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医院,餐台、床头柜、探病椅都会采用高密度塑料材质,经久耐用且方便消毒。这里的病房却剑走了个没什么实际意义的偏锋,在靠窗位置摆的是一张四四方方的实木餐桌,刷了一层平滑而不溜手的漆。
许苡仁习惯了自己分辨物体的材质,这比询问埃尔维斯靠谱得多。他用指节在桌面轻轻叩击,发出厚重材质特有的沉闷音色。
“在这里签字,就可以了。”埃尔维斯扶着许苡仁的手,放在了《知情同意书》末页的受试者签名位置,“签完之后再用印泥按一下指印。”
这份知情同意书和当时卢川给他念的内容当然是截然不同的,许苡仁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没想到的是,其上所描述的内容也是如此中规中矩。
从可能获得的受益到风险与不适,几乎没有夸大其词和含糊不清的成分,受试期间一切费用由聂氏集团提供,如在受试过程中发生与该项目研究相关的损害,受试者可以获得免费的康复治疗和高额赔偿,而且在‘试后成果分享’中做出承诺,将终身负责受试者与项目相关的健康调理。
也有“自由退出”的权利相关规定,只是没有写退出后能否将受试者送回来处的条款。
除他自己外,在场的有三人,分别是谢里尔医生、李超越和埃尔维斯。
许苡仁自然是一个字都看不见,全靠听谢里尔医生宣读英文版和李超越翻译的中文版了解其中内容,但是其实,就算他们念的是一份,再把李超越也瞒着,拿给他签另外一份,许苡仁也不知道。
他提起笔,不得不犹豫了片刻——这签的哪是知情同意书,根本就是卖命书。
可是既然“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又怎么能“临阵脱逃”?如果许苡仁不签,他们肯定会觉得奇怪——不是志愿者吗?怎么又不签了呢?然后就寻根究底找到了送他来的车和人,把路上的情况一对质,李超越就浮出水面了。
许苡仁思及此处立刻落笔,刷刷刷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大拇指沾了沾印泥按下了手印。
“哦!你的字真好看!”埃尔维斯拿过笔,“接下来是负责人和见证人的签名。”
听着另外几人落笔的沙沙声,许苡仁有些焦躁地皱着眉,欲言又止。
埃尔维斯问道:“怎么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许苡仁确实有想说的。
他毕业时通过红十字会与学校签了无偿遗体捐赠,他想问问,万一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到时能不能把“他”送回沈城。
转而又一想,且不说人家会不会费心耗力地把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他”千里迢迢送回去了,就算能送,要是这些人问他,捐给了哪儿?他怎么说?沈医大吗?
到时这些人三聊两扯的,你一句我一句再把李超越也是沈医大毕业的事沟通了出来,真相又要大白于天下了。
许苡仁心情沉重摇了摇头:“没事。有点口渴,劳驾给我一杯水,谢谢。”
他所能做的,就是多吃多喝,争取压压称了吧。
“埃尔维斯,他是要喝水吗?”谢里尔医生只能听懂简单的中文,但是不太会表达,于是用英文和埃尔维斯交流,“麻烦你转告他,等会儿我们要开始第一次‘细胞改造’,在治疗前如果不是非常渴,不应该喝太多的水,血容量增高会给操作带来不便,降低我们的效率。”
埃尔维斯转头向许苡仁说:“没水了。”
许苡仁:“……”
李超越:“……”
埃尔维斯:“不过你放心,先和dr.谢里尔去治疗室吧,等会儿有水了我会给你端过去的。”
如果在场三人中有人会暗中换一份知情同意书给他签的话,这个人非埃尔维斯莫属了。
许苡仁假装没听懂谢里尔的话,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时候能有水?”
“唔,一次治疗时间是四个小时,你治疗结束的时候水肯定可以准备好了。”埃尔维斯煞有介事地说,“你也知道,我们喝的是自取水,要等水过滤沉淀,才能喝到干净的水,对吗?”
许苡仁无比庆幸自己刚来时没有尽信埃尔维斯的介绍:“你说得对。”
所谓的“治疗”在一间比病房更加温暖的房间中进行,许苡仁要做的只是盖着被子在治疗舱中的病床上躺着。
从声音判断,谢里尔医生的年龄大概在四五十岁左右,有着相当丰富的临床经验。根据埃尔维斯和谢里尔的交谈,许苡仁感觉这像是一种类似血液透析的装置,区别在于没有静脉搭桥和血管造瘘,他们通过打开手环,将血液引经一个装置,由谢里尔通过这个装置对许苡仁的细胞进行“计划改造”。
除了“细胞改造”,许苡仁都能理解,但是没有人能放心将自己的血交给不信任的人,他也不例外。
“你的‘标记器’工作即将达到临界值,正准备逐渐向你的血液反馈标记过的葡萄糖,接下来我们要通过‘细胞改造装置’,促使被标记过的葡萄糖在你体内得到利用。”谢里尔医生说,“埃尔维斯,麻烦你向他翻译一下。”
“好的。”埃尔维斯说,“mr.许,你只要在这儿睡一觉就可以去吃饭了!整个过程不会对你造成任何的痛苦和影响。你早上不是没有吃饱吗?我们快点开始就可以快点吃饭啦!”
