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浅葱被江之鲤按在雪地里,背脊冰凉一片,寒入骨髓,说不清浸透衣裳的是雪水还是冷汗。穿云剑的剑刃离她的喉咙只有一寸之隔,在雪夜中折射出森寒的光。
比剑刃更冷的,是他的眼眸。
那一刻的感受,陆浅葱无法用辞藻来形容,她看到旧林和故渊拔剑奔来,却被江之鲤轻飘飘的击挡回去。心性大乱的江之鲤浑身都是难以抑制的暴虐之气,功力暴增,杀人如狂,陆浅葱怕旧林和故渊受到伤害,便哑声喝道:“别过来!”
旧林拾起被打落的剑,还想拼命救她,陆浅葱眼睛湿红,沉声喝道:“听话!带着故渊躲远些,别过来!旧林,你是哥哥,要替我照顾好珩儿……”
江之鲤按住她的手又紧了紧,陆浅葱觉得自己肩胛骨都快被他捏碎了,不禁闷哼一声,眼泪不受抑制的淌了下来。旧林虽然心急如焚,但并不敢违拗陆浅葱的命令,只好拉着故渊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红着眼戒备的看着江之鲤,哽咽道:“师父,你醒醒,地上那么冷,师娘会生病的。”
不知江之鲤是否听懂了旧林的话,拿着剑的手明显一顿。
陆浅葱咽了咽干涩的嗓子,缓缓抬起手,小心翼翼的覆在江之鲤染血的手背上。她深深的凝望着他,湿润的眼睛泛着水光,颤声唤道:“夫君,是我。你好好看看,我是阿浅。”
江之鲤的睫毛抖了抖。他的瞳仁依旧涣散,可是剑刃却剧烈抖动起来,平时力能扛鼎的男人,此时的手却抖得很厉害。
陆浅葱的嗓音抑制不住带了哭腔:“夫君,你醒了,对么?”
江之鲤涣散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伸指颤抖着抚了抚她眼角的泪痕,又像被烫着似的飞快缩回。他嘴唇张了张,喃喃道:“阿浅。”
陆浅葱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江之鲤抖动的剑刃依旧架在她脖颈上,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更加用力的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掌,哽声道:“我在。江郎,我们离开这吧,去金陵,去蜀川,去任何一个没有厮杀的地方……”
江之鲤恍若不闻,只重复的念着她的名字,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睛茫然四顾,仿佛氤氲着千年不化的心痛与悲伤。陆浅葱的心沉了沉,胸口漫出一股无尽的痛意。
江之鲤感觉到了她的存在,却没能清醒过来。
“不能伤……阿浅……”江之鲤自语般轻声道,又忽的收回剑,站起身茫然四顾:“药,我需要解药。”
见他不再压制陆浅葱,旧林和故渊忙趁机向前,将陆浅葱从冰冷刺骨的雪地里扶起来。陆浅葱的肩背很痛,痛得几乎直不起腰,她望了眼巷子深处,铜锣依旧躺在雪地里,而打更人早已不见了身影。
报官是迟早的事。
陆浅葱蹙眉,沉声对旧林道:“他这个样子不行,官差很快就会到,乌山镇不能再呆了能否想个法子将江郎带走。”
旧林抿着唇,愧疚道:“我们根本不是师父的对手,要想走,除非……”
除非江之鲤醒过来。
陆浅葱望着木偶似的站在夜色中的江之鲤,心中的绝望和痛意更甚,她张了张嘴,试图再次唤醒江之鲤,谁知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巷子深处却隐隐传来了火光,接着,人语声、马蹄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一大批人从四面八方的巷口涌过来,将江之鲤团团包围。
这百来号人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像是官差,衣着打扮各不相同,脸上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大义凛然。其中一人拔出长刀,怒气冲冲的指着江之鲤道:“他就是黑狐!大蛇屠了我青桑派数十名青年才俊,我今儿就要杀了他的走狗!”
