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收官在即,老徐建议我趁成果发表的时候可以提前把硕士学位拿了,来年申博,于是我两耳不闻窗外事,花了点时间专心搞论文的事情。
一天开完会,姜馨月私下问我:“超越,你拿完学位之后是打算纯粹搞科研,还是挂靠个企业办脱产接着读?”
说实话,前者我个人比较有成就感,而且在研究所大家都是潜心纯学术的,光是每天讨论讨论,思想碰撞也很过瘾,但是这里以我的资历每个月补贴就一两千块钱,沈城好歹也是个准一线城市啊,我真的是除了发的三餐就靠吃泡面过日子;后者因为利益相关,所以福利好得多,不过压力更大一些,研究方向也有一定限制,势必要向企业发展靠拢。
我还没想好,就说:“不知道啊,走着看吧,怎么了?”
姜馨月说:“你要是想找企业可以去我爸那,以他对你的了解,给你的待遇肯定比其他厂家要好。”
她爹还当我是他家驸马呢,这样的便宜我怎么能占?再说到了人家手底下,以后我俩假分手了,还不怎么捧上去的怎么给我摔下来?我说:“组长,这多不好,以后你爸要是知道了得多伤心啊。”
姜馨月摇头:“就算没有我们的这一层关系我爸也很看好你。前段时间他就想找你商量这件事了,不过我看你一直在忙论文,就跟他说先缓缓。你如果不想来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但是你和我还是‘谈恋爱’的关系,却不去我爸的厂子,我估计我爸就该怀疑了,看来,咱俩得‘分手’了。”
我还真是第一次“分手”,没有经验,我问:“那要不……咱就‘分’了?我应该干点什么吗?”
姜馨月看着我,说:“不用你做什么,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我感觉挺不自在的。其实我之前一直怕我俩这么暧昧着暧昧着她就喜欢我了,毕竟我年华正好,又一表人才,脱了狗熊防护服也是英姿飒爽的小青年,很难不让人喜欢。我真的已经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了,非工作情况下我俩没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也几乎没说过一句专业之外的话,但这种事偏偏不是拉开距离就能看得淡的,否则我这么多年也不会一闭上眼就想起来许苡仁。
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我自己在机场等一艘船也就算了,没必要让别人也延迟起航。我说:“组长,想问啥你就问吧。”
姜馨月:“等成果展示出来之后你那个小项的知识产权卖不卖?”
我:“……啊?”
姜馨月:“要说我在研究所工作没一点私心,那也是不可能的,现在医药行业竞争这么激烈,我肯定向着我爸,对吧?你要是打算卖的话,不如卖给我爸公司,而且这个东西申请不了专利,只要成果展示一出去,马上就会有其他厂家进行模仿开发。超越,人外有人啊,你能做得出来的东西其他人也能做得出来,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对你来说,越早卖、越早投产越值钱,利益空间越大。”
我这才缓过神:“……哦,这个啊。”
我当然是打算卖的,不然我捏着张纸不当吃不当喝的有什么用?但,不是现在。
因为经费和项目目标的限制,研究结论和产品相比只能算是阶段性成果,相当于只完成了一半,距离进入药物研发程序还有一段路程。接下来我需要再提出申请,所里通过了项目审批之后才能继续研究剩下的一半,从而完成科研和生产的接轨。如果把当前的知识产权卖了,剩下的交给企业研发,我就不能控制它的发展方向和研发进度,这样我也没办法确保许苡仁当上主治大夫的时候我刚好能去找他“狼狈为奸”了。
我说:“组长,我暂时不打算卖,这是我做的第一个项目,我想把它完善之后再考虑开发投产的事。”
姜馨月叹口气,摇头道:“超越,你刚走出校园接触这个,心里还有一些‘理想’的东西掺杂在里面,我可以理解,但是你想得太简单了。虽然在咱们所里你是第一个做完的,可一旦公布之后涉及了利益问题,外界有那么多企业和机构,其中肯定有比我们资源丰富、设备先进的,他们的研发速度必然比你在所里要快。别忘了,你当时为区区一台百十万的超临界萃取机都为难了半天,说不定你正在为下一个仪器发愁的时候,就有人从你身后赶上来了。”
姜馨月拿出手机给我看她拍的照片:“这是我爸公司的药研部,在国内算是中等水平,你看看里面的设备,和研究所比起来已经是天上地下。你没去过别的公司,那里的环境更先进。相对来说,研究所是一个适合提出思路和理论的地方,要是论生产力和模仿能力,咱们这和企业根本不能比。”
她手机里是琳琅满目的各种仪器图片,确实先进。
但是,再先进的技术也是从世界各地的一座座科研机构走出去的,无非是为了配合企业生产需要而将操作过程简化、智能化、无人化。既然机器都是人造出来的,人又怎么能向机器低头呢?
