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白屋途拿出日历一看:哟,这不是妖市开集的日子嘛?
他从抽屉里把零钱硬币划拉划拉揣到身上:“小刘,你自己值一会儿,没问题吧?我去妖市转转,天黑之前回来接班。”
小刘从杂志中抬起头,灵巧的小鼻子抽了抽:“我闻着今天妖气有点重,你早点出来。”
“嗨,没事儿,两界之门开得频繁嘛,放点妖气出来也是正常,冬天烧炉子还跑热气儿呢。”白屋途不以为意,又折了个结实的布包放在口袋里,“小刘,你上次说那个旧书摊在什么位置?”
小刘回想了一下:“一直往里走,要走挺远的,在快到头的地方。卖书的是个树精,你一闻就……哎?”
白屋途:“怎么了?”
小刘出神地喃喃自语:“我好像想起来你前些天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很多常人闻不到、分辨不出的味道小刘都能闻得出来,而白屋途的嗅觉就是个常人的水平,理解不了她闻香识人的乐趣:“你慢慢想,我先走了啊!”
开集第一天,是小商小贩最多的一天,有专门做生意摆摊倒卖的,也有把攒了个把月的好东西拿出来以物易物的,红橙黄绿什么都有,有的妖连人形都懒得变就跑出来逛街了。
人到妖市,就和妖到人界的市场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人未必认得出妖,但这里大部分妖都嗅得出白屋途是人。
他一开始有些拘谨,绕着那些人多的地方走,走着走着感觉也没什么异常,干脆就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
热门的、吸人眼球的摊位多是专业的商贩开的,早早占了好位置把摊子摆在集市口,越往里越是不那么专业的小摊,或是拿没用的东西出来换取所需,或是混得不太好,拿手头的东西出来能换点钱就换点钱。
白屋途走着走着连卖石头、贝壳的可怜小妖都看见了,仍不见树精的踪影。这树精不会是不出摊了吧?
他往前看看,前面没剩下多少摊位了,再往后看看,身后倒是还有很多他刚才一路走来没仔细看的——要不再倒回去瞧瞧?
白屋途正拿不定主意,迎面走来了一位身材单薄的老头,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干巴巴的手里拉了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牵着的是一块安了四个轮子的木板。
木板上载的东西沉甸甸的,一摞一摞,一看就是书。
白屋途摸了摸兜里的布口袋,心想,就是你了,等会儿扛一摞回去!
老头找了个空地开始摆摊,白屋途佯装刚刚路过:“大爷,这书怎么卖啊?”
老头抬眼看了看他,似乎是在分辨白屋途是人还是妖,说道:“一块钱一本。”
白屋途拿起他摆出来的书翻了翻,《妖界风月之你不知道的事》、《磐石大仙被人砌成澡堂子上一块砖的那些年》、《我的鸟儿住过的地方》、《海底旋涡从何而来》,翻了几本无一不是缺页的,他状似惊讶道:“哎,这有的都缺页了,还卖一块?”
老头已经够穷酸的了,没想到开张生意来的这个比他还穷酸。他连眼皮也懒得抬:“一块钱还贵啊?不缺页那也不在我这儿卖了。”
白屋途看了看断口处,果然,和之前那本一样,全是到了关键时刻被人撕下几页的,搞不好谋害这些书本的凶手和小刘那本的还是同一人!白屋途咳嗽了一声,鬼鬼祟祟地低声道:“咳,大爷,你这儿有没有没撕的?贵点也行。”
老头抬起头正眼瞧他,白屋途还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老头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他意有所指,白屋途心中燃起了轰轰烈烈希望的火焰。
老头:“没有。”
白屋途:“……”没有你点什么头啊!这要是在外面老子不把你摊子掀了!
老头:“不过我这儿有别的,你要吗?”
白屋途怒火难平,但妖市有妖市的规矩,在这闹了事他可就出不去了。他将就地把耳朵凑近了点:“有啥?拿出来瞧瞧?”
老头招招手,给他打开板子上的一只口袋,让他伸头进去看。
白屋途往里一搭眼就知道了,是一口袋的尘事瓶。他这次是真的惊讶:“这么多?”
老头干得像老树皮一样的眼皮冲他眨了眨:“都是收来的。一把抓,不能挑,抓着哪个就是哪个,一块钱一瓶,要不要?”
书只是文字描写,尘事瓶可是连声音带画面的,你说这些妖三天两头的一次发情期,像狼妖那种还一发好几个月,这要是哪一段存到瓶子里……反正再不知所云也不会比被撕了页的书再让人憋屈了,白屋途摸了摸口袋,数了数票子:“来五个!”
