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庆王府。
一只白鸽掠过白雪覆盖的屋檐,扑腾着停在风雪楼的窗棂上,歪着脑袋朝屋里咕咕叫着。一个客卿模样的年轻男子摇着羽扇,缓缓卷起楼阁的珠帘,从白鸽腿上取下信笺,粗略扫上两眼,笑道:“殿下,黑狐叛变,和大蛇打起来了。”
楼阁的另一边,眉目肃然的庆王滚着手上的念珠,嘴中喃喃念着不知名的经文,半响才掀了掀眼皮,不温不火道:“大蛇那乖戾的性子,知道的秘密又太多,是该有人替本王收拾一番了。”
年轻男子一怔,问道:“那,庆王府不插手?”
庆王滚动念珠的手一顿,抬眼看了年轻的客卿一眼,眼神不怒自威。男子背脊一凉,讪笑道:“属下明白了。”
想起多年前,那个阴柔羸弱的男人眯着淬毒的眼,跪在庆王脚下笑道:“王爷,从此我便是你圈养的一条狗,你叫我咬谁,我便咬谁。”
狡兔死,走狗烹,这世间向来如此残忍。
……
小年夜,襄阳的硝烟未散尽,谢家和襄王联袂守城,壮士战死者十之*,连谢画眉都受了重伤,被匆匆护送回临安休养。这座用尸山血河累积起来的城墙,金人到底未能攻破,只能暂时退居放线以北。
苍穹黯淡,风雪掩盖了满城的疮痍,陆浅葱在襄阳城外呆了五天,这五天里,她与故渊踏遍了襄阳城门的每一寸土地,翻遍了大雪下的每一具死尸,都未曾见到旧林那孩子的身影,只从尸堆里捡回了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染满了血迹的佩剑。
陆浅葱每日都在城门口手脚并用的比划着,逢人便问,有没有见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深灰色短打衫,生得温和俊秀,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个梨涡。可战乱时期,襄阳城走丢的少年没有上千也有数百,这样大海捞针,如何能找得到?
第六日,沉鱼和落雁闻讯赶到襄阳城,同他们兄妹一同赶来的,还有许久不见踪迹的时也。
沉鱼落雁和时也找到陆浅葱,又见她和故渊失魂落魄,这才知道旧林出事了。落雁本就对陆浅葱怀疑他们兄妹俩是内奸一事心怀芥蒂,忍不住冷嘲热讽道:“当时那种情况,旧林还有几分活着的可能?他年纪不小了,若是还活着自然会回来找你,如今数日音信渺茫,显然是死透了!”
她说话刻薄且难听,陆浅葱一时难以接受,心中涌出一股酸楚,固执道:“没有见到尸体,便有活着的可能。”
落雁讥笑:“与其对着一个死人愧疚不安,不如想想怎么救救活着的人!”
沉鱼亦是点头道:“公子中毒,本就处于下风,我们得先想办法拿到解药。”
解药。听到此,陆浅葱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悲恸不已的心也终于冷静了些许,她撑着额头坐在床榻上,低声道:“解药在大蛇身上。”
沉鱼落雁还未说话,时也却是背着青铜重剑朝前一步,红着眼急切道:“夫人从何得知,解药是在大蛇身上?”
陆浅葱抬眼,无声的望着时也。有不知这个卧底在先,陆浅葱对任何不太熟悉的人都怀有戒备,更何况,当初的时也宁可冒着暴露江之鲤风险也要去救姜素衣,如今他突然回来,陆浅葱总觉得不太放心。
时也是个粗犷的男人,自然没猜到陆浅葱的小心思,他又向前一步,负着重剑的背脊微微躬着,态度越发恭谨起来。
沉鱼解释道:“夫人莫怕,姜素衣落到了大蛇手中,时也想救她,便必须和我们联手。”
姜素衣?陆浅葱有些不能理解:大蛇无缘无故劫持姜素衣做什么?
