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棠一边寻找衣服以蔽体,一边担心独孤极会想些法子来折磨她。
万象镜里的事她这辈子都不会忘掉,他必定也是。
以他的脾性,他绝不可能放过她。
她在床上看了一圈,地上也扫了几眼,着头皮对独孤极开口,“衣服。”
独孤极的脸沉下来,手掌重重按在她背部伤口上,“你没别的说了吗?”
祈求,吵架,大骂,他以为她见到他会说的无非就是这些。
从没想过,她见到他,说的竟然只有“衣服”这两个字。语气陌生得让他莫名恼火。
白婉棠心想果然,这就开始折磨起我来了,忍痛:“魔祖就算折磨人,也不会不许人穿衣服吧。如果你当真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羞辱我,我想就算是魔族也会耻笑你。”
独孤极怒不可遏地咬牙切齿,手指无意识在她背上蜷起,几乎扣进她伤口里。
她没忍住痛呼一声,他这才回过神来松了手,把她的脸掰过来她看着他,“是我救了你。没有我你早就被打死了。”
可笑,难不成他还等着她谢吗?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白仙仙!”
他抬高音量叫她的名字,与她互相瞪着对方。最终还是白婉棠先移开视线,“麻烦把我的衣服给我,谢谢。”
“谢”这个字被她说得阳怪气,并没有让独孤极感到痛快,只让他火气更大。
他叫人送衣服进来。
檀罗听了,忙:“尊主,她醒了吗?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受罚了?”
独孤极依旧不回应,等到魔侍送来衣服,他把衣裙丢在白婉棠身上,才盯着白婉棠一字一句地:“不再有下次。”
“一定,一定。”檀罗像个熊孩子似的,哎哟哎哟叫唤着被叩音扶走。
白婉棠迎上独孤极的目光,总感觉他是在警告自己。
她坐起来穿衣服,“麻烦你转过去。”
“你么就这样穿,么别穿。”
他眼里毫无暧昧之情,说一不二。
白婉棠感觉他现在对她就像在训狗,不允许她感到羞耻,不允许她反驳一句。
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将衣裙一件一件套上。
魔侍给她拿来的衣裙样式繁复,她一贯穿不好这种衣裳。囫囵套上身,不耐烦地拉扯在身后缠在一起的绸带珠链。
她的手背突然被打开。
她痛得抽回手手背,回头瞪了眼独孤极。就见他低垂眉眼抓住绸带用力往后扯了扯,她的身体随着扯动靠近他,他像摆弄娃娃似的帮她理起那些绸带珠链来。
白婉棠想不通他到底做什么,只突然意识到,现在他离自己很近,是难得的好机会。
她目光缓缓下移至他心口处,酝酿了两息,突然放出业火打向他。
独孤极闪身避开,但因为离得太近,还是躲闪不及。
这次的业火与以往不同,温润如风,浸入他的腔里,连他的衣裳都没烧着。
这是业火的炎心。
独孤极知不妙,大步上前掐住她的脖子,似乎想在她动手前先把她掐死。
白婉棠飞快念诀,手指轻动。
浸入他腔内的业火炎心骤然肆虐,灼裂他万象镜做成的心脏。强大的反噬顷刻间吞噬了他。
独孤极身体四分五裂地痛起来,他倒在地上捂住最痛的心口,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婉棠着颈间发痛的掐痕,鲁地把他拖起来。
柳八重说,独孤极千年前本拥有万象镜,却一直没有将其炼作心脏,就是因为万象镜会反噬宿主。
如今他迫不得已炼化万象镜,虽压制了大半的寒毒,却也饱受万象镜反噬之苦。
业火只有炎心能烧碎万象镜,失去了炎心她便不能再用业火。
然而于独孤极而言,万象镜碎,无异于碎心裂魂之痛。虽不能杀他,却会让他神魂都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
她挟持着独孤极走出寝殿,魔武卫瞬间包围了她。几个眨眼的功夫,所有魔将都围了过来,威胁她将独孤极放下。
他们都知独孤极不会死,并未太忌惮她。
三两下偷袭,便将独孤极从她手中抢走,将她压制住。
白婉棠不慌不忙地操控炎心。
&nb独孤极腔震了震,呕出一大口心头血来,惊得诸魔不敢轻举妄动。
