霰斋房间,鼎中香烟缭绕,流苏、屏风各自隔开了空间,贾宝玉欢呼雀跃地铺开纸张,林黛玉、薛宝钗闻言都走过来观看。
袭人奉了茶,叹气道:“宝玉才病了,不知外头哪个不知规矩的人,竟然巴巴地吵醒了他。”
“不妨事,我们看完就走,不劳烦袭人姐姐的。”林黛玉拿着帕子抿嘴笑。
袭人急忙解释道:“姑娘快别多心,我怎么敢说姑娘们呢,我说的是外头的小子。”
薛宝钗拿着团扇,只是笑,不插话,三人看去,只见粗纸上写着:寄贾子宝玉君,门外人周兴拜寄。
“周兴?是一位清客相公不成?怎地没听说过?”林黛玉道。
“我前儿恍惚听莺儿说,东府有一个年轻管事叫做周兴儿的,难不成是他?”薛宝钗笑道,其实她听莺儿说的,是兴儿怎么得罪了王熙凤,但心思一转,不愿意得罪人的薛宝钗便改口了。
“是了,茗烟是这么说的,快看,我还要请你们替我解解是何意呢。”贾宝玉津津有味,他酷爱诗词,念了第一首道:“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
“咯咯,这马屁拍得,不得了,人家把你比作曹子建呢。不过措辞甚是得当,感情甚是真挚,难为一个下人如何想得来!”林黛玉道。
“不是情人不泪流……”贾宝玉出神地看了林黛玉一眼,默默回味,再念道:“这是第二首,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
薛宝钗笑道:“宋人戴植《鼠璞》有云,唐人李白不能屈身逢世,以腰间有傲骨。《晋书》有云,大笔如椽。想来这个叫周兴儿的此人,非泛泛之辈,心里必有一股清气,方能得此诗句,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好句!此人是把宝兄弟当做知己了,未则谋面,然神交已久。”
贾宝玉听得赞叹不已:“怪不得宝姐姐通古博今,我可想不出来,便是那个周兴儿是个下贱之人,但句句读来,像极了阮籍之辈,真乃知我心者。”
薛宝钗不禁大摇其头,贾宝玉不喜四书五经,要学那狂放之辈,不能留意于孔孟之道、委身于经济之间,更与功名利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相差甚远了。
“只剩下最后一首了。”贾宝玉又念道:“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
这回薛宝钗不说话了,林黛玉似笑非笑:“都说姐姐通古博今,也忒藏拙了。”
薛宝钗来后,因会笼络人心,上下夸赞,人皆言黛玉不如,又有金玉良缘之说,是以黛玉常怀不忿之心,每每见面,总免不了唇枪舌剑。但薛宝钗听后,只是笑而不答。
贾宝玉笑道:“这个我就明白了,不用宝姐姐说,《庄子》上说了,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而混沌死。兴儿是想说,混沌本为天神,七窍一开,能分辨清浊,尚且要死去,而我一介俗人,定是比混沌还要惨了!”
宝玉喜欢《庄子》,黛玉说他“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在黛玉、湘云之间两面不讨好之后,他便仿照庄子的“绝圣弃知”写了一篇文章。
妙玉说:文是庄子的好。
《庄子》又名《南华经》,但是黛玉说的“庄子因”是后人补上的,就好比朱熹的《四书集注》是注释上去的,《庄子因》并不是庄子原文。
“他这是在咒我不成?该死!该死!”贾宝玉跌足长叹,他这个时候还是还是懵懂顽童,反封建的思想是不自觉的,只有变成了自觉,他才慢慢成熟了。
“未尝是那样了,依我看,是提醒你人生无常,万境归空,需要早做打算而已。”薛宝钗一下子又把贾宝玉拉到了功名利禄上来。
“哼!我有事!先出去一趟!”贾宝玉丢掉纸张,脸色一板,面色非常阴沉地走了,心想:好好一个清净女儿,怎么也学得了沽名钓誉的禄蠹之流?
(蠹:注音du,第四声,蛀虫)
薛宝钗不自然地拿着团扇,讪讪干笑,林黛玉看了心下大快,几乎拍手称快,笑道:“姐姐今儿可看了什么戏?”
“没有啊,颦儿看了什么不成?”薛宝钗诧异道。
“噢,我看了一出《南柯梦》,咯咯!”林黛玉拿帕子抿嘴笑,眸子如秋波,说着款款出去了。
薛宝钗不答话,面色自然,心里岂不知,黛玉是说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是“南柯一梦”,冷嘲热讽。她虽心下不快,但一反驳便有违淑女形象,少不得忍着。
“哎呀!都是那个该死的什么周兴儿,好好的弄得宝玉又是慌忙起床,又是生气出去,弄得宝姑娘也不快,姑娘快坐下。他就是这个性儿,说了多少好话,变了多少法子,硬是不听。偏偏姑娘有涵养,大方,若是别个,指不定会怎样呢。”袭人笑得亲切,机锋却直指林黛玉,心里更是记上了兴儿这个名字,打定主意不让他再进来了,又想着该怎么说教茗烟一顿,千万不能露出本来面目,该打着照顾宝玉的名义才是。
“值得什么,不过姐妹们玩笑罢了。”薛宝钗的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亲切、温柔、大方。
贾宝玉生了一肚子闷气,在游廊上逗玩了一会子鸟儿,看着薛宝钗走了,才胡思乱想一阵回来,便悄悄背着袭人,拉了麝月道:“你去东府找那个周兴儿,就说有什么事来找我玩儿,没什么事也可以来逛逛。”
麝月一身柳绿掐牙背心,湖蓝小绣鞋,道:“二爷也忒匆忙了,这么晚了,像个什么样,你叫茗烟或者宋嬷嬷去不好么?我们丫头哪有跑出来跑出去的礼?”
“你懂什么,男子不过须眉浊物,老了的婆子更是鱼眼睛,没的玷污了人家贵客,只有你们这等姐姐妹妹才算尊重。”贾宝玉冷哼道。
麝月又好气又好笑:“他也是男人,也是须眉浊物不成?”
“可知你们没一个懂我的人,好容易有了一个,可别放走了。”贾宝玉摇头晃脑:“对了,可别告诉你袭人姐姐。”
“我知道。”麝月皱了皱眉,翌日好歹还是偷偷说给了袭人,她毕竟是袭人一派,而且袭人的手腕无声无息,李嬷嬷都说“哪一个不是袭人拿下马的”。袭人也不知怎么想,并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