许苡仁:“……如果不做这个,会怎么样?”
埃尔维斯向谢里尔医生翻译之后,谢里尔说:“此时不进行细胞改造,那么这一部分葡萄糖将重新进入你的血液,你依然需要终生注射胰岛素,和过去没有区别。不同的是,由于你体内仅有的胰岛素在促进被标记的葡萄糖参与生理功能之后,胰岛β细胞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奖励,这将使它们产生一定的抗性,再次建立奖励机制有可能变得更为困难。”
埃尔维斯:“如果现在不做这个,那你以后都只能吃昨天晚上加餐的那种菜了。”
许苡仁:“……”
他无奈地伸出手,让埃尔维斯把手环和“细胞改造装置”连接在了一起。
贵要静脉的血液流速略低于中心静脉,他猜想这就是为什么谢里尔不让他多喝水的原因——因为他们不是要简单地过滤掉其中的有害物质,而是要在血液流经装置的时候完成“改造”。
刚进入治疗舱时,室内的高温加上埃尔维斯在他身上盖的一层薄被,许苡仁还觉得热,可随着血液流经改造装置,他的体感温度逐渐下降,意识也略微有些模糊。
他像是一个在冰天雪地中行进的旅人,尽管穿着厚重的棉服,仍不能阻挡四肢远心端渐渐变得冰凉。而脚下的这条路,看不到起点和终点也就算了,最让人心情沉重的是,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侧的山体就会来一次雪崩,让他再体会一次人生的无常。
正当他思维混沌,在茫茫雪地中找不到方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今天的时间到了。”
谢里尔关闭机器,和埃尔维斯共同把许苡仁的手环归位戴好,“和我预料的情况差不多,不过有些话我需要跟他谈一谈,埃尔维斯,麻烦你帮我翻译一下。”
埃尔维斯:“没问题。”
许苡仁:“……”
“mr.许,人在患病时,需要用积极的态度面对疾病,拥有战胜疾病的信心和勇气,这样能极大程度上调动机体潜在的免疫力量,进而帮助患者早日康复。”
谢里尔一板一眼地说,“它不仅是一种心理暗示,更能有效地反应在你的神经系统,促使神经传递质对免疫器官产生支配作用,阻止β细胞遭到选择性破坏。但是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足够的这种力量,这意味着我们今天的改造有可能在奖励机制形成前,随着你的代谢变成无用功。”
埃尔维斯翻译:“他说你应该开心,开心一点儿。”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左右着你的精神状态,可它已经对你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对我们的治疗也形成了障碍。”谢里尔说,“你应该尽快卸下心理包袱,适应这里的环境,用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这样对你有好处。”
埃尔维斯:“你开心一点儿,病会好的快一些。”
谢里尔等了一会儿,见埃尔维斯没有再说什么,忍不住质疑:“埃尔维斯?你已经翻译完了吗?有没有漏掉什么?我感觉你说的特别简短,你确定他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埃尔维斯无辜道:“汉语,就是这样的。”
谢里尔显然不能接受:“请你去看一看dr.李现在有没有时间,麻烦他过来一趟。”
许苡仁不用埃尔维斯翻译也能听懂,这是一个心理免疫学的观点,可听得懂和听得进去是两回事。他当然认同应该以积极的心态面对疾病,但是……这里的一切让他很难对目前的治疗手段产生足够的信心。
他连自己都还没催眠呢,又怎么能催眠神经系统免疫器官?
李超越好像等在门口一样,很快就过来了,和谢里尔进行了简单的交流后:“这样吧,我和mr.许单独谈谈。”
他轻手轻脚地把门反锁上,巴巴地拉了个凳子坐在许苡仁床边:“许哥,谢里尔都半个老头了,哪有我眼神好?你为什么不让我做你的负责人啊?你是不是生我气?”
许苡仁当然有气,不仅气他先斩后奏,更气他不知深浅。
他声音本就沙哑,又压低了几分:“我还没问你呢,你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来?”
“谁让你骗我!”李超越埋怨似的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生病了?”
许苡仁真的得大喘一口气才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我还不能有一点*了?非得逢人就说我有病吗?你知道我是故意不告诉你,为什么还要去医院找我?”
