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向偷偷睁开一只眼。
垂下阴影的拳面离自己不足数厘米,拳后阴沉沉的恐怖面孔直勾勾盯着自己。
……为什么不锤上来?
因为我的外貌是小孩,所以秉持不杀小孩和女人作风的猗窝座收手了?
完全没听见先前那一通论道的青向无法理解停顿的缘由。他警惕地瞪视着后退几步,见对方迟迟没有动手,迅速反过身去搀硬挣着半跪的炼狱。
……伤的很重,早是定时炸弹的暗伤完全裂开了,能撑到现在清醒不休克全靠体质出色,哪怕现在送去救治也一定会留下后遗症。
算了……这是炼狱自己立下的决定。早就清楚了不是吗,唯独这个人本身,他的意志根本无法被更改。
青向脸色很难看,他抿起唇,但主动将脖子伸过去,将炼狱的手臂圈过脖颈,方便后者借力站起。
“咳、佑康,给你添麻烦了,明明我才是师父,真是,羞愧啊。”
尚在咳血的人这一句说的很慢,青向看口型听了个大概。
垂头的男人满头是血,或鲜红或暗褐的液体自额头蜿蜒留下浸湿那双明透的双眼。但令青向难以理解的是,他脸上带着欣慰和骄傲的笑容,止都止不住的笑意,就像和谁比较出胜负的小孩子一般。
“……师父?”
持拳停在半空的猗窝座犹如被定格在那一瞬间。
“你是……他的师父?”
“是,这孩子是我的弟子!”炼狱伸出一只手,用力摁了摁青向的头顶。
“怎样,是个强大的好孩子吧?不仅是我,我的弟弟也一直受他关照。能和佑康在那出清晨里相遇,是我非常珍贵的缘分!”
与先前的笑容有些许不同,男人脱力地依托于少年身上,笑容却明媚又畅快。
“佑康他啊!绝不是会抛弃同伴的弱者!因为这恰恰是我们让奋力修炼至身与心一齐强大的初衷!”
爽朗的笑意,洪亮又中气的嗓门,对自己最骄傲的弟子由衷的信赖。
猗窝座似乎看到了一瞬间的残影。
只有一点,恍恍惚惚的,只能大致看清发型和衣物样式的身影,对自己的得意弟子心满意足,满心信赖地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他的模样。
‘就把这孩子托付于你了,要让她过上平凡又幸福的好日子!我相信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言为定!’
……那是谁?
猗窝座逃避了那令自己心烦意乱的身影,他只是凝视着自己的双拳,视野中,从不动摇的拳身竟有了微末的摇晃。
我……是为什么而动摇?
只要变强的话,就不会再有俗世的痛苦烦扰,在强者的境界中,任何一切都将不再是绊脚石,哪怕一往无前地大踏步向前。
对,就这样,把他们都远远地抛在脑后,享受变强的过程,与强者交战,变得更强,和更强者交战,变得最强!前方的道路一目了然,根本无须迟疑,对,现在—!
但是橙黄的双眼与自己直视,传至耳中的是简简单单的询问:
“上弦之四先生,你变强的初衷又是什么?”
猗窝座僵住了。
他努力回想,搜遍‘猗窝座’的记忆,遍寻任何一个蛛丝马迹,寻找所有细致末节。
但他回答不上。
似乎自有记忆起,‘猗窝座’这只鬼诞生以来,‘变强’就是刻在他脑海中的信条,他从没对自己迟疑过什么,他的步子永远向前,从未想过向后看一眼。
……不,他回想过。
偶尔的战后间隔、日落余暇,他一个人立在河流边沿的水车影中,仰视天边爆开的烟花,耳边是吵吵嚷嚷的人声繁杂,只是他一人独立、形单影只。
那时茫然又空缺的心情,是被谁中途喝止了。
明明伫立猎鬼人包围之中,猗窝座耳边却又炸开了一朵朵烟花。
先是升空的悠鸣,再是繁华鼎盛的炸鸣,最后是消寂的细碎余响。
脑海深处隐约的怒骂叱喝都被朵朵烟花开放的鸣响掩盖,僵立在院中的鬼鼻下自行流出混杂血块的血液,点点红斑落在他脚背,开出一朵朵小小的山茶。
“猗窝座。”
另一人的声音极其清晰地响起。本不该出现的声音。
“杯…大人?”
