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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茁总算找到了出来坐客的乐趣,这样的消息,呆在家里可打听不到。等见到吴妍,贾茁递上一个荷包给丫鬟,谢过她带路。
“多谢小姐赏。”丫鬟大方接过,回去复命。
见到贾茁他们过来,吴妍赶紧指了旁边的位置让他们坐,“你们来的正是时候,杜夫人叫了戏班子,正好一块听戏。不过你们怎么过来了,那边不好玩吗?”
“好玩,看了一颗山茶花王。”贾茁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山茶花,接着说道:“他们在画画,我们不懂这些,正好过来看看你。”
“只有做姑娘的时候,才喜欢这些,等嫁作人妇,可就没那个闲情雅致了。”旁边一位妇人,一脸和善,闻言也跟着说道。
“可不就是这样。”吴妍赞同的点点头。
贾茁看到四周投过来的全是善意的目光,心中大松一口气。等这边听了一出戏,暖阁那边的小姐们陆续过来了。
杜悦挽着金九姑娘,低声说着什么,后头是丁淑婷和谢欣手牵着手,杜夫人见了笑道:“可算是玩够了,赶紧过来歇一歇。”
“我们可没玩,画画的写字的,只有我什么都不会,尽寒碜我一个。”
“嗯,可算是知道寒碜了,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杜夫人宠溺的拉过女儿。
贾茁听了还真有些意外,杜夫人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才女,女儿居然不会这些,难道真象别人所说,被杜将军宠上天了。可观杜悦行事,还真不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虽然表面直爽没有心机,实则比谁都拎的清。
金九姑娘坐到金夫人身边,低声回答母亲的提问,又拿出自己的画给她看。
杜夫人瞧的一清二楚,夸赞道:“这一笔好画,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练出来的,可见是下了大功夫的。”
“哪有您说的这么好,不过是小孩子闹着玩的,只是我这个女儿啊,学什么都要立个规矩,不会轻易学了又弃,这么多年坚持下来,堪堪能见人罢了。”
金夫人笑的合不拢嘴,满满都是对自家女儿的宠溺。
旁边坐着的夫人自然是个个说好,花花轿子众人抬,谁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得罪人。
“谢欣画的也不错。”丁淑婷有些不服气的哼了一句。
“九姑娘的画大气磅礴,谢欣的画古朴典雅,可以说是各有所长。”杜夫人朝谢欣微微点头,心中暗叹,说起来,她还挺喜欢谢欣这个丫头,几乎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只是可惜的很,她只有这么一儿一女,特别是长子娶亲,绝对马虎不得。杜将军靠着军功起家,家世无所依靠,杜夫人娘家更是提不起来。她必须要替儿子考虑好,寻个显赫的世家之女。谢欣是不错,但输在家世不够。
杜夫人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以后也和杜将军一样,没有妻族可以借力,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更困难。
她最看好的便是金家的这位九姑娘,郡王嫡系一支的女孩儿,家资颇丰,相貌也出众。若不是女儿中途跑过来告之她对贾茁的冷淡,她几乎准备今天就对金夫人开口,先探探口风。
这位金姑娘样样皆好,可这一样却实在让人恼火。这般逢高踩低,或者说将身份看的这般重要,别人家可能不在意,但对杜家却非常重要。杜将军出身军士,下属同僚有很多都是平民出身甚至不通文墨之人,他们的家眷更有可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妇人。
别看杜夫人在这些夫人眼里是才女,可在另一拔人眼里,杜夫人是心怀慈悲的女菩萨,替人考虑周全的主帅之妻。
一下子将两个不错的姑娘家都排除在外,杜夫人扫眼过去,还真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不是缺了这一样,就是缺了那一样,实在是愁煞人也。
评完两位姑娘的画,戏台子上又开始唱起了新戏。没几位夫人关心这些小姐们的画,他们更想听听这新戏唱的是什么。
“唉,现在的新戏越来越不能听了,开始总是吹的如何能惊天地泣鬼神,等唱出来就知道,实在是比不得随便一出老戏来的精彩。”有夫人不看好新戏。