老头收了钱,打开口袋,留了个只容他一只手伸进去的空档。这可真是个碰运气的活儿,白屋途隔着袋子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在心里暗自祈祷别摸到个什么奇怪的记忆出来,手指一勾忽然勾到了个绳子。
他把那串瓶子提起来,老头一数,毫不留情地解下来一个:“六个,拆一个正好五个,拿去吧!看好再来!”
瓶子不过一指粗细,用一根旧旧的花布拧成的绳子串着,白屋途手抄口袋兴冲冲地往回走,忽然看到一个摊子前围着一圈变成人形的妖,一个个手里拿着一摞百元大钞想往里挤。
哟,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紧俏呀,让妖们排着队上赶着交钱?
白屋途没那么多钱,肯定买不起,而且这儿卖的也不一定是人用得上的东西,但人总是有看热闹的心理呀!他身手敏捷,两三下跳到了个高点的台子上,朝脑袋围成一圈的地方张望。
摊位上摆了一个个简单的小首饰盒,看起来并不是非常值钱的那种。一只小妖穿越人群买到了一件,兴高采烈地打开了盒盖——那盒盖下露出的一截绳子让白屋途乍一看就变了脸色,再看那摊主,赫然正是贴了水符从他眼皮底下逃走的鬼安局队长潘通!
从狼妖身上解下来那根绳子之后他们拿去研究了一番,发现潘通卖的这个绳子里融入了一个小小的法阵,钻了妖安局屏障上的漏洞,以达到隔绝妖气的目的。原理简单,但对妖来说可帮了大忙,因为一旦有了这条绳子拴在手上,不知有多少犯过事害过人的妖可以悄悄重返人界,更不知有多少妖能做了违法之事后,神不知鬼不觉就逃之夭夭!
摊子上的小盒一个个减少,潘通的动作也麻利迅捷,看起来很想快点卖完走人,白屋途根本来不及回去叫人支援。他来妖市,身上自然没有带任何执法工具,单打独斗之下未必是潘通的对手,而且这么多抢红了眼的妖围着姓潘的,到时候帮谁还不一定。
潘通的撤逃速度他是见识过的,白屋途不敢打草惊蛇,眼看着他把一摊子的首饰盒都卖了出去,用摆摊的布把钱一卷,塞进了个袋子里。
姓潘的走在地上,白屋途弓着腰走在墙沿上,妖市里熙熙攘攘,倒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眼看快到通往人界的大门了,只要姓潘的出了这个门,白屋途立刻就可以放信号弹请求支援,这家伙虽然能遁水,可总不能连地也能遁吧?而且他似乎必须要沿着事先计划好的路线走,否则上次不会和被抓的那小子沿同一条排水渠逃跑,一头撞到光罩上。
只要他出了这个门……白屋途把手按在了信号弹的打火引线上。他放了信号之后只需要拖住姓潘的一时半刻,很快就会有就近的同事赶到,把这家伙抓住问罪正.法!
潘通却全然没有朝人界大门去的意思,一转身,朝鬼界大门走了。
白屋途:“……”
人进鬼界,命留门外。这家伙居然敢这么走进去?他在鬼安局这些年到底在研究什么?如果他真的能自由出入人鬼两界,想犯事就跳出来,想避风头就躲进去,那他们岂不是再也抓不着他了?
白屋途不得不纵身一跃,大喊一声:“潘队长!”
姓潘的做贼心虚,立刻撒腿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只有白屋途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他未进鬼界大门就倏然停住了脚步。
这下轮到白屋途心里打鼓了……真要打架的话他倒是不一定会被姓潘的打趴下,可这家伙该不会不止一个降头吧?
潘通左右看看,确定只有白屋途一个人在,返身往回走了两步。
完了,说不定他还真不止一个降头。甚至还有些其他什么手段?白屋途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开始想念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爷姥姥。
二人中间隔了十几米,潘通一副小人得志的油滑腔调,问道:“白队长,喊我有事吗?”
要是别人碰见他还能假装是熟人打个招呼,但白屋途可是在案发现场亲眼看到他逃跑的,再加上刚才他明显的畏罪潜逃举动,如今留下来还反问白屋途有没有事,肯定没打什么好主意。
白屋途想拖延时间:“你、你刚才卖的是什么?”
“我卖的是什么,你会看不出来?”潘通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来个东西,“那些绳子你都用不上,不过这个你倒能用得上,白队长,你过来看看?”