猗窝座的嗓音染上了沙哑。
他鼻下的血液越流越多,顺流而出的血块也越来越多,一滴滴砸在他脚背,蜿蜒的血液顺从脚背的弧度流淌自土壤。
经过蛰伏,杯骸刃的血肉随同猗窝座勃发的气势传遍全身。在共同侵入的紫藤毒隐蔽下,它小心翼翼地不触及鬼舞辻,如病毒般与猗窝座的血肉同化。现在已彻底占据半身,正一把撕开紫藤毒的表皮,与鬼舞辻的血肉分庭抗衡,争夺不休。
“虽然我本人是没什么兴趣,但假如是那个人,恐怕会尽力实现你的愿望。所以,说出你最后的愿望,我也尽力一试。”
愿望?
耳边一朵朵的烟花开到正盛,猗窝座突兀地看向了身侧。
那里河水朦胧,灯火阑珊,空空荡荡。
对了……
“不该……只有我一个人的,还有一个,应该还有一个人,对了,我们两个人一起看烟花,在那条河水边,有点腥臭的河水,还有很多吵闹的小鬼。”
他来不及追问‘最后’,只是急切地抓住那只线头寻找答案,语速越来越快。
“我和另一个人牵着手,立下了什么约定,好像是关于未来的约定…我记不清了,你知道吗?”
但是传来的回答令他失望了。
“我不知道。”
杯骸刃不是鬼舞辻无惨,他或许能控制由自己转化之鬼的所思所想,但到底无法越过鬼舞辻无惨查探他鬼的记忆。
知道答案的只有鬼舞辻无惨,可后者吝惜施舍。
“我很遗憾。”
猗窝座的鬼牙伸长,一路探出他的嘴唇,白色的牙齿上满是鲜血和血块,他控制不住地裸露‘鬼’的性状,却连眼前是谁都看不清。他神情狰狞而愤怒地宛如受到最难以忍受的欺骗:
“可是你说会实现我的愿望!你是最强者,你应该知无不知、你”
他叱吼着一厢情愿的事实。
“强大的尽头可不是全知全能。假如强大真的能做到那点,为何我还整日躲于无限城中,惶惶不可终日?”
“但是我、”
满身深蓝刺青的身影摇摇晃晃,终于如山脉崩塌一般倒塌在地。
他用双臂支撑上身,不同于血液的无色水点落至土壤,滚了一圈泥土,又渗入地下。
“如果我想不起来她、”
杯骸刃好似听到了哭腔,细细听去却只听到了落寞:
——“……连最后一个约定都没能遵守……”
偏院中,青向搀扶着炼狱,静静凝视血肉爆发又瘪下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最后不成人形的‘鬼’。他颈后是生人手臂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耳边是某人懊恨痛苦至极的悲鸣。
富冈强忍住半身的痛麻,一瘸一拐地持刀上前,要给痛苦挣扎的鬼一个痛快。只是他刚刚举起黑红的日轮刀刃时,猗窝座体内两种截然相反的血肉争夺终于达到了巅峰,将作为战场的□□彻底破坏,鼓起的血肉蓬起至一个极点。
大抵这就是追寻强大的‘猗窝座’的末路,以一种扭曲的,不知自我的茫然中消逝。
接着,头一回的,杯骸刃在毫无意义之处说了自己都不信的毫无意义的慰藉谎言。
“别担心。”
膨胀的肉球似乎顿了一瞬。
“她会在黄泉的彼岸接你。”
悲鸣消失了。
如炸开的气球一般,血肉‘砰’的一声破开大口,气体振出长长的‘呲’,偌大肉球迅速瘪小下去,直至成为一层轻薄沉寂的灰烬。
猗窝座,你如此便心满意足了吗?
杯骸刃不信来生,不信黄泉,他只是在说自认为谎言的慰藉之语。
他遥视灰尘漫天而起,散进黑夜,温婉夜风下消逝地不留痕迹。
上弦之四自此奏响了终章。
利用杯骸刃血肉解决的上弦之四战场结束的最快。
但是整个围剿过程中只有猗窝座会用杯骸刃血肉解决:黑死牟太过强大,就像紫藤花毒对他无效,杯骸刃血肉起不到大用,再加上黑死牟不如猗窝座轻敌,他谨慎细心,不可能有子弹射中的余裕。
至于半天狗,时透已经与他在海面上深入交战过,熟知后者的战斗技巧和血鬼术,现在有了‘怯’是本体的情报和剑士支援,有大半胜率。
“佑康,我们去主公大人那里。”
但是炼狱迟迟没得到回应。他侧过头去,轻轻——没力气了——拍了拍青向的肩。
“佑康?”
后者抬头,面色是一派茫然。
“还沉浸在上弦之四的死亡中吗?”
浩大至极,在爆发的一瞬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化为飞灰。就连炼狱也为之感慨,不禁抬头遥望满天星斗的夜空:“希望他能在黄泉赎清罪孽,轮回转世。”
这时是默然不语的富冈比脱力疲惫的炼狱更细心,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青向,你是不是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