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内,没有火,没有光,冷得发颤。不知沉默了很久,他静静地望着几乎神志不清的陆浅葱,眼神复杂而缥缈,就像是要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世界一样。
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凄冷苦寒的天气,张昭仪亦是面白如纸,捂着腹部一步一个血脚印的扑倒在太医院的门口。她哭着求他:“阿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儿!”
那看似雍容华贵的宫殿里,实则暗藏了多少血腥肮脏的勾当,有人一步登天飞上枝头,也有人悄无声息葬身地狱。张昭仪是他曾经最深爱的青梅,是他仰望守护了一辈子的朱砂痣,他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开始奔走求药,许多珍奇的药引买不到,他便去偷,去抢,去不择手段的杀戮,做尽了一切大逆不道的罪行。他那是真像是一头走上了穷途末路的野兽,竟然敢抢到庆王府。
庆王何等狠辣威严,那可是一个连官家也要看他脸色说话的人,一个觊觎嫔妃的太医敢在老虎头上拔毛,自然无法善终。很快,不知锒铛入狱,成了阶下死囚,他挣扎,怒吼,撕扯着身上的铁链疯狂的叫着一个名字,一个女人的名字。
再后来,大蛇看中了他擅长炼药的才能,便向庆王求情,将他从死牢里提了出来。他出卖了自己的良知和任性,终于凑齐了几味药材,但终归是晚了,张昭仪在他怀中疲惫的闭上了眼,再也没醒来。
连她一起死去的,还有她腹中那已成型的胎儿。
人人都说他妙手回春,乃是太医院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可他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也救不了。他眼巴巴的看着她离开自己入宫,又眼睁睁看着她死在自己的怀里……二十年过去了,他早已改名换姓,从医仙堕落成恶鬼,他甚至连张昭仪的面容都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便是她死时的姿势。
她死时,双手仍紧捂着早没了胎动的腹部,就像是捧住一个支离破碎的梦境。
如今的陆浅葱亦是半死不活的倚在床榻的角落里,单手按着腹部,睁着黯淡无光的眼怔怔的望着他。那一瞬,所有深埋心底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叠,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方才陆浅葱问他,是否他心中真的没有半点儿干净的念想?
怎么会没有?他以为自己早没有心了,可只要一想到张昭仪的名字,一看到与她相似的动作,他的胸口仍是会泛出密密麻麻的疼痛,宛如万箭穿心而过。
不知的面色晦暗不明,整个人就像是伫立在黑暗中的一座石雕。陆浅葱并不了解不知的过往,她咬着打颤的牙关,浑浑噩噩的想:他这副可怕的模样,是要斩草除根了?
然而不知只是沉默的看了她良久,说:“我再给你熬碗药,这次要认真喝,就算是为了你和他的孩子。”
说罢,他转身欲走,却被陆浅葱叫住。
陆浅葱的发丝被冷汗浸湿,黏在苍白的面颊上,整个人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她的声音却出乎意料的稳当,嘶哑着喉咙道:“不知,若你真的希望江郎死在大蛇手中,又为何要提醒他不能饮酒?”
不知的脚步一顿,沉吟良久,久到陆浅葱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是轻叹了一声,似笑非笑道:“谁知道呢。”
他走出门去,将陆浅葱锁在了房中。
陆浅葱拥着冷硬如铁的被褥坐在榻上,连夜的奔波和病痛已让她不堪重负,可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放弃,为了江之鲤,为了她腹中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她拼死也要逃出去。
陆浅葱咬破舌尖,剧痛之下,她的神智稍稍清醒了些。事到如今,她已穷途末路,不如赌上一把。
就赌不知还有那么一线未曾泯灭的良知。
小半个时辰后,不知重新端了一碗汤药上楼,谁知才刚打开门,面前的一幕便让他勃然色变。
只见陆浅葱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倒在门口,嘴角还涌着一股一股的血沫。不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连房门也顾不得掩上,匆忙将药碗放置一旁,便蹲下身子去探她的鼻息。他怕陆浅葱一时想不开自尽。若是陆浅葱死在了路上,除了难以向大蛇交差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不希望陆浅葱死,他已经无法忍受再有第二个怀有身孕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不知一时心慌意乱,完全没想到陆浅葱竟然是设计装死。不知的手还未碰到她,陆浅葱便忽然睁开眼,一把端起地上放置的药汤朝不知的脸上泼去!
这一次的药汤是滚烫的,不知怔了一会,心想:又来了!
接着,便是剧烈的灼痛之感袭来,他大叫一声,捂着眼睛朝后仰去。陆浅葱趁机而起,用尽全身力气将不知撞倒在地,然后冲出门去,将房门紧闭,迅速从外面上好锁。
不知强忍着灼痛之感,摸索着扶上门框,使劲拉了拉,这才发现自己反被陆浅葱锁在了房中。
这是陆浅葱临时想出来的法子。这间客房没有窗扇,先前不知为了防止她逃跑,便从门外落了锁,于是陆浅葱故意咬破舌尖,做出口吐鲜血的假象,又故意躺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再趁着不知一时不备逃出去,反将他锁在屋中。
只是没想到计划会这么成功,她紧紧握住钥匙,心情复杂的想:当看到她倒在地上时,不知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慌,有几分是真的?
