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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狗儿这话,贾茁听的明白,城里是围住了,肯定物价飞涨。就算家里存了些粮食,鱼肉蛋禽都得从城外进去,就连倒夜香的,也得往城外拉。可现在一围城,城里的东西能消耗几天,最可怕的根本不知道这种日子到底要过多久。
而城外的人呢,刚开始军纪严明,只是摊派下来收了粮食就走,可是这些人一天不走,就得一天的口粮。不是今儿拎了两袋大米就能打发的,那些没有多少存粮的人家,经得住几回。
再来几回,就有人家里要断炊,断炊的人家不敢怪这些士兵,反而会怪那些富户出的粮食少了。到时候偷偷告密,东边的人家有存粮,西边的人家有银子,南边的人家有年华正好的小姑娘,北边的人家有家传的老古董。
总之,久围不下的话,什么乱糟糟的事都会来,人性最丑恶的一面都会暴露无遗。
“石大人组织全城的青壮上了城墙。”
忠顺亲王的大军围城十日之后,板儿得来的消息。过来要粮的士兵,越来越贪的无厌。一开始只是要粮,后来开始要好处。有些村民家里,连稍好一点的被褥都被抢走了。
王狗儿不敢不给,又不敢给的太多,白米早就没有了,只剩下玉米面。最后玉米面都没有了,杂粮,豆面,也只能往外拿。
“都说你们家有钱,是城里人,儿子还是个秀才,家里还藏了几个漂亮小姑娘,让,让军爷我瞧瞧。”越到后头,这些军士的火气越大,说话也越下流。
“军爷,军爷,咱们家算什么有钱人,不过是儿子争气会读点书,全家人干活,也将将供得起束脩罢了。这是老娘们头上最后的一点东西,真的没有了,求军爷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开头是碎银子,后头是铜板,现在变成了女人戴的银簪子,银镯子,银耳钉。
士兵接过一根银簪子,用牙咬了咬,满意的点点头,“果然藏着好东西,还有什么,一并拿来。”
说着就要往里闯。
王狗儿哪儿敢让他进去,拼命拦着,可没想到,这回遇着一个认死理的兵痞子,听村里人说这家人有钱,一心想多捞点好处。如果这家的小姑娘真的水灵,正好顺道娶了,今晚就做新郎官。
“哐当”一脚,兵痞子踢开卧室的门。
王狗儿就看到一只脚踏进去的兵痞子,四脚朝天,“呯”的一下,仰躺到地上。
板儿从卧室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握着他的砍柴刀。刀上的血迹溅了他一身,王狗儿上前一看,饶是胆子大,仍差点闭上眼睛。兵痞子的胸前碗口大一个窟窿,都能看到里头血乎乎的脏器,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根本没有料到自己这一脚是踏进了鬼门关。
洋子一直在自己的小屋里呆着,听到动静过来一看,一屁股坐到地上,差点起不来。
“赶紧把尸体处理了,不然再有人来,就糟糕了。”王狗儿最先清醒,将尸体抬到屋后,幸好锄地是本行,很快挖了坑把人埋下去。上头堆上柴火堆,掩盖松动过的泥土。
等回来一看,贾茁吃力的拎着水桶一遍一遍的冲洗地上的血迹。
“我也来。”青儿吓的手都在抖,半天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拿了刷子帮她刷地上的血渍。
“你们的衣裳赶紧脱下来洗了,洗不掉就干脆烧了。”反正都是干农活穿的粗布衣裳,也不用心疼,贾茁收了他们的衣裳直接就扔到了灶台里。
贾茁灶台里冒出来的黑烟熏的退后一步,就听到外头传来“呯呯”一阵乱砸的声音。
“来了,来了。”王狗儿去开了门,这回进来的是又是三个兵痞子。
“王老六呢,是不是上你们家来了。”为首一个贼眉鼠眼的士兵,在王狗儿身上扫了一眼。
“来过了,可是已经走了呀。”
“走了,不可能,你这儿就一条路,走了我们怎么会遇不到。”
“就是,你骗我们,说,是不是把王老六怎么样了,王老六……”后头两个士兵,立刻架起了秧子,嚷了起来。
“咦,这小丫头不错,你们说,是不是把王老六留下来当新郎官了。”
青儿躲避不及,被他们看到,立刻就有人上前想去扯青儿的袖子。
“滚开。”板儿的眼睛都红了,一把拎起砍柴刀,从屋里走了出来。