研究所的设备虽然“素”,可该有的都有,只是自动化程度的区别,我比别人提前的不仅仅是一个小项的成果,更有价值的是“思路”。我能拿一个“第一”,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我能不能拿下一个“第一”?
我婉言拒绝:“组长,你也说了,我还有一些叫做‘理想’的东西掺杂在里面,如果能剔得出来,那就不叫理想了。让我试试吧。”
姜馨月看了我一会儿,释然一笑:“超越,你年轻,有干劲,好样的,加油!我觉得徐教授和我爸都没看错你,衷心希望你能一路领先。如果有困难或者改变主意了,可以随时找我。”
我和她像革命伙伴一样坚定地握了握手:“谢谢组长,共勉。”
尽管只是嘴上说了说,投产开发什么的八字还没一撇,甚至我连新的项目申请都还没做好,但是我仍然觉得我像是守护了和许苡仁之间的什么约定一样,心里满满的幸福感。
晚上,我躺在我出租屋的小床上,畅想着有朝一日我和许苡仁专业相关、每天密切联系的美好画面,舔了舔我被实验室空气中的甲醛分子荼毒的干燥嘴唇——义无反顾,虽干犹荣。
拿出手机一看,他的头像恰好是亮的。
许苡仁的头像和老徐的头像感觉有点像,浓厚的退休老干部气息扑面而来。老徐的应该是去某个公园的时候正好遇上花卉展,拍了一大片不怎么名贵的姹紫嫣红,还摆得横行竖列的;许苡仁的则是随处可见的一颗绿树,上面开满了小白花。
我点开他的头像放大看了看,似乎是叫白丁香?我们老校区上山的路两边有好多,开花的时候香飘十里,也不知他是不是在那拍的。
我盯着那棵树的照片进行了无声的精神交流,感觉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许苡仁的个人资料更是比小白花还白,翻来覆去怎么看都是空空荡荡。我和他的个人资料玩了一会儿,觉得好无聊,就把自己的签名改成了“你都不理我”。再一看,我的头像还是和姜馨月合影的那张照片。
我们俩怎么也算是“分手”了啊,好像再用这张照片不太好,我就从表情图片里找了一张动态图,是一个小人跪着,然后趴在地上哭的图换了上去。
刚退出修改资料的界面,我就看到了一溜的未读信息。
许苡仁截了个图,是我签名档里的那句“你都不理我”,发给我,问:“?”
我当时正在找图片改头像,没看到他说的话呀,他自己又发了一句:“怎么了?”
下面又发一条,许苡仁:“吵架了?”
接着又截图了我的新头像,问:“哭什么?”
隔了几秒,许苡仁:“分手了?”
我怀疑是有人冒用他的头像和名字跟我开玩笑,赶紧看看他的资料,一看号码还是那个眼熟的号码,再点进聊天窗口,看到许苡仁刚刚又发了一条,问:“前段时间不是挺好的吗?还去见家长了。”
我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去见家长了?”
许苡仁:“平时不见你穿西装,穿也不会打领带,头发也是刚剪的吧,还喷了定型。”
他看到我的英姿了!我真是没白刮胡子理发!我激动地说:“是啊,分手了!”
许苡仁:“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时辰到了呗!这怎么解释啊?我套用了一个最普遍的说法,我说:“不合适。”
许苡仁:“不合适还见家长?”
这也不是我想见的呀!我说:“当时她爸爸说要看看我,就见了。”
许苡仁:“见了家长怎么还分了?”
这不是死循环吗?刚才就跟你说了不合适了啊!我:“……”
许苡仁:“不想说就算了。”
我生怕他说完又下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他的头像亮起,赶紧发了个哭着的表情说:“许哥啊。”
许苡仁:“哭什么,她欺负你了?”
姜馨月穿上高跟鞋才到我下巴,她能怎么欺负我啊?我说:“都是文化人,怎么可能啊。”
许苡仁:“我指的不是使用暴力。看她条件似乎不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难免任性。”
老实说姜馨月性格虽然有点强势吧,但对人还是非常不错的,对她手下和同事都多有关照,我就替她辩解道:“没有,她对我挺好的,她家还要帮我找工作。”
许苡仁:“什么工作?”
其实我也没仔细问她爹要给我安排什么工作,我说:“大概就是去药企吧,待遇挺好的。”
许苡仁:“你怎么能去?”
我:“啊?”我为什么不能去啊?我本科的同学十个里得有五个都是去各个药企的,收入还不错,我还在这摸耗子吃泡面呢,人家有的都买车买房了。
许苡仁:“去药企干什么?去当药代?这些活和普通销售差不多,谁都能干。日复一日喝酒、送礼、推销、回扣,有意思?”
按姜馨月的说法,她爹既然看好我的专业水平,那肯定不会让我去干这类活,至少也得是技术岗。不过我不知道许苡仁今天哪根筋搭通了,居然说这么多话,觉得心里痒痒的,就问:“许哥,那你觉得我应该干什么活?”
我很想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什么样的。他觉得我该干什么?他心目中的我能干什么?
