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浅葱盛怒之下,一把抄起酒坛里的竹勺子,抵在宋忠的胸前。
在角落里啃馒头的疯婆婆见了,以为宋忠在欺负自家‘阿珠’,顿时怪叫一声,一瘸一拐的冲上来,五指蜷曲成爪,往宋忠的脸上抓去。
大概是母性赋予了疯婆婆极大的力量,宋忠竟没来得及躲开,当即被她冲撞得连退数步,哎哟一声跌倒在门口的街道上,脸上也被抓出三条长长的血痕。
此时正是大家收工的时候,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见宋忠从酒肆里跌了个四脚朝天,顿时都扛着锄头干柴围了上来,朝他指指点点嘲笑不已。
疯婆婆张牙舞爪的朝他发出警告的嘶吼,宋忠又羞又气,狼狈不堪的爬起来,竟然来了招恶人先告状。
他指着陆浅葱吼道:“陆小娘子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过想来喝完酒,你却让这疯婆娘对我又打又骂!怎么,嫌我给的钱太少,至于吗!”
这宋忠的脸皮真是厚的可以了。
见他这样颠倒黑白,疯婆婆也急了,一边用本地话骂骂咧咧,一边磕磕绊绊的解释:“不……不是,他欺负……阿珠!”
陆浅葱亦是冷然笑道:“诸位乡邻,我陆浅葱摆四方桌,揽八方客,虽是一介女流,但还不至于没底线到任人搓圆捏扁!诸位来喝酒,我自是笑迎;但若有人想趁机欺凌,恕不招待!”
她这话说的含蓄,但围观的乡亲却是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这个宋忠靠着父辈留下来的一点资产,整日游手好闲,在街上瞎逛逗弄姑娘的时间比上工的时间还要多,本来就手脚有些不干不净,吃喝嫖赌样样都沾,想必是看见陆浅葱生的好看,又欺负她是一个外地女子,故而借着喝酒的理由上门调戏……
一时间,大家看着宋忠的眼神有些鄙夷,还有那么小部分人对陆浅葱指指点点,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陆浅葱只是冷笑。这世上,男人犯错是因为他不成熟、不懂事,而一旦他们的错误搭上了另一个女人,往往这个女人就成了诱因,成了他们的替罪羊。
宋忠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如同打翻了七彩酱瓶似的。
众人议论纷纷,等着宋家夫人也赶过来唱一出好戏,正乱哄哄的围成一片,却忽的听见一个清朗的嗓音越过人群稳稳的传来:“这里好生热闹啊。”
明明是这般喧闹、混乱的场面,他的声音却不高不低,恍若云端的天籁,刚好另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
众人回过头,只见一个谪仙似的白衣公子站在七步开外的地方,衣袂无风自动,英眉星目,唇角微微翘起。他的腰间挂着一柄乌鞘长剑,指尖玩弄着一管竹笛,神情明扬张狂。
他身后还跟着一模一样的两位双生姐妹花,俱是眼角带媚,端得是冷艳无双。
这俊男美女一亮相,围观的群众俱是双颊微红,看呆了眼。
江之鲤背上背着弓箭,手上提着两只射下来的大雁,越过人群朝陆浅葱径直走去,笑吟吟道:“陆姑娘,谁又欺负你了?”
说到‘欺负’二字的时候,他环顾了四周一圈,嘴边的笑意不减,眼神却是瞬间冰冷了下来。周围的人俱是抱臂打了个寒噤,以江之鲤为中心,迅速往后退了一圈。
江之鲤环视众人,身后的沉鱼、落雁二姐妹俱是按在扶桑刀上,拇指一拨,示威般露出半寸雪白锋利的剑刃。
宋忠见来者不善,气势瞬间弱了下去,自是不敢再纠缠陆浅葱,只朝围观的乡邻恶声道:“看什么看,走开走开!”
说罢,他强自挤开围观的众人,灰溜溜的跑了。
江之鲤这样的江湖高手,仗剑天涯,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乌山镇的市井平民哪敢招惹他们,当下惊得安静如鸡,做鸟兽散。
陆浅葱看着江之鲤,嘴角缓缓荡出一抹淡笑来。
江之鲤这人当真有意思。他曾拒绝过陆浅葱的求助,嘴上说不再帮她,却又缕缕拔刀相助。他看似贪财,却又极重感情,让几名部下死心塌地的听命于他。他身上有着少年人的天真明朗,也有着青年人的稳重成熟,他天生嘴角微翘,眼神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江湖风雨飘摇的肃杀……
他就像是一团迷雾,变幻莫测,带着一身的秘密,让人看不明白也猜不透。
数天来积攒的愤怒和郁气在缓缓消融,很奇怪,世上或许总有一些人的出现,会轻易的溶解你的忧伤,让你原谅之前生活对你的所有刁难。
陆浅葱将疯婆婆哄回了家,这才转身朝江之鲤笑道:“江公子,我可没钱报答你的大恩了。”
戏谑的话刚出口,陆浅葱就后悔了。按照江之鲤那跳脱的性子,定又要说出什么“以身相许”、“将你卖了换钱”之类的话了,光天化日,还当着那对双生花的面儿,这让她的老脸往哪儿搁呀?