也有人唱反调,“那可不见得,老戏也是从新戏来的,第一回唱选在杜府就是存着打响名头的意思,如果戏不好,班主又怎么敢拿出来砸了自己的招牌。”
如今将将入冬,再来便是冬日,闲在家里无聊,叫了戏班子再约几位好友一起听戏是最好的消遣。戏班子若是在这里演砸了,怕是这个年关就要难过了。
大家听了争论都是哂然一笑,随着第一句开腔,就有人叫起了好,这个起式倒是范儿十足。
贾茁看到旦角扮成农家小媳妇的模样,手里还拿着浇水的勺子,和青儿相视一笑,没想到这出新戏让她倍感亲切。
农家小媳妇,有屋也有田,伺候公婆服侍男人还要带孩子,日子虽忙但一家和美倒也过的舒心。
谁知风云色变倭寇进犯,一家老小只得弃家而逃。途中遇到好心的公子,带着他们躲进自家的寨堡之中,农人一家千恩万谢,只求倭寇快快离去,他们好重回家园。
可没想到,农家的小媳妇无意中听到好心的公子和族长争吵。公子愤然离家,失去消息。
寨堡里迎来了尊贵的客人,可是客人却是倭寇和本地的豪绅,小媳妇亲眼看到倭寇与族长商谈破裂,抽出长刀割下族长的头颅。农家小媳妇带着家人在寨堡被围之前逃走。
第二日,寨堡外堆满了人头垒起来的京观,偌大一个寨堡血流成河,腥味半月不褪。女人全数被押入兵营,每日都有鲜血淋漓的女尸被抛出营地。
农家小媳妇一路逃一路看着人间炼狱般场景,家人也一个个倒在逃亡的路上,而最后一个场景就是一队倭寇拿着刀当着农家小媳妇的面杀了她的孩子,然后一刀朝小媳妇的头颅劈去,没有什么天神降世,更没有什么奇迹出现。
这一刀眼看就要杀掉最后一个活着的角色,所有人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从来没有一出戏是主角全部死光的。这到底是什么新戏,竟这般诡异,许多人心中已经升起了疑问。
而这出戏,就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在场的所有人统统朝杜夫人看去。只见杜夫人脸色铁青,死死瞪着戏台。
戏台上的旦角双膝跪下,泪流满面,“请夫人上达天听,替百姓请命,倭寇和反王勾结,使潮平和康南两府的百姓深陷无边苦海。还请皇上出兵,救万民于水火,小女子自知冒犯了夫人,愿以命……”
“不好,快拦住她。”贾茁第一个反应过来,可仍迟了一步,只见她身子一歪倒向一边,众人这才看到,她在说话时,早已拔刀插入腹中,浑身的血液已经流尽了。一直被她跪住的身形所遮,这才没有发现。
而在她的身后,跪倒一片,此时才看到,犹如跪在血海之中,每个人的身上都浸染了已经死去女人的鲜血。
在场的人,喉咙象被死神掐住一般,就连一个尖叫声都发不出来。这些连鸡都没有杀过的女人,亲眼看到一个人死在自己眼前,亲眼看到满地的鲜血,早就呆了傻了,好几牙齿磨的咯咯作响,却喊不出一个字。严重一些的,干脆眼皮子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杜夫人双手按在座椅上,表面凝重,这一刻她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去叫大少爷进来。”杜夫人知道,这事瞒不住,在场这么多的人,无一不是朝廷官员的妻子和女儿,还有这么多的丫鬟婆子,既然无论如何都瞒不住,那就用最快的速度解决。
杜骁原本兴冲冲的走进来,这是事前说好的,要让他在夫人小姐面前露一面,谁能想到,一进来,看到的却是淌血的戏台,鲜血还有死人。
饶是他武人出生,见惯了鲜血,也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可不是别处,是自家的后院啊。
赶紧冲上前,“娘,你和妹妹如何了,是不是有歹人行刺,来啊……”
“不是,听我说……”杜夫人当着各位夫人的面,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杜夫人,我眼神不好,刚才发生了什么,也没看清楚,能不能让我先回去,我实在是头痛的厉害。”有人鼓足勇气站起来,只想离开这里。
“事情未明之前,各位夫人还是先留下的好。”杜夫人冷冷扫了大家一眼,这种时候,大家都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谁也别想自个解套。
杜骁冷静的安排道:“看好戏班子里的所有人,然后报官。大家等在这里录完口供便可离开,否则再单独上一趟大理寺,恐怕于各位夫人名誉有损。”