许苡仁似乎思索了一会儿,非常认真地回答:“‘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我认为,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攀上医药界的最高峰,那个人非你莫属,你的坚持,总有一天会体现它非凡的价值。”
我的妈呀!我拍了老徐多少年马屁都没拍出过一个这么响的!
还“最高峰”!还“世之奇伟”!还“非有志者不能至”!
看到这些话我立刻想起大一的第一次见面,许苡仁教育我“玩物丧志”时不高兴皱眉的样子,我捧着手机在床上笑得打滚蹬腿。
笑着笑着,眼泪流了下来。
哎,今天研究所的西北风好像也变得好喝了呢。
我趴在枕头上咬着被子角,打字问:“许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呀?”
许苡仁:“导师今天急诊,我来陪着值班,晚上不睡了。”
我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直跳,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些熄灯之后我拉下他的耳机,我们在黑暗中畅谈未来,忽然一看手机发现已经两三点的夜晚。
我问:“许哥,你那边很辛苦吧?”
许苡仁:“辛而不苦。来病人了,改日再聊,你睡吧。”
许苡仁还是第一次跟我说“改日再聊”,虽然这个“改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是忽然有一种他会回头想起我的错觉,似乎如果不是因为今天时间太晚,他忙完了还可以回来跟我接着聊一会儿!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得着嘛!
我翻来覆去看我们俩的聊天记录,每看一遍就好像他又对我说了一遍那些话,越看越可爱,我几乎想起床出门找个打印店把这些对话打印出来,放在相框里,立在桌子上。
我顺手又翻了一下临床六班的群。他们规范化培训分配到不同医院之后就不以“班”为单位了,各个组的情况都是自己小组私下分别通知,群文件里没有什么新的文档。不过我已经养成了打开这个群就搜索关键字的习惯,顺手搜索了一下“许苡仁”。居然过滤出了一条比较近期的信息!我激动不已,赶忙定睛查看。
是和他同科室轮转的那个同学,他说:“咱们班许苡仁拜入附院‘第一刀’路主任门下了!”
哇!“第一刀”耶!一听这个名头就很厉害嘛!敢说是“第一刀”的那必须是……等等,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虽然我不是很懂外科吧,但是印象中骨科好像不怎么以用“刀”为荣吧?工具不应该是钳、锥、扳手、锯、钉、针之类的吗?
我赶紧打开附院的官网挨着浏览了一下……路主任……路……路……是不是这个路咏辉?再看看下面……外科里好像没有姓路又是主任的了,连副主任都没有,这个姓还真不太常见呢。
我又倒回去看刚才那个路主任的照片资料:“路咏辉,沈城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心胸外科主任、学科带头人、主任医师、教授、中国医师协会心血管外科分会委员、沈城中西医结合外科副主任委员。”
名头挺厉害的,和老徐应该是平级了吧,不过……心胸外科。
怎么是心胸外!啊?怎么是心胸外科啊?
说好的骨科呢?!!!
我难以置信地回到群里把那个同学的上下文仔细阅读了一遍,前面他们先是在聊分导师的情况,完全由医院按科室需求情况分配,大家纷纷吐槽没想到、不适应、辛苦、忙、脏、乱、吃不下饭或者吃不上饭等等,那句话的后面还有人问是不是心胸外那个有点胖的路主任……真的是心胸外!
……我的心情,就像是吃完饭才有人告诉我,刚才那盘菜……炒的是你养的大白鼠。
老徐说的没错,后悔都来不及。
我他妈到底为什么要吸这大半年的甲醛啊???
我抄起手机也不管现在是夜里几点了,直接给姜馨月打电话:“姐,姐,我是超越……没,我没喝酒,我是想问问你,咱爸收购知识产权那个事儿还有戏吗?”
“对对对……哎,下午脑子没转过弯来嘛,多亏你给我说了那些,要不我真是吃大亏了,姐,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对我的提携……”
“哪能呀姐,都是自己人,价钱好说,给点钱就卖,还有我的一点心得和思路都整理出来给你……好好好,那你多关照关照……”
“啥呀,我一直把你当我亲姐呢……好好,晚安,好梦,明天咱细谈!”
挂了电话我又打了一个:“徐爸爸,徐爸爸,爸爸!是我呀爸爸!……没呀,我没喝酒,我就是想问问你,你那个‘靶向细胞疗法’工程还要人吗?”
“我呀,是我想过去……哟,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了,你怎么舍得让我流落在外?”
“哎呀,要不怎么说‘午夜梦回,醍醐灌顶’呢,我真的是做梦都想回你的组里啊,巨人的肩膀给我站一下嘛!”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现在我想通了,没有你就没有我,还是跟着你混有前途,下次我再这样你拿拖把打我一顿就好了!”
“让我回去好不好嘛,人家真的很想你和师兄弟呀!……好好好,你把我领回去,我一定结草衔环当牛做马,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