正咬唇懊恼着,那边的江之鲤却难得正经了一回,只晃了晃手中提着的两只灰雁,朗声道:“你有酒,我有肉,真要感激我,不如请我去你店里吃顿饭罢。”
陆浅葱一怔,垂下眼低声道:“我,我不会做饭。”
江之鲤诧异,“那你这些日子是如何活下来的?”
陆浅葱有些不好意思,调开视线道:“我只会蒸馒头……和烫白菜。”
江之鲤一时无言,半响才无奈的叹了口气,扬着下巴踱步进了酒肆,虚着眼傲慢道:“那没办法了,我来准备罢,你把店里最好的酒拿出来!”
陆浅葱微微瞪大了眼:“你会下厨?”
“有什么不会的。”江之鲤笑道:“天下最易容的两件事,一是睡觉,二便是吃饭了。放着,我来。”
说罢,他铮的一声拔剑出鞘,拿着那把不染血腥、干净得如一泓秋水的乌鞘宝剑,在灰雁的脖颈上比划了半响。
陆浅葱望着满是雁毛的穿云剑,突然有些怀疑:“江公子,你真的会做饭?”
江之鲤还未说话,那双生花却是扭着蛮腰欺身上前,媚眼如酥,异口同声地为江之鲤辩解道:“那是自然,公子做的饭菜,天下一绝!”
陆浅葱分不清她们俩谁是谁,只好报以微笑。
那对双生花却是看出了她的尴尬,两人围着陆浅葱转了一圈,故意刁难道:“陆姑娘猜猜,我们谁是沉鱼,谁是落雁?”
这两人不止容貌,连眼神、动作,甚至是衣角摆动的弧度都如出一辙,陆浅葱实在是分辨不出。沉鱼、落雁的凤眸狭长,瞳仁是奇异而深邃的黑紫色,如同一汪深邃的漩涡,让人情不自禁的沉溺其中。
在她们的注视下,陆浅葱顿觉手脚昏沉,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她想要逃离沉鱼和落雁的视线,却手脚生根般,难移半步。内心中最黑暗、最隐秘的回忆如潮水般涌现,冲破理智的桎梏,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正心中慌乱之际,却见一阵凌厉的掌风破空而来,将双生子中的其中一个拍得后退一步,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来。
江之鲤满手雁毛的从后院走出来,神色凛然,几乎同时,陆浅葱惊醒,从双生花那如蛛丝般缠绕的视线中逃离,茫然的双目渐渐聚焦。
落雁扶着桌子勉强站立,连嘴角溢出的血丝也不敢擦掉,垂下头惶惶不敢面对江之鲤。沉鱼忙拉着落雁跪下,微颤着叩首道:“是属下僭越了,请公子责罚!”
“你们的利刃是朝着敌人的,而不是欺凌弱小。”说罢,江之鲤凉凉一笑,再次抬起右掌。
沉鱼一惊,扑过去将妹妹护在身后,颤声道:“公子饶命!这一掌下去,落雁即便不死也废了!是属下管教无方,让落雁如此造次,公子要罚便罚我罢!”
陆浅葱擦了擦额上渗出的冷汗,舒了一口气,微微蹙眉道:“这是怎么了,突然要死要活的?”
江之鲤眉头一松,眸中的寒意渐渐消融。
“无碍,教育一下不听话的小朋友。”江之鲤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从怀里掏出一钱银子扔过去,朝双生花其中的一位道:“沉鱼,去街上打一罐酱油、买一包研磨过的香料来,对了,顺便挑两尾鲤鱼。”
沉鱼朝陆浅葱投去感激的一眼,接过沾满雁毛的银子,领命退下。
江之鲤又朝另一位吩咐:“去乌山上将旧林和故渊那两小子叫下来,今儿我们在酒肆用膳。”
落雁垂头摸了把嘴角的鲜血,红衣一闪,如血蝶展翅,消失在乌山镇的白青黛瓦间。
陆浅葱故作轻松道:“江公子,沉鱼落雁生得那般相似,你是如何区分她们的?”
江之鲤在木盆中洗净手,却是答非所问:“沉鱼落雁略通幻术,虽是贪玩了些,但本身并无恶意,你不必害怕。”
陆浅葱一怔,悄悄将发抖的双手藏在身后。刚才接触到沉鱼落雁的视线,陆浅葱瞬间就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敌意,她不知道那股敌视是来自她们中间的谁,但那种身体被掌控,内心的黑暗被驱使的感觉,真的是太糟糕了。
但既然江之鲤开口了,她只好摆摆手,温和笑道:“无碍,我没事。”
江之鲤擦净手,勾唇一笑。
陆浅葱不依不饶道:“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区分沉鱼落雁两姐妹呢。”
“想知道?”江之鲤勾勾手指,笑得狐狸似的狡黠:“你过来。”
陆浅葱朝他走近一步,侧过耳去。江之鲤微微低头,在她珠圆玉润的耳旁轻轻吹了一口气。
如羽毛拂过耳廓,陆浅葱浑身打了个颤,忙捂住耳朵蹲下,好半响才虚弱道:“江叔叔,你几岁呀!”
江之鲤哈哈大笑,拎着两只拔了毛的大雁溜进了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