他双目血红地盯着她,眼里愤怒地燃着火,“无需管我,杀了她。”
叩音见状不对,不敢轻举妄动,为独孤极把脉后,忙叫人松开白婉棠。
他往常笑眯眯的脸上冷如冰霜,冷嘲:“你们人修总说我们魔族凶恶,我看千万个魔也不如你们人修毒心狠!说吧,你想什么。”
叩音是最早跟随独孤极的。
他知独孤极现在遭受的痛苦,远胜于在绝灵渊待上千年。
白婉棠走向他,他带着独孤极后退,檀罗也上前来将独孤极挡在身后。
白婉棠停下脚步,“放了城中所有修士和长夏,把独孤极交给我。七天后,我会除掉他体内的业火,把他还给你们。”
不是炎心最多只离开神莲七天,否则神莲会枯败,损毁她的灵台,她还想把时间再拖久一点。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檀罗骂,“尊主救你一命,你却恩将仇报,你们人修骂我们魔族是畜生,我看你们连畜生都不如。”
白婉棠身上也有伤,此刻只是强撑着不落下风,没时间和他们争吵,“我可以对天立誓。我白婉棠如有违约,必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魂飞魄散。”
她以心头血祭天立誓,这样的誓约是受天束缚的。
叩音还她承诺不得伤害独孤极。
她不说话,叩音便扬言杀了所有修士。
她这才不得不再次发誓,绝不动独孤极一根汗毛,七日后将独孤极完好无损地放回来。
叩音冷着脸叫魔武卫去放人,把独孤极交给她。
所有魔族如恶狼般凶狠地盯着她,目送她带着昏死过去的独孤极,与那些修士一同离开。
走出殷都前,她还听见檀罗等魔暴怒:“早知如此,哪怕尊主杀了我,我也杀了这个女人!”
白婉棠将众修士带到密林。
崔虚夫妇早已准备好,即刻便带他们前往北冥。
柏怀等人断后,最后才走。
柳八重让他们带上昏迷的长夏一起去北冥,他则留下来和白婉棠一起看守独孤极。
柏怀与藤千行不愿白婉棠独自承受这样的风险,尤其是看到白婉棠把独孤极带回来后,满背都是血污。
白婉棠:“没事,这都只是皮外伤。”
“现在只是皮外伤,你若留在这里被魔族抓住,他们必然会让你生不如死。”
柏怀与藤千行留下,让柳八重带上长夏与北冥珞一起离开。
北冥珞静坐一旁发着呆,听得争执的声音大了,才不容拒绝地开口:“我和柳友留下照看仙仙,你们都走。”
众人安静下来,藤千行想劝走北冥珞,就听北冥珞苦笑:“我的命是那么多无辜人的命换来的,我如何还有脸活下去?”
她拿出行钧的妖丹,交给藤千行,严肃:“千行,你是无相城的少城主,你背负起照顾无相城百姓的责任,不能意气用事。拿上这妖丹,照顾好无相城的人,也算是代你爹赎罪。”
他为白婉棠留下,纯粹是私心,身为母亲她如何不知?可他不能这样做。
藤千行握着金珠一言不发。
北冥珞又对柏怀:“千行还年轻,你比他年长,崔掌门和湘夫人有玄鸿宗的人照顾,千行就麻烦你多多照看了。”
“这……”柏怀拧眉,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私心和大义,他们终究只能选择后者。
白婉棠坐在一旁,看他们带长夏跟上崔虚夫妇的队伍,对他们挥手告别。
北冥珞在她身旁坐下,看了眼靠在她身上,昏死过去的独孤极,怅然:“能告诉姑母,你是怎么将炎心打入他心口的吗?”
神莲业火的炎心是很柔的,如果不离他极近,是打不进他身体里的
可独孤极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让一个敌人离他那么近?
“我……”白婉棠推开独孤极,稳了稳心神,“我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白婉棠坚定:“从今以后,我为正修士,他是魔,仅此而已。”
北冥珞长叹一息,握住她的手:“仙仙,老祖宗曾说你是北冥家最特殊的孩子。如今你回来了,你记住你背负的一切,你记住你今天的话。”
白婉棠没想过背负什么,只不过是已经拉足了魔族的仇恨,知自己再也没有退路而已。
不过见北冥珞憔悴且认真的面容,她还是点点头:“我会记住的,姑母。”
自藤千行离开,白婉棠就感觉北冥珞好像在筹备什么,每日沐浴焚香,还会在睡前虔诚祷告。
她问北冥珞在做什么,北冥珞笑:“你知浮屠塔吗?”