“哼,”李超越不服气,“你为什么,我就是为什么。”
“……”许苡仁一时语塞,尽管他看不见,还是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我是嫌你烦。”
隔了漫长的几秒钟,他才听到李超越垂头丧气地应道:“哦,那不一样。”
许苡仁扶额揉了揉眉心,本就堵着的心情更压抑了。
还有什么比说了言不由衷的话之后,不得不留在原地,从头到尾完整地享受一遍此刻的尴尬更糟糕的事吗?他宁可李超越恼羞成怒翻脸走人,任他自生自灭,也不想两人这么沉默地对坐着。
别说对坐了,他根本就不想让李超越看见他此刻的样子。
李超越闷声道:“你嫌我烦,不让我给你做计划改造,可我现在不是你的负责人了,你为什么不积极接受治疗呢?”
许苡仁无语:“他叫我躺着,我就躺在那儿,还不够配合吗?”
李超越:“患者心情对免疫系统的影响非常大,能够具象化地反映在你的血液和器官运作上,谢里尔已经察觉到你情绪的不正常了。”
“这也能看出来?”许苡仁简直像听了天方夜谭,“你是要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细胞长得都和别人不一样了吗?”
“当然,他也有一定责任,要是我的话,我还能给你讲讲笑话,你们两个人沟通障碍……”李超越忽然抬起头,“不对啊许哥,你英语六级,能沟通啊,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
整个治疗室内的温度十分适宜,这样的环境其实是非常有利于病人进入配合治疗的状态的。
但是许苡仁脑内的弦始终紧绷着,根本无法放松下来。
李超越天资聪颖毋庸置疑,却没有“心机”这件东西。
许苡仁不知道他给自己编排了怎样的资料:什么体重、什么背景、什么学历,前后有没有自相矛盾,能不能自圆其说,只好将他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切都深深收敛起来,唯恐说错了哪一句话、做错了哪一个举动,就变成了天干物燥中的火药引线,“砰”地一声把掩护炸得四分五裂,让他们俩徇私舞弊的行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几年都是光明正大在太阳底下走的,还从没有过得这么瞻前顾后过——他将就着听埃尔维斯自由发挥的翻译,吃完饭被从床上架下来也假装不知道原因,谢里尔说的话他或认同或质疑也绝不能回应。
许苡仁叹了口气:“你说为什么。”
“你是不相信他们?”李超越迟疑着推测道,“你不想和他们说话,是不相信他们,不相信这里,也……不相信我,是吗?”
“……”许苡仁无言以对。
他当然知道李超越的出发点必定是好的,但是他们之间现在横亘着一个认知上的障碍,你说地球是圆的,我说地球是扁的,这样的两个人还怎么聊地球?还不打起来?
李超越起身在屋里踟躇地踱了几步,站定在不远处,幽幽地说:“我从小就写字难看,那时候我和你在一个寝室,我写的申请书你花了整整一个早晨帮我誊了一遍。”
许苡仁:“……”
他都快忘了,没想到李超越还记得这件事。
对他来说,这只是当年那些说不清为什么的小心思里的冰山一角,并无特别之处,与此类似者多不胜数。
“上医用化学课,教授抽学号回答问题计平时成绩,我刚冒充别人答完就点到我了,你一句话都没说立刻替我上去爬黑板。”
不然呢?难道看着他自己坑自己,活活被扣分?
“社会实践课,咱们俩捉对儿去路边请人填调查问卷,30多度的大夏天,你给我一瓶水叫我站在树荫下……”
许苡仁:“……废话,三十多度谁跟你在太阳底下填问卷。”
“许哥!”李超越见他终于肯答话,又扑回了床边的凳子上,“我觉得这都不是一般的同学之间能做的事儿,是我自作多情了吗?我记得咱俩关系不是挺好的吗?我现在怎么了就这么招你烦?是因为……我走之前那天早晨去你家那件事?”
李超越懊悔地呼了口气:“我以人格担保,我那天真的、真的是喝多了,心情特别、特别不好才做错了事,你就当没发生过,行吗?”
许苡仁:“……”
“赔礼我也赔了,道歉我也道了,你又没少快肉,你还生气……哎?”李超越语气陡然一变,“你要是还生气你为什么要签早晨那个同意书?”
许苡仁:“我到都到这儿了,还能不签吗?难道不签我就能回去?”
“你的意思是,你想走?”李超越的声音好像忽然哑了,“你想回去?你不想在这儿?”
许苡仁:“我想走就能走得了吗?”
李超越黯然:“就算你不待见我,也应该重视自己的身体,留在这里我们有信心能治好你的病。”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许苡仁就来气:“你是不是被洗脑了,啊?你现在都在想些什么?1型糖尿病是有遗传因素的,第六对染色体上hla抗原异常,你难道不知道?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改造细胞——新生的我都不跟你算了,再去掉没有染色体的,我全身现在有40万亿个细胞,你要把我染色体都改造一遍吗?再把我胰岛细胞抗体拿个网子捞出来?你是要愚公移山,还是要精卫填海?”
他的语气是少有的严厉,李超越挨了一顿霹雳啪拉之后颓然道:“你不相信我。”
许苡仁使劲儿揉了揉眉心:“信任不能是盲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