他手中没什么动作,却陡然生出了一道黑影,像离弦之箭一般朝白屋途飞了过来。白屋途心知这十有八.九是蛊虫之类会自己找人的东西,往旁边躲也没用,干脆转身朝人界大门跑去,要是跑得出去可能让门挡一挡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料这一转身,突然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眨眼间,又是和上次一样的白色光罩自这人手中发出,将二人完全笼罩在内,那道黑色的影子碰到光罩的一瞬间就溃散在空气之中,连一丝青烟也没留下。
潘队长恨恨地看了郑伏虎一眼,转身就跑,鬼界大门居然像欢迎他回家似的,自行敞开了一道缝容他进去。
“郑局?你怎么来了?”白屋途先是惊讶姓潘的居然能带着命进鬼界,随后又想起身后突然出现的郑伏虎,问,“你是正好来这看妖市的?”
郑伏虎扳着他的肩膀把人转了两圈,抻了抻白屋途的胳膊腿儿,看是否完好,随即近乎咆哮地吼道,“你一个人赤手空拳,怎么能追他?他是危险人物,要钱不要命,你不知道吗!”
白屋途:“……”
尽管旁边没人,但他一个大男人被人公众场合这么训斥还是很没面子,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我哪知道会在这儿遇上他啊?这又没有天气预报!”
郑伏虎怒气未消,声音震得白屋途耳朵嗡嗡响:“遇见了你不会先保护自己吗?他卖绳子你就让他卖,你跟什么跟!跟上了你能制服他吗!还不是给他送条命去养那些东西!”
白屋途一愣,理屈词穷矮人一头,支支吾吾道:“不是……你、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卖绳子的?”
郑伏虎瞪他:“你还敢顶嘴?”
白屋途想不明白:“是有线报吗?那你怎么不带点人啊?再说你早点来啊?这都让给他跑了!”
郑伏虎拉着他胳膊往人界大门拖:“这次跑就跑了!他拿着那么多的钱怎么花,进去了肯定还要出来!”
白屋途不甘心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通缉犯逍遥法外,往后倒着使劲不肯出去:“哎,别急着走啊,你不是灵兽吗?你能不能进鬼界?”
“进有什么用?你以为是玩捉迷藏,他还站在门后面等着我抓他?早就不知道跑多远了!你给我出来!”郑伏虎把他拦腰横着拽了出去,“再说……谁跟你说我是灵兽的。”
白屋途:“……”
刚才那么说好像是有点儿不尊重。哪怕是个妖,也不能直接说“哎你不是妖吗,你咋不怎么样怎么样”之类的话,更何况这还是他的局长大人?他换了个恭敬的语气,问:“那郑局,您是个、是位什么?”
郑伏虎整了整刚才拖拽他时被拉扯歪了的衣衫,扬着下巴颇有些矜傲地说:“我是仙兽。”
“……”白屋途差不多能理解,这大概就是“精”和“妖”,“副职”和“正职”之间的区别,字面上虽只差一个字,但为了这一个字经历的艰难险阻可就数不胜数了。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手托着另一只胳膊活动了一番,心里偷偷摸摸地揣测局长大人的真身是个什么东西——能伏虎啊,难道是龙?龙可是神级的了,那是蛟咯?鹏也可以吧……
郑伏虎关切道:“受伤了吗?”
白屋途瞥了他一眼,实话实说:“本来没有,刚才被你拽的。”
“哦。”郑伏虎凶过那一阵之后许是把没抓到犯人的怒气都发泄完了,这一会儿说话很是轻声细语,扶着他道,“我送你回去吧。”
白屋途被他半拥着莫名有点紧张,胳膊肘动了动想挣脱出来:“不用,我回办公室,今晚我值班。”
“我知道。”郑伏虎执意一手托着他的胳膊肘,一手扶着他的背,往他们办事处的方向走。
白屋途奇道:“你怎么知道?”
郑伏虎一脸理所应当地说:“所有办事处的值班表我都有。”
所以我们局长的业余生活是没事儿背诵值班表玩?
郑伏虎又津津有味地蹭了一顿萝卜白菜猪肉粉条,白屋途依旧一筷三叹食之无味。直到吃得差不多了,郑大局长终于说了句像样的话:“我一定要抓住那个姓潘的。”
这就对了嘛!领导态度坚决,手底下的人干活才有劲!白屋途一听要抓通缉犯顿时来了精神,“咔擦咔擦”嚼着白菜,问:“郑局,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郑伏虎把不是素的都吃了,安心地放下筷子:“我错信了他一回。不知道被他杀害的冤魂现在身在何方,要是不亲手抓到他,难以告慰那些无辜。”
白屋途睁大眼:“你错信他?什么事?”