白婉棠摇摇头,北冥珞便同她说了一个浮屠塔的传说。
那是无相城里的传说,说浮屠塔内藏神佛天的化身。
只沐浴焚香,虔诚祷告七日,于第七日日出之时,向西一步一叩首。八十一步内,如见浮屠塔,便能请塔内神佛满足跪拜之人的任何心愿。
白婉棠问:“你想求见浮屠塔?”
北冥珞笑着点点头,仿佛已经从悲痛中走出,眼里充满了希望,她问:“你信吗?浮屠塔。”
白婉棠点头:“信。”
北冥珞笑起来,挽起她的手:“我许两个愿望,一个是我们仙仙永远快乐,还有一个……”
她不说。
白婉棠也跟着笑起来,“谢谢姑母。”
北冥珞搂着她不在说话。
在白婉棠身上,她看到了自己。
她是矛盾的,千年前她身不由己地嫁去无相城,如今白婉棠作为北冥仙,同样会背负太多无法逃避的东西。
北冥珞既希望她能背负责任,又希望她能获得自己所没有的自由。
白婉棠能感觉到北冥珞的哀伤,就静静地陪着她。
柳八重则时刻提防殷都魔族探查到此地,每日在附近巡视。
第七日,白婉棠睡意朦胧间,听见北冥珞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
醒来便瞧见北冥珞正离开,她想北冥珞去找浮屠塔了,而她今天也把独孤极放回殷都了。
她叫来柳八重,交代柳八重待会儿把北冥珞带走。
她需操纵独孤极体内业火,注定是逃脱不得的了。
柳八重也不慌,反倒安慰她会没事,便离开去找北冥珞。
白婉棠转头去叫醒独孤极,却看到独孤极竟已经醒了。
他无血色,虚弱至极,愤怒且沉默地盯着她看。
他的目光太过恐怖,看得她竟有些心惊胆颤。明明现在他才是俘虏。
白婉棠作势打他的脸,他仍旧不动,死死地盯着她。
她“啪”得在他脸上拍了一下,用绳子将他五花大绑。
业火还在慢慢灼伤他的心口,反噬让他使不出半点力气。
他从未如此狼狈无力过,愤怒和耻辱几乎吞噬他所有理智。
他想现在就杀了这个让他沦落至此的女人。
白婉棠用帕子盖上他的脸,冷淡地:“马上你就可以回去继续做你的魔祖了,不过吃几天苦头而已,这都受不住?你怎么不想想,从前你这样对我,我又是怎样的感受。”
白婉棠说罢便自顾自地吃东西。
吃饱喝足,她掀开他脸上的手帕扶他坐起靠在树上,用手帕沾帮他擦脸,又给他喂了几口。免得他看上去太憔悴,那群魔以为她故意折磨他,气得屠城。
他喝了。
她塞给他食物他却不肯吃,塞到他嘴里他便吐出来。
白婉棠想着自己反正十有八.九活不下来,重重捶他小腹一下,看他脸色惨白,痛苦地蜷起身体,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不吃算了。”
独孤极痛得额头渗出冷汗,脸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死死地盯着她。
白婉棠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又报复地狠狠踢了他几脚。拽起独孤极想去找北冥珞告别。
独孤极站起来,身体却僵得很不自然,腰身半弯,仿佛有意在遮掩什么。
白婉棠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方便?”
独孤极好像受到了莫大的羞辱,瞳孔颤动,“白仙仙,你不脸。”
“人有三急不是很正常嘛。”
白婉棠觉得他真是穷讲究,想再踹他一脚,又怕他裤子上,拽着他到一旁草丛里,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你就在这儿上吧。我去那边等你。”
转念她又担心他耍花招,返回来看着他,“你上吧,我就在这儿等着,不看你。”
独孤极脸色异常红,僵在原地良久才缓缓恢复正常,冷睨她一眼:“白仙仙,你可真不脸。”
白婉棠皮笑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对着他小腹就是一拳,“裤子吧你。”
她把他重新绑起来,拽着他去找北冥珞,也不管他有没有什么需求。
独孤极本来就没想方便,他下.腹异常的感觉已经退去,表情像结了层冰般发寒。
他在想待会儿白婉棠落到他手里,他将她重新关到地牢里去,那里的刑具从今以后就是她每日为伴的东西!