屋内很快传来了不知愤怒的拍门声,陆浅葱不敢细想,忙将钥匙揣入怀中,用斗篷遮住大半张脸,急匆匆的跑下楼去。她踉踉跄跄,一路撞到了不少来往的客人,可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只睁着茫然的双目不断的向前奔跑,奔跑,一直跑出了那条灯影阑珊的街道,她才敢倚着冰冷的,长着青苔的巷口大口大口喘气。
心跳得几乎炸裂,头也痛得不行,她捂着嘴剧烈咳喘,期间夹杂着几声劫后余生的,像哭又像笑的呜咽,仿佛要将整个肺部咳出来般……不知过了多久,陆浅葱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许,她深吸一口气,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拖着疲惫昏暗的影子,一步一步朝着未知的方向走去。
……
“起火了,起火了!城门快破了,大家快逃!”
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投石机砸在城墙上的轰鸣声接踵而至,陆浅葱从稻草车上迷迷糊糊的醒来,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焦,灰暗的苍穹之下,碎雪飞扬,所望之际皆是一片硝烟战火,人们惊惶鼠窜,角落里传来了走失孩童刺耳的哭喊声……
一对面黄肌瘦的夫妻从稻草堆后钻出来,笼着破旧的袖子急道:“前方战乱,城快破了,我们不能再往前了!”
陆浅葱呆了一会儿,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请问……我们到哪儿了?”
“襄阳府,”那个饱经风霜的妇人喏喏回答:“金人打过来了,你也快去逃命罢!”
陆浅葱强撑着从稻草车上下来,将身上的兔绒斗篷连带着银簪子一并取下来,送到妇人的手里,哑声道:“多谢,这些不值钱的东西你们拿着,说不定能抵上几顿粮食。”
妇人接过斗篷,又将银簪子往牙上一咬,见是纯银,一时喜上眉梢,忙和男人重新推起稻草车,匆匆的往东边逃去。
这是陆浅葱从不知手里逃出来的第三天了,逃出来的时候她发着高热,全靠一口气撑着朝前走,也不知自己走的是哪个方向。在城门口,她遇见了连夜要赶路贩卖粮草的周氏夫妻,便央求着上了车,让他们顺路捎自己一程,这一捎,便阴差阳错的到了襄阳。
周氏见她可怜,便煮了几碗姜汤给她服下,到了今日,烧总算是退了,只是依旧咳得厉害,嗓子也干哑得说不出话来。不过于陆浅葱而言,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好的了。
又是一阵轰鸣声,金兵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寒风卷集着大雪扬下,陆浅葱夹杂在人流之中,如同一片处在激流之中的柳叶,被奔走的人群冲撞得摇摇欲坠,她用双手护着腹部,贴着斑驳的墙根一路向东走去,没走出多远,便听见人群前方又传来了几声绝望的呼号。
“不得了不得了,东边也打起来了!大火烧掉了去路!”
于是原本东奔的人群有哗啦啦调转方向,如同受惊的鱼群般四处散去,哗啦啦几十只流箭从城外射出,不少人被射中,扑倒在地,随即被疯了似的人群践踏成肉泥。金人还未打进来,这群流民倒是先乱了,不少人并非死在乱箭之下,而是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陆浅葱险些被冲撞到了地上,只得贴着墙根缩在角落里,木然的望着惊惶哭号的人群发呆。
她想,人的心真的是越变越硬的,当初连一只蝼蚁也不愿伤害的她,如今也能平淡的看待生死了。
一时间咒骂声,哭喊声,轰鸣声不绝于耳,狼烟四起,烽火弥漫。一队汉兵骑马过来,吆喝着维持秩序,然而他们的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弱小,很快被更大的哭喊声所淹没。
正慌乱之际,只见一位红袍女将拍马而来,手中的银枪横扫,将带头闹事的几名流民挑翻在地,竭声暴喝道:“谁敢再乱我军心者,斩!”
鲜血四溅中,所有的喧闹戛然而止,流民立刻闭嘴僵在原地,心有余悸的望着那玄黑骏马上的红衣女将。
士兵继续维持秩序,高声喊道:“大家莫要听信奸人谣言,有郡主和襄王爷在,襄阳城,绝不会破!”
那红衣女将横枪立马,于风雪中铿锵道:“我谢画眉愿赌上谢家全部荣耀,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陆浅葱浑身一僵,猛地抬头寻声望去。
士兵手挽手形成一道人墙,将战战兢兢的流民们赶到巷子里安顿好,其中一个虬须的汉子见陆浅葱还一动不动的站在墙角,便怒声叱道:“兀那妇人,你还站在那作甚!快些躲进去!”
闻言,谢画眉也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下意识朝陆浅葱望去,顿时愣住了:“你……”
似是不确定的似的,她拍马上前,似是要仔细辨认她的容颜。那虬须汉子道:“郡主,不过是个蠢妇人,属下来处理便好!”
说罢,他粗鲁的伸手,想要去抓陆浅葱,却被谢画眉沉声喝住。
“别碰她!”谢画眉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到陆浅葱面前,盯着她被尘土蒙面的脸半响,忽的瞪大眼:“果然是你!”
陆浅葱嘴角动了动,她想要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却没有成功。紧绷的身体像是一张拉到了极致的弓,终于嘎嘣一声断裂。
谢画眉手足无措的接住她软绵绵倒下的身体,咬牙道:“陆浅葱,你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