“好小子,居然敢对军爷亮刀……”
“不好,他的刀上有血迹,王老六被他给杀了。”有聪明的,看到刀背上一条没有擦干净的血渍,扬声高喊道。
“呯”的一声,是贾茁从厨房里出来,关上了院子的大门。
“咦,还有一个,这个漂亮,天还没黑就关了门,是不是想留下军爷。”贼眉鼠眼的人张开双手,朝着贾茁抱了过去。
另外两个人拔了自己带的佩刀,丝毫不在乎板儿手里的砍柴刀。
“呸,军爷是见过血杀过人的,拿着砍柴刀也不过是个小鸡崽子,来啊,让军爷看看你的能耐。”
贾茁看着朝自己扑过来的人,紧紧贴在大门上,双手藏在背后,露出惊恐万分的表情。
在他扑过来时,一只手猛的朝他捅了过去,却被贼眉鼠眼之人轻轻巧巧捏住手腕,大笑道:“军爷还就好这一口,彪悍的娘们才有意思。”
显示早就料到了,她会有此一击。
得意的笑容忽然戛然而止,表情扭曲的如同厉鬼般诡异,不敢置信的低下头,看到自己肚子上插着一把匕首,精巧的式样一看就是为达官贵人所制,而锋利程度也和它的价钱成为正比。
可他的致命伤,并不是这把匕首所带来的。他的背后,深深插着一把砍柴刀,从肩头一直劈开后腰,如果杀猪一样,将他几乎做了个对劈。
贾茁任由一只手被此人钳制住,在看到板儿到了他的身后时,猛的用另一只手里握着的匕首捅进他的身体,以求让他分心。
并不是他们有多强大,只能说,这个兵痞子对女人先存了轻视之意,看似制住贾茁的手,却没想到,也让自己的手没有再拔武器的可能。
板儿靠着自己年轻力气大,甩开跟他缠斗的士兵,奔袭而来。后背大开,直接暴露在敌人的面前。
一把长刀砍开空气,带着呼呼的声音朝着板儿的后背砍下。
“板儿,小心。”王狗儿看到儿子有危险,拼尽一头朝他的腰上撞去。
长刀一偏,顺手劈下,将王狗儿的胳膊带出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
板儿只得放开贾茁,拔出砍柴刀,挥着刀加入战团。
混乱的战团自动分成两边,这两个兵痞果然有两下子,一柄长刀舞的虎虎生风,洋子和王狗儿支应着一个,而另一个则由板儿招架着。
眼看领头的士兵死在他们面前,剩下两个兵痞又悲又愤。他们也不是白白受训,更不是白白上过战场的。稳定心神,渐渐被他们扭转了形势。
王家人都是农民,最多和人打过几架,从来没有正而八经这样与人打斗过。只拼着一股子蛮力支应着,开头虽然能拼个不落下风,但很难长时间缠斗。
一旦被他们耗光了王家人的力气,重新掌握节奏,就是他们胜利的时候。
贾茁趁机回了厨房,灶台里因为燃烧几件血衣,火烧的很旺。她顺手拿油在两根火柴上一抹,往灶台点上火,舞着两根烧火棍就出来了。
没有章法,也不需要章法,闭着眼睛乱挥,瞬间打乱了两个士兵的节奏。
节奏一乱,王家人又重新夺回了主导权,王狗儿拖着被砍伤的胳膊,一个钉靶钉到了他的肚子上。洋子拼死上前抱住他的后腰,一把夺过他的刀,将他压倒在地。
板儿的砍刀一刀砍到了兵痞子的脖子上,砍柴刀卡在骨头中,拔都拔不出来。
“小茁,小茁……”
板儿看贾茁还在挥着烧火棍,拼命喊她的名字,好半天贾茁才双手一软,烧火棍掉到地上,滚了几滚,这才渐渐熄灭了。
“我……”贾茁睁开眼睛,看到板儿的脸,整个人一软,幸好被板儿一把抱住。
“你和娘照顾好她。”板儿将贾茁交给青儿和刘氏,赶紧给王狗儿包扎了伤口,又将三个人的尸体拖出去,依法炮制的挖坑埋掉。
等收拾到一半,三个人都已经累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相视看了一眼,心知如果这个时候再闯进几个人来,恐怕就再没有活路了。
“这都围了多长时间了。”洋子拖着锄头,再也动弹不得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喘着粗气。
“二十天了。”板儿一天天计算着日子,越计算越心惊,二十天了,肃庆王的大军还不知道在哪里。城里的人还抗得住吗?整整二十天,该有多少人家断了炊饿着肚子。
板儿进屋去看贾茁,虽然他也累,可是不看一眼贾茁,他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肃庆王根本就不会来。”贾茁虚弱的躺在床上,刚才那一阵神勇的乱打,消耗了她几乎全部的力气,现在就是动弹个小指头都觉得费劲。