白婉棠没心思管独孤极在想什么。她直往西走,竟见北冥珞一步一叩首,直往西边灵气断绝的绝风断崖上去。
北冥珞的膝盖已经磕破,额上全是血污,眼眶通红,眼泪坠。
白婉棠上前去拦住她,柳八重突然出现挡住她。
她忽的想起,今早睡意朦胧时,北冥珞对她说的话:
——仙仙,我去找浮屠塔了。
——我想再见他一面,我愿意代他赎罪。无论刀山火海,还是阿鼻地狱,我都愿意代他去,他是为了我……是为了我……
……
白婉棠望着北冥珞义无反顾地往一步一叩,直往断崖上去。想阻拦她,却已经不知自己有何立场,去阻拦一个自认满身罪孽,不愿再活下去的人。
北冥珞磕的头破血流,衣裙磨破,膝盖被碎石磨出骨头。
她不知痛般,一步不停地磕着头上了断崖,直到磕满八十一步,仍不见那传说中的浮屠塔,她跪在崖边摇摇坠,失声痛哭。
风吹动密林,白婉棠闻到魔气,心知魔族来接独孤极了,催促柳八重离开。
柳八重让她保重,低声叮嘱:“无论如何,能保住一命比什么都重。”
她笑看了眼满眼杀意的独孤极,“那也得有机会保命才行。”
柳八重走了,他去找他的长夏了。
白婉棠则缓步靠近北冥珞。
北冥珞的衣袖被崖底呼啸的风吹动,如轻飘飘的鹅毛般舞动着,她单薄得好似随时会落下去,转过头来看白婉棠:“仙仙,看来神佛不愿意原谅他,也不愿意原谅我。”
白婉棠安慰:“姑母,这次见不到浮屠塔,还有下一次的。”
“没有了,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北冥珞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嫣然一笑,“我还没听到他亲口对我说,他叫什么名字。”
她双臂微张,合眼往后一仰,像一只残翼的血蝴蝶,坠落下去。
白婉棠早就料到她会寻死,亲眼看到这一幕还是懵在原地,如遭雷劈,腔沉闷得发痛。
她丢下独孤极冲到断崖边,只瞧见崖底飘渺的云雾。
冷入骨髓的风呼呼从崖底拂面吹过,恍惚间还带着北冥珞身上的香气。
她趴在崖边久久不得回神,再站起身来回过头,就看见独孤极身上绳子已经被解开,魔军簇拥在他身后,叩音为他披上雪白的大氅。
他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刻薄地嗤笑:“这世上没有神佛。”
他说的北冥珞仿佛是个傻子,狠狠地用她的亲人来刺痛她的心。
白婉棠扯动嘴角,反刺回去,“独孤极,你这种被厌弃的人,当然看不见神佛。”
她缓步后退,半只脚悬在崖边,心慌地跳动。
长长地吸了口气,她想,或许跳下去,她活下来的机会比被独孤极抓住大得多。
独孤极看着她悬在崖边的脚,倏地瞳孔收缩了一下,面沉如寒冰,冷笑起来,“白仙仙,你若跳下去,我就派人下去把北冥珞的尸体拖回去,皮扒了做灯笼,剁碎了喂狗。”
这绝风崖断绝灵气,再强大的修士从此处坠下都是九死一生。崖底长年雾障弥漫,进去连路都难找,更别提找尸体了。
比起独孤极的威胁,白婉棠更在意自己跳下去后怎么活下来。
她缓缓后退,双脚都已空悬一半,倏地收回独孤极体内的炎心,回身朝崖下纵身一跃。
衣裙扬起如云,转瞬即散。
独孤极顾不上炎心抽离时,心口裂的痛,呕出一大口血,跌跌撞撞冲向断崖,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抓到。
叩音连忙在崖边拉住他,心有余悸。
刚刚的一刹那,他真的以为独孤极会随着那个女修跳下去。
独孤极目眦裂地盯着死气沉沉的崖底,手指紧紧扣着崖边碎石,磨出血来也浑然不觉,“去崖下找,活见人,死见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