“不错,我们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怕的。”有人附和起来,特别想走的几个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大理寺的人到的飞快,大理寺卿更是亲自到场,气的他腿肚子都在转筋,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暗骂,好狡猾的杜家,好事没想着找他,这种事倒记得他了,干嘛不直接扔到邢部,邢部衙门离杜府更近呢。
可气归气,仍要毕恭毕谨的给里头好几位夫人行礼。至于口供,写供词的人只敢隔着屏风,听杜夫人身边的丫鬟复述,然后写下所有在场人的名字便罢。谁还敢真把这些夫人小姐们问一遍,他还想不想活了。
戏班子里的人,自然是全部押走,听候发落。
“恕我不远送了,是杜家失礼,改日再给各位夫人致歉。”杜夫人按着太阳穴,虚弱的说道。
“谁能想得到这种事呢,您也要保重身体。”在场的人恨不得马上飞回去才好,可也要把客套话说了再走。
吴妍领着两个姑娘家出门,上了车还心有余悸,“怎么就遇到了这种事呢。”
“百姓求告无门,只能铤而走险,这事等于揭了皇上的疮疤,这些人不会有好下场的。”贾茁想到戏班子里的人,心里便难受。
他们何罪之有,身为大越的百姓,求助大越的皇帝出兵救百姓于水火,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可是他们伤了皇上的面子,让皇上背上了不道德,不体恤百姓的罪责,这是会动摇国本的。”
客栈里,板儿摸摸贾茁的头,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另一边的青儿想说自己也被吓到了,但再看看自己面前的松仁糖,抓了一把塞到嘴里,心里哼唧,算了。
他们坐着吴妍的车,却没有直接回贾家,而是先到了客栈见板儿。说好了板儿会送他们回去,吴妍这才放心走了。
不道德,国本,贾茁在心里划了重点。
这个时代的皇帝,虽然拥有高于一切的权利,但他们还是有不可推脱的必须承担的义务。外敌来犯,必须迎敌保护百姓,否则你的统治权就会变得不堪一击,随时会被汹涌的民意推翻。
任由外敌奴役百姓,这就是身为帝王最大的不道德。
躲在皇宫里的皇上,就象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里,金陵城里的人,小心翼翼不敢戳破。可是这一出戏,这一个死谏的伶人,看似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却无情的击碎了这个巨大的肥皂泡。
逼皇上看清楚,逼皇上做出选择,你的江山,你的百姓,你要还是不要?
“我的心里很难受。”贾茁靠在板儿怀里,她知道,戏台上的戏都是真的,每一幕都是两府百姓的遭遇。他们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可就因为朝廷的无能,让他们陷入战乱被无辜的屠杀和奴役。
如果是书本上的,她可以安慰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可现在不是,这是发生在同一片天空下的,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和自己一样的,鲜活的生命,一个个消失的人间炼狱。
“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板儿的双拳握握的紧紧的,复又松开,他心中有愤怒,有愤恨,可是,他却无能为力。
“走吧,我送你回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如果你再回去晚了,家人会担心的。”板儿牵起两个姑娘,去客栈的院子里套了车。
“我爹在找住的地方,等搬了家,我会把地址留给客栈的掌柜。”这是防着王家人进不了贾家的大门,贾茁听了先是难堪,复又高兴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姥姥和我娘是不是马上就能来了。”青儿抢先叫了出来,听了这么多令人难受的消息,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不过,外头这是在干什么?”青儿看到街上来往匆匆的士兵,不由害怕的往贾茁身边挪了挪。
“别怕,和我们肯定没关系的。”驾车的板儿回头,安抚两个姑娘家,心里却在猜测,是不是和刚才杜家发生的事有关。
骡车行到一条小道,忽然帘子被掀开,闯过一个人来。贾茁和青儿几乎是同时尖叫出来,板儿更是来不及勒停骡子就翻身冲了进来,一手掐向来人的咽喉。
“是我……”
一刻钟后,板儿的骡车驾到距离贾家不远处的大道上。一队兵丁拦住骡车,“干什么的,下来,我们要检查。”