“那是几年前。”郑伏虎缓缓道来,“还记得我说我有任务吗?我下界的任务就是监督文昌、文曲二位星君的仙契试炼,确保他们是在没有任何上仙的帮助下重逢的。”
传言文曲星君博文广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在天上的时候就人见人爱,很受诸位仙君的喜欢,他被贬下凡,难保不会有仙君念在昔日交情于心不忍,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
郑伏虎:“每一世,从二位星君其中之一出生时起,我就要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几乎每天都不能间断,一直到二人重逢、互相赏识,引为知己为止,算作见证。几年前的一天,文昌星君刚出世不久,我隐去身形跟在他不远处,突然光天化日之下出现了一个索命鬼。”
“索命鬼?”夜里谈这个话题,白屋途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情不自禁地搬着小板凳靠近郑伏虎坐了坐。
哪怕是普通的鬼魂,白天都不可能出没在太阳光下,更何况是“索命鬼”阴气这么重的鬼?正常情况,还不等飞到太阳底下它就该被阳光晒得魂飞魄散了。
郑伏虎点头:“对。我当时隐藏身形,不可能直接现身,那样周围的人都会察觉到异常,所以我找了一棵树从树后走了出来,正巧看到不远处站着那个姓潘的。我以为他是追着那只鬼来的,就上前喊他,可他看到我非常惊讶——现在想想他那时候的表情,根本就是以为我撞破了他的计划,想杀人灭口。
我问他在这干什么,有没有看到一只索命鬼飞过去,他愣了几秒才回答我,说已经被他抓住了,是从狱里逃出来的,现在就送回去。我就问那个鬼怎么可能白日飞行?他说他也不知道,要回去查查。
姓潘的那时已经是鬼安局的中队长,我对他的话没有丝毫的怀疑,就打算离开,准备找个地方隐去身形再回来暗中跟着文昌星君。没想到刚走没几步,听到背后一声鬼啸,再回头一看,那只鬼从姓潘的口袋里飞出去,把文昌星君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白屋途拍了一把大腿痛心疾首:“这时候你都没怀疑他?鬼安局的人怎么可能连鬼都关不住?就好比我抓了个犯事的小妖,肯定第一时间把它所有妖力和五感封住,哪能让它有机会跑出去!”
“对,可是那天不寻常的事太多,我没想到这一点,更没想到凶手就出在我们的队伍里。”郑伏虎按在膝上的手掌攥成拳,“孩子摔下去之后我马上操纵一缕灵识抓住那个鬼,谁知道在我抓住它的时候,它已经从我手里慢慢开始消失了——那是被阳光照射之后魂飞魄散的征兆。在它消失之前我质问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它说了一句我当时没能理解的话,‘这是我应得的机会,我报仇了’。”
白屋途思索了几遍这句话:“它和文昌星君有仇,潘通故意放它出来报仇——应该是它帮姓潘的做了什么事,才换了这个机会。它能在阳光下坚持一段时间,肯定也是姓潘的帮忙。”
郑伏虎:“嗯,那天看到潘通从排水渠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而且,那只鬼之所以要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在大白天复仇,估计是手下欠了不少人命,再不报仇也要被鬼界的使者押回去,所以干脆玉石俱焚。”
“可是文昌星君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白屋途百思不解,“传说中文昌星君刚正不阿,奉公严谨挑选天下贤才,我不相信他会害人性命。别管怎么转世轮回,像他这种性格根深蒂固的,就算生在土匪窝里长大也会劝人向善自首,怎么会招来索命鬼呢?”
郑伏虎揉了揉眉心:“这件事我后来查过,姓潘的还挺配合我的——那个索命鬼原来只是个文弱书生,拜了文昌星君的神位几十年,可是却屡考不中,郁郁不得志了一生。活着的时候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死了倒是怨气久不消散,坚持认为是文昌星君故意为难他。不知道是以前拜神像拜多了还是学了什么歪路子,居然认出了转世星君,姓潘的心术不正,还好它没把这件事说给他听,不然后果更不堪设想。”
白屋途疑惑:“文昌星君真的故意为难那个书生了么?”
“哼。”郑伏虎轻蔑地哼了一声,“当然没有,他哪有空!”
白屋途:“……”
人家文昌星君和书生的纠葛,有你什么事啊?你哼的个啥劲儿啊?
白屋途顿觉君心难测,伴君如伴虎,根本不能理解郑伏虎这夹杂着嫉妒的愤恨来自何方。
他假笑着打圆场道:“哈哈,你说这个书生,肯定是看别人高中状元了眼红,是吧,哈哈,眼红都能把自己逼成索命鬼,哈哈,太好笑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
郑伏虎看了他一眼,幽幽地说:“那是因为你没眼红到那个份上过。”
……这一副感同身受的神情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们局长也科举落榜过吗?