江之鲤执剑而立,黑衣翻飞,墨发交缠,冷冷的望着来人。
刺客,打更人,江湖正派,诸多角色于今夜登场,就像是早已预演好的一场戏。陆浅葱浑身发冷,今天的这一切实在是来的太突然了,且疑点重重。大蛇是知道江之鲤的实力的,又怎会只派一个人来刺杀他?所以这个刺客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暗杀,还是引得江之鲤心性大乱!
江之鲤刚杀了人,打更人就恰巧经过,可目击了一切的打更人不是选择报官,而是引来了不知等候在什么地方的江湖门派……这一切的一切,与其是巧合,不如说是蓄谋已久。
陆浅葱不傻,她知道大蛇想要做什么。江之鲤越要拼死摆脱泥淖,大蛇就越是要毁掉他的希望,将他拖进无尽的深渊中,看着他痛苦,看着他被世人排挤唾弃……比杀掉一个人更有意思的,就是亲手毁掉一个人。
这些江湖正派应是早就听闻了风声,聚集在此,只等着一声令下歼灭黑狐。江之鲤孤身一人,如何能以一敌百?陆浅葱顾不得那么多了,向前伸手拉住江之鲤,低声哀求道:“走吧,我求你了江郎。别跟他们斗好不好?”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人群中有人朝她指指点点,窸窸窣窣的议论:“她是谁?”
陆浅葱坦然的望着江之鲤,眼神没有一丝的犹疑和怯懦。可江之鲤不为所动,他只是转过脸来,静静的凝望着她。
江之鲤的眼睛依旧清冷,但不再迷茫,眸子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温柔的光……陆浅葱知道,江之鲤清醒过来了。
“江郎……”她哽咽不能语,几乎喜极而泣。
“抱歉,阿浅。”他声音哽塞,低沉道:“我又做错事了。”
顿了顿,他又道:“接下来,可能还要做错一件事,你莫要生气。”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蔓延开来,陆浅葱倏地瞪大眼:“你要做什么,别乱来!”她真的是怕极了,江之鲤的眼神温柔而决绝,仿佛生死之间早有了选择,这让陆浅葱生出了无尽的恐慌,她红着眼道:“你想想我,江郎,还有我腹中的……”
话音未落,江之鲤却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轻轻一吻,低笑道:“乖,在金陵等我。”
下一刻,后颈传来一阵软麻的钝痛,陆浅葱倏地瞪大眼,身子软绵绵的倒下,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沉入黑暗的一瞬,她看到了满街的火光映衬着刀光剑影,在这冰冷的剑影中,江之鲤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就像是无数个夜中耳鬓厮磨的呢喃。
他说:“旧林,故渊,照顾好阿浅,死也要护她周全。”
雪依旧纷纷扬扬的飘着,落在地上,立刻被血浸成浓烈的紫红色。乌山镇已经许多年不曾下过这般大的雪,不曾见过这般触目惊心的血……
陆浅葱昏昏沉沉的做着噩梦,哪怕是在深沉的梦境里,她的身子依旧一阵阵的发冷,抖得厉害。她梦见无数张或愤怒或鄙夷的脸,他们在她耳边尖声叫嚣着,一声一声的谩骂:“杀人魔!黑狐乃是死有余辜的杀人魔!”
陆浅葱茫然无助的站在一片漆黑的梦境中,任由各种男女老少的尖声谩骂如潮水般涌来,她颤声辩解:“江郎不是杀人魔,他是我丈夫……”
“杀人魔!”
“不是的。”陆浅葱在梦中拼命的嘶喊:“他是我丈夫!”
周围尖利的叫喊声戛然而止,一张张陌生的脸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眼神冰冷而轻蔑。有人呸了一声,指着她冷声讥讽道:“杀人魔的妻子,女魔头!”