“军爷,我车里坐的是女眷,还请高抬贵手。”板儿说着,一个红封递了上去。
士兵毫不客气的接过红封,却仍坚持要上车检查。就见车帘从内掀开,贾茁怒气冲冲的探出头来。
“查什么查,滚回你们大理寺去查。在杜家遇着死人你们查清楚没有,录了半天口供好容易能够回家,你们又要查。行啊,我明天进宫告诉皇后姑母,把你们发配到兵营里,有本事上战场的时候你也这么大声。”
板儿忍了笑,做出一脸无奈之色,“军爷,车上坐的是贾家的大小姐,您看,有名有姓的人家,怎么也不敢做违法乱纪之事。主要是今日刚受了惊吓,难免心里憋着火,还请军爷见谅。”
“你们若是看到可疑人等,速速来报。”士兵详装镇定的加了一句。
“一定一定。”板儿拉上车帘,驾着骡车驰进了贾家所住的巷子。
“臭娘们,真晦气。”士兵们缩缩脖子,掉头走了。
权贵人家的马车他们当然不敢查,看到是一辆没有徵号的骡车,想着无碍。没想到,里头竟坐着一个母大虫,失算,实在是失算。
下了车,贾茁拉住板儿的手,“这可怎么办。”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板儿赶他们两个姑娘进去。
刚进垂花门,就看到平儿抱着安哥,送一位妇人出门。妇人满头珠翠,一脸假笑,在看到贾茁和青儿时,眼睛攸的一亮。
不等平儿开口,主动上前握住贾茁的手,“唉呀,我没认错的话,这就是咱们巧姐吧。我是你舅妈,天可怜见的,总算叫咱们见着了。”
本来端着笑脸的贾茁,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猛的一把抽出自己的手,冷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妇人急着表明身份,平儿将她一把扯过来,“孩子刚回,怕是累坏了,你先回吧,这些事咱们以后再说。”
说着不等妇人再说什么,便一路把她往大门口推去。
等平儿回头进屋来找巧姐,只见她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就象冬日结的冰,重重的一层,直冷到人的骨头里去。
“巧姐,你听我说,她是来道歉的,我们并没有和她来往,也没有原谅她。”平儿心慌了,着急的解释道。
“可你让她进门了?今天可以进门,明天就能原谅,后天就能重新做亲戚,不是吗?”
贾茁的声音很冷,冷到平儿一叠连声的保证。
“我以后再也不会让她进门了,好不好。”
“怎么能因为我,破坏你们复兴贾府的大事呢?你们随便怎么做吧,我不管了。”贾茁微笑起来,看着平儿,就象在看一个陌生人。
“不不,不会了,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平儿知道,贾茁的话是在和他们切割关系。她想过巧姐会生气,特意安排在她出门的一天,谁能料到,她会这么早回来。
等等,杜府里难道也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可能中途离开。
“杜府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受了气,你跟我说。”平儿赶紧去看青儿。
青儿搔搔头,“杜家出了大事,死了人,大理寺都来人了,我们就先散了。”
等青儿讲完杜府发生的事,平儿拍拍胸口,“你们没事就好,吓坏了吧,我叫厨房给你们煮些安神汤,对了,先摆饭,你们一定还没吃饭吧。那家人的事,可不要再生气了,我都依你,好不好。”
饭吃到一半,贾琏便回了,也是听说了杜府发生的事,知道女儿今天在场,特意回来问她详情。
贾琏听完一拍大腿,“皇上若是发兵,兵部的人手必然不够,别的我做不了,做个粮草官儿当是无妨。你明天赶紧进宫,探探娘娘的口风,看看能不能替我争取。”
“初一十五才能进宫,平日里进宫都是要娘娘宣召,再说这个节骨眼进宫,太过惹眼。左右过几天就是十五,不如到时候进宫,显得不那么刻意。”
“还是你想的周到。”贾琏赞了平儿,又看向贾茁。
兴冲冲道:“再过几日是周先生的生辰,周夫人是最喜欢热闹的,叫你母亲准备好寿礼,领着你……你们过去。打扮的漂亮点,可千万不要失礼。”
贾茁“哦”了一声,失望的低下头。贾琏代表的,大约就是大部分金陵城里的人的态度吧。
百姓受苦,江山沦陷,他们看不见,他们看见的永远都是自己可以争得什么样的好处。这样的贾家,这样的贾家人,也配称自己是开国英烈的后代,也配称自己要恢复祖上的荣光。
祖上的荣光,永远都不是大房子,大园子,和上头高悬的国公府的牌匾。
贾茁看着贾琏,真心替贾家的先祖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