白屋途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调到总局,他完全学不会和领导交流的技巧,只好讪讪地有一说一:“它没把文昌星君转世的事告诉潘通就算不错了。哎,那小星君后来怎么样了?”
“那个楼梯大概有,”郑伏虎回头在院子里看了一圈,比划了比划,“从这到院门的距离。”
白屋途:“哦,那还好。”
郑伏虎:“有这个的距离十倍那么长。当时摔下去就没气了,我眼看着他的灵识被摔出身体,现在应该早已重回天界了。”
“重、重回?天界?”白屋途结结巴巴地重复道,“那不就是死了吗?他可是文昌星君!你不救他?是不是那个潘通在你旁边说三道四了!”
郑伏虎:“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怎么会说三道四?是我没救。”
白屋途:“为什么!”
“其一,是因为我不能出手。其二,你应该也听说过吧,文曲星君能以文定天下,再加上文昌星君的辅佐,二人可担救世之任。”郑伏虎说道,“可是从他们经过的这几世轮回来看,他们两人只要遇到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会不务正业,和当初在天界时一样。尽管这种情况已经一世比一世有所好转,但和他们的才能相比还远远不够。你那天见到文曲星君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希望的吗?希望他们两个这一世不要遇见?”
白屋途哑然:“可、可你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郑伏虎反问:“文昌星君真的死了吗?他只是这一世的肉身死了而已。他的灵识会重归天庭,接受抹去记忆的处罚。我看了这么多年,他们两个人只要活着,总会遇到,什么千奇百怪的遇法都有。除非一方在还未懂事的时候就彻底消失,司命才能重入星宫执掌仙职,主持天下万千学子登科问仕。”
白屋途霍然站起身来,要不是桌子太矮了掀起来不顺手他几乎就要掀桌:“上了天以后怎么样那两码事!你就说他在地下的时候!他投到这个肉身上了那肉身就是他,你这不是杀人的帮凶吗!”
“那你想看到他俩再遇见一次吗?”郑伏虎咬着牙,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说道,“两位星君之间连着仙契,出生地隔得远算得了什么?早晚还会遇见。指望他们两个配合救世太难了,只有让文昌星君回到仙职上选贤任能,众人合力百花齐放,才能真的建设四方。所以,你即便是不小心改了文曲星君的命格也没关系,他活得下来也好,活不下来也好,反正他这一世绝对遇不到司命了。”
白屋途又惊又气,手指着他打哆嗦:“我看你是早就想宰了他俩回去复命了吧!”
郑伏虎任他责骂,语气却不容置喙:“不然呢?你教我怎么做?救了他,然后眼看着你一个萝卜白菜吃十年八年?眼看着全局上下每人每月拿几十块钱的工资?眼看着国家落后积弱、人们生活贫困?眼看着列强虎视眈眈、危机四伏?等文昌星君的记忆彻底消除,重掌司命之位后,你如果有机会亲口问他,他一定也会赞成我的做法。”
白屋途愤怒:“那一个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一家人的日子就不是日子了吗?人家全家的生活都让你搅黄了!再说我上哪去问星君去?你怎么不问问那个孩子愿不愿意?你怎么不问他爹娘愿不愿意!”
郑伏虎无可奈何:“可这就是我的任务。我既要盯着他,又不能出手。万一是我改变了他的命运,那我的任务就失败了,立刻就得返回天界。”
白屋途被他的双重标准气极反笑:“郑局长,刚才不是你说的吗?‘重——回——天——界——而——已’!那你自己怎么不回去啊?还省得跟在屁股后面看孩子了!你还是不是人……我想起来了,你真的不是人,你就没心!”
郑伏虎坐着一言不发,明月不忍看,躲到了层云身后。
白屋途骂完还不解恨,踹了郑伏虎坐的马扎一脚:“起来!滚出去!我不跟你这样的凶手坐在一起,你就是个混蛋!还赖给姓潘的?我看你跟他也差不多!”
郑伏虎被他推搡着起身:“我也有不能回去的原因……”
“谁管你啊!”白屋途一掌把他推了出去,“嘭”地关上了门,“滚蛋!”
小院中,桌上地下一片狼藉,白屋途推人推得自己也气喘吁吁,无心打扫。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情绪失控。
郑伏虎有任务在身,不能出手其实情有可原,但是白屋途一听到说要消除文昌星君的记忆,情绪就不可抑制地爆发了——文昌星君是忘了,那文曲星君呢?如果一个记得,另一个人却忘了,让记得的那个人怎么办?
一个重回天界当他的天官了,让留在人界的那个怎么办呢?他会不会冥冥之中还觉得自