正想着,时也的眼眶红了红,自责道:“那日素衣重伤,我本想求不知救她一命,谁料不知那厮却是大蛇派来的内贼。他给素衣下了毒,借此逼迫我背叛江郎,但我未曾同意……”时也埋着头,哑声道:“我想救素衣,亦不想叛主,只能与诸位联手,共伐大蛇。”
原来如此,陆浅葱颌首,问道:“不知给姜素衣下的毒,是否与江郎所中的是同一种?”
时也刚毅的嘴角动了动,红着眼点头:“正是。素衣一生除魔卫道,我绝不能让她心性大乱堕落成魔。”
他态度诚恳,眼神坦荡,不像是说谎的模样,陆浅葱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落雁性子急,一把抓起扶桑刀便往外走:“既然已经知道解药在哪,不如即刻行动,潜入大蛇身边,将药偷出来!”
沉鱼忙飞身向前拦住落雁,正色道:“勿要冲动!此事需谨慎商议,否则偷药不成,还会打草惊蛇害了公子!”
陆浅葱揉了揉发晕的太阳穴,低声道:“沉鱼说得对,此事急不得,况且,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落雁道:“决战在即,哪有时间给你们犹疑!不如冲上前去杀了大蛇,成王败寇,听天由命!”
陆浅葱摇头,望着落雁一字一句道:“不,此事只能成,不能败。我要江郎平平安安的回来。”
落雁犹不甘心,却又无从反驳,只好凤眸一瞪,咬着唇冷哼一声,夺门而去。
当夜,一行人商议到深夜,等到夺药计划初步确定时,已临近天亮。陆浅葱昏昏沉沉的朝自己的厢房走去,于榻上躺了片刻,依旧辗转难眠,便披衣起床,推开厢房的窗户透气儿。
夜风凄寒,星光暗淡,客栈冷清的后院中,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小身影。
陆浅葱一怔,半响才反应过来那是故渊。
深冬的凌晨是如此寒冷,故渊却丝毫不察似的,躬着身子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怀中还紧紧抱着一样东西。陆浅葱心中一惊,忙心疼的唤了他一声:“珩儿,你坐那里做什么?”
寒风呼啸而过,故渊双肩一颤,回过头来看她,月光照亮他的满脸泪痕。
陆浅葱这才发现他怀中抱着的,是旧林的佩剑。这个孩子,大概是又想他的师兄了。
她心疼更甚,忙抓起一件斗篷出门,匆匆下楼跑到后院,将斗篷细心的裹在故渊的肩上,又伸手拥住他冰冷的身子,喟叹道:“傻孩子,着凉了可怎么办!”
故渊更加抱紧了怀中的佩剑,泪水濡湿了脸庞,又顺着他颤抖紧绷的下巴滴落尘土。悲伤的情绪像是决堤般泄出,故渊伛偻着身子大口喘息,断断续续哽咽道:“陆姨,我想……师兄,想得……胸口……疼……”
说罢,他用稚嫩的手掌死死抓住胸口的衣料,仿佛心脏真的被摘走般,痛得无法呼吸。
陆浅葱知道故渊是真的很难受。她与旧林相识不过一年有余,眼见旧林遇难,便已难受得心肝俱裂,更何况是从小与他相依为命,衣食住行俱不分离的故渊?