“别担心,秋收的粮食都入了官仓,只要开仓放粮,总能支应过去。”板安慰她又何尝不是安慰自己,这也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了。
“唉,早知道是这样的话……”贾茁只说了一半,后头的却说不出来了。
“我们该做的事都已经做了,协助贾兄和李家人上金陵,你父亲也助他们到皇上面前陈情。皇上都提前知道忠顺亲王谋反一事,还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这些百姓就算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出城之后又能到何处安身呢?说到底,这不是个人的力量可以起作用的啊。”
“板儿……”贾茁把手放到板儿的手里,板儿总能在她最心神不宁的时候给她安慰。
“睡吧,好好睡一觉,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女人们都睡了?”小东山的堂屋里,王狗儿抬眼问板儿。
“嗯,都睡了。”
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王狗儿抽着烟斗,所发出来的“吧嗒”声。他们心里都清楚,失踪了四个士兵,上头的军士是不会不管不问的。
如果再来人,就绝非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今天能将四个人全部撂倒,除了他们是分批来的以外,没有防备恐怕是他们失手最大的原因。如果不是贼眉鼠眼的兵痞去打贾茁的主意,而被板儿砍死。从而少了一个最重要的战斗力,三个人士兵对他们三个庄稼汉子,最后就是赢了,也是惨胜。
“我们逃吧。”洋子颤抖着声音说道。
他这人一辈子老实,从来没想过自己还有杀人的这一天。
“逃,能逃到什么地方去,一屋子老人女人,靠一头骡子,能有人家的马快。”王狗儿看了一眼洋子,敲了敲烟斗道:“洋子,你跟我们的时间也够长了,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你要是想逃,咱们的契约就一笔勾消,趁着夜里逃吧。”
“东家……”洋子抱着头,凳子也不坐了,蹲在地上,任谁也看的出来,他正处于激烈的矛盾之中。
“你不用怕,我们都能理解,这种时候,无非就是保命,谁不想保命呢,不怪你,真的。”板儿把洋子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
“不,我不走,我洋子就是死,也跟东家死在一块了。我只求东家一件事,若是我真的死了,帮我把我的儿子赎回来。”洋子从来没提过自己家的事,只听人说起过,家里就剩他一个人过活,不然也不会到王家一呆就是这么多年,还愿意签下长契。
“行,我答应你,咱们老王家哪怕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也一定替你把这事给办了。”王狗儿拍了板,洋子膝盖一软,就要跪下磕头,板儿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没想到之后的两天居然风平浪静,王家人却不敢懈怠,刘氏把自己反锁在库房里,用藏在地窖里的玉米面和了饽饽,再到厨房里去蒸。
自言自语道:“幸好搬到小东山,不然在刘家村做点什么,这味儿就飘出去了。”
“把地里的青菜扯……啊,算了。”想到后院里埋的几个死人,刘氏看那些青菜就象染了血一样,碰都不敢碰一下了。
酱菜早就吃净了,也没材料再做新的,好在贾茁之前买了许多干货,还能拿出来当菜,不至于那么寡淡。
“吃叼了嘴,再回头吃苦可就难了。”刘氏自己都觉得受不了。巨大的压力让她变得有些神经兮兮,不停的自言自语才能减轻心里的压抑。
“有人往这边来了。”洋子从外头几跳跨了进来,快速关上院门。
“有多少人?”板儿第一个从屋子里冲出来,手里还紧紧握着他的砍柴刀。
“有一队人马,看不清有多少人,反正不老少。”洋子刚说完,板儿已经上了架在围墙边的梯子往外看去。