陆浅葱骤然惊醒,颓然的以手扶额,抹去涔涔的冷汗。
马车的颠簸摇晃让她稍稍清醒了些,她伸出苍白冰冷的指尖,微微挑开车窗布帘朝外一望,只见外头天已大亮,雪霁初晴,远处雾蒙蒙的山水连绵退去,微白的阳光从车缝中洒进来,刺痛了她的眼。
旧林和故渊并肩坐在车辕后赶车,正小声的说着什么。马车到了寥无人迹的郊野,山风有些大,陆浅葱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冷气,便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旧林回过头,讶然道:“师娘,你醒了?”
陆浅葱微微颌首,第一句话便问:“江郎呢?”
旧林顿了顿,方抓着缰绳一抖,低声道:“师父没事,我们先去金陵等他。”
他昨天那副模样,怎么可能没事!陆浅葱隐隐有些动怒,哑咳两声沉声道:“停车,带我去见他。”
“师娘……”
“停车!”
旧林不敢违逆,忙一拉缰绳‘吁’了一声,将马车靠边停了。
寒风卷过,路旁古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陆浅葱强打起精神,于马车内正襟危坐,旧林和故渊两个少年埋着头,忐忑不安的坐在她对面,陆浅葱又掩唇轻咳一声,哑声道:“不管发生了何事,我都是你们最亲近的家人,哪怕我势单力薄,无法帮上你们什么忙,但至少不要瞒着我,那只会让我更痛恨自己的无能。”
旧林小心翼翼的瞄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顿时担忧道:“师娘,你的气色十分不好,先吃些东西罢,有什么事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说罢,他让故渊将一旁暖炉上煨着的油纸包打开,取出两个还热乎着的包子递给陆浅葱。陆浅葱看了那包子一眼,却没有伸手去接,只固执问道:“江郎到底去了哪里?”
旧林叹了一口气,便不再瞒着她:“师父去了蜀川,找大蛇要解药。”
解药?大蛇那般阴狠狡诈的人,又怎么会轻易给他解药!
陆浅葱倏地绞紧了十指,苍白的唇被她硬生生咬破,淌出一抹血色来:“这么说,是去决斗了。”
旧林怕她太过忧虑,拖垮了身子,便开解道:“师娘莫担心,师父几年前便能与大蛇打成平手,近几年又勤于练功,未必不是大蛇的对手。”
陆浅葱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又一阵的发黑:他们总叫她别担心,别担心,可人命关天的事,她如何能不担心!
她清楚的知道,江之鲤再这样失控下去,总有一天会伤到自己和家人,所以他必须冒险做出一个抉择。可于陆浅葱而言,江之鲤是她最深爱的丈夫,是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儿的爹,无论是为人母,还是为人-妻,她都宁可江之鲤糊涂的活着,也不希望他清白的去送死,没有什么是比失去他更痛苦的了!
陆浅葱忧惧之下,情绪过于激动,呼吸焦灼而急促。故渊觉察到了她的异常,忙上前拥住她颤抖不已的身躯,伸手覆在她的额上,惊道:“好烫!”
“定是风寒了。”旧林一时愧疚不已,“是我的疏忽,应该让师娘修养好身子再赶路的。”
说罢,他弯腰站起来,去摸外头的马缰绳,急道:“前方十里有一个小镇,得去请大夫熬些药。”
“不。”陆浅葱忙倾身制止他,却因情绪激动而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般,脸颊上呈现出一抹不正常的嫣红。
故渊忙倒了热汤给她饮下,这才稍稍平息了些。
陆浅葱喘着气,手下意识的摸到腹部,迷迷糊糊道:“……不能用药。”
旧林和故渊俱是一脸讶然。故渊正要问为何,旧林却是警觉的站起身,一脸严肃道:“有人追来了。”
他将车帘挑开一条缝,朝外一望,只见林中飞鸟惊绝,马蹄声混杂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便沉声道:“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