故渊命苦,尚在襁褓便失去双亲,颠沛数年,又接连遭遇师父中毒,师兄下落未明的波折,也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要承受诸多生离死别。陆浅葱亦是眼眶湿红,鼻根酸涩,但事已至此,必须有个人坚强起来。
想到此,她强忍伤痛,伸手将故渊搂进怀中,抚着他的脑袋轻声安抚:“没事的,陆姨会永远在这。”
“师兄说,今年过年……也要……喝陆姨……的梅花酒……”故渊嘴唇颤抖,一字一句哽咽道:“陆姨,我这辈子都……不敢喝……梅花酒……了,我怕……”
睹物伤人,最是如此。陆浅葱瞬间红了眼眶,说好的要在侄儿面前坚强,却很不争气的任由泪水滑下。她哽了哽,轻声道:“想哭便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话音未落,故渊心中无法言喻的悲痛便如洪水般宣泄,几乎要将他稚嫩的胸膛撑破。他将脸埋在陆浅葱的肩头,由最开始的抽噎,变成无法抑制的大哭。
两人在院中相拥着坐了两个时辰,直到天际微白,故渊的情绪稳定,才各自回房休息。
陆浅葱吹了半宿的冷风,情绪波动之下,又有些头疼咳嗽,脑袋昏昏沉沉,眼皮如坠千斤,连衣裳也来不及换便匆匆合衣躺下。她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奔走不已,弄得身心俱疲,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本就精神紧张的陆浅葱顿时惊坐而起,却又因头晕目眩险些栽倒。
她扶着床头缓了一会儿,待眩晕之感稍稍缓解,才脚步虚浮的走上前去,拉开了门。
门外的沉鱼一身暗红的武袍,脸上难得呈现出惊惶的神色,他连头发的都来不及束起,显然是遇到了棘手的急事。
陆浅葱还未开口,沉鱼便急声道:“落雁不见了。”
陆浅葱扶住门框,竭力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问道:“怎么回事?”
“应是去蜀川偷药,她不想让公子冒险决斗,便说要混进大蛇身边,将药偷出来。这样既可以解公子的毒,又不用正面交锋。”沉鱼披头散发,更显面容精致如女人,她抿了抿唇,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我该拦着她的。”
不对,很不对劲儿。
陆浅葱倚着门框,一时头昏目眩、心乱如麻,情绪翻涌之下,她忍不住一阵反胃,顿时扑到门外干呕起来。
五脏痉挛,仿佛连胃都要被呕出来般,难受至极。
沉鱼也吓了一跳,忙伸手扶她,却被陆浅葱轻轻推开。她抬袖抹了把嘴角,眼睛湿红道:“我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沉鱼茫然道:“什么?”
陆浅葱转头望着他,目光幽深如潭,苍白的唇几番抖动,哑声问:“你觉得江郎和姜素衣所中的毒,真的有解药么?”
“你什么意思?”沉鱼微微瞪大眼,后退一步道:“你是说……”
“迄今为止,我们的消息来得太顺畅了,顺畅得不像是真的。江郎中毒也罢,解药的下落也罢,全是从不知和大蛇那里传出来的,试问大蛇那般狡诈之人,又怎会蠢到将解药的下落告诉我们?”陆浅葱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来,恶意的揣测:“也许,解药只是个幌子,是大蛇引诱你们前赴后继自投罗网的诱饵。”
然后,大蛇会像高高在上的狩猎者般,等着猎物主动送到他面前来,一网打尽。
“若真是如此,我得去救他们。不管公子还是落雁,谁也不能死,谁也不能……”沉鱼面上呈现出惊慌之色,他足尖一点飞出客栈,中途似乎想到什么,又折回来,将一个香囊递到陆浅葱手中:“这是公子托我将你接去金陵时的信物,一直忘了给你,现在算是物归原主了。”
顿了顿,他抬起眼来,眸中一片决然之色,勉强笑道:“此去凶险,夫人多保重。”
说罢,他转身跃出了客栈,消失在灰暗的天空下。
陆浅葱怔怔的望着手中那只熟悉的香囊,拆开一看,里面填装的并非香料,而是两缕纠缠在一起的发结。是她在新婚之夜后,亲手绞下来的,她与江之鲤的发结。
她将香囊捂在胸口,不断的深呼吸,就像是临死之人拼命汲取着生的力量。半响,她抬头,大步走到故渊的门前。
得马上备车,去蜀川。无论生死成败,她都要看一眼江之鲤。
只需要一眼,她便会有无尽的勇气活下去,带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起,勇敢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