“十几个或者二十个,绝对不会少于十个。”离得有些远,板儿努力分辨道。
“跟他们拼了。”王狗儿手里握着自己的耙子,就是菜刀都没这个好使。
“拼不过。”板儿很是冷静的分析,“让姥姥他们上山,我们引开他们。”
这是板儿分析了几天后,觉得最好的办法。从后院翻上小东山,他们地形熟悉,找个地方躲起来不难。他们三个男人打开门,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拖得他们一分是一分。
小东山就是个荒山,没什么值得一抢的东西,这些士兵为了报仇,他们三个男人都在这里了,为了求财,也只会在王家大肆搜刮,轻易不会想到去小东山满山遍野的找人。
“我不走。”贾茁手里握着匕首,一脸决然。
“咱们一家人,要死就死在一块。”姥姥从屋里走出来,小彩在旁边扶着她。这几天,贾茁是吩咐小彩什么都不用干,只跟着姥姥就好。
刘氏握着菜刀从厨房里杀出来,指着天空喊,“贼老天,咱们王家行善积德,从来没做过亏心事。你不保佑我们这样的好人,专门保佑那些坏人,我们还敬仰你干什么,烧什么香,磕什么头,趁早把你的泥塑砸个稀巴烂,两厢清净。”
天空传来一声音巨响,吓得刘氏“嗷”的一叫,扔了菜刀就抱头蹲到地上,“我随便说说的,别拿雷轰我……”
半天没听到动静,从指缝里看出去,看到趴在梯子上的儿子正俯视着她,“娘,是军营里的号角。”
远远的一队人马听到集结的号角,不甘心的朝小东山看了几眼,一咬牙一挥手,“回去。”
眼看他们越走越远,板儿冲大家点点头,一屋子的人,大半都瘫坐到了地上,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城开了,忠顺亲王集结兵力进了城,到底是城破了,还是城开了,没人知道。
只知道当天晚上,看到县城里火光冲天,号角吹的震天响。
刘家村摸进来一小股残兵,抢了几家人,还杀了一个妇人,摸着黑跑了。
王家也有人过来砸门,贾茁在厨房烧着热水,板儿搭着梯子一勺勺的往下浇,黑灯瞎火看不清楚,也不用看,闭着眼睛跟浇花似的,雨露均沾,下头一阵哭爹骂娘。有人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被墙上的瓷器碎片扎的一手血,再被洋子拿着耙子一把给掀下去。
闹腾了大半夜,这些人眼见占不到便宜这才散去。
天已经蒙蒙亮了,外头也听不到动静,但没人敢歇下去,只聚在院子里守着。
第二天一大早,听得村里敲锣打鼓的声音,板儿出去打听,才知道忠顺亲王的谋逆大军已经溃退,四下逃散。
听得板儿说朝廷大胜,刘氏“卟通”就在院子里跪下,对着西方磕头道:“老天爷啊,大人不讲小人过,民妇一直给您烧香请愿,原谅民妇一时口不择言。”
“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刘姥姥也双手合什,遥向天空拜倒。
又过了几日,王家人收拾了家什回城,一进城才知道什么叫满目疮夷。沿路都是白幡飘飘,满街的黄铜纸看的叫人心生悲凉。
二十几日的围城,石大人一直开仓放粮,设了粥铺好容易没人饿死。结果一个晚上的鏖战,百姓死伤巨大。
城破之日,援军才堪堪到达,直接将万念县城当成了战场。街头巷尾都是一场场的杀戮,若不是忠顺亲王带领的人马一心想发财,一进城就迫不及待往大户人家搜刮金银,也不会这么容易被歼灭。
百姓被围城虽苦不堪言却总算捱了下来,但在破城之日不少百姓被杀,被抢,甚至遭逢到了更多苦难。
“明明才几个时辰的路,为什么二十多天才到。”贾茁不明白,皇上不是提早有了防备吗?为什么还不驰援万念县城,任他们苦苦支持,最后生灵涂炭。
“我想石大人更不明白。”板儿叹气,万念县城是去金陵的必经之路。只有攻下万念县城,才能杀到金陵。
多的话他也不想再说了,只是在心里对金陵的朝廷充满了失望。
板儿看到胡同门口,还堆着大量的沙袋,里头不一定是沙,多半是砖头或是重物,还有人把家里的笨重的大家具搬了出来,堵到胡同口。几天的时间了,还能看得到部分残骸。
有火烧过的痕迹,地上还有血迹,看样子这里也曾经是个战场。
路过残骸,青儿惊叫道:“看,我们家的大门,我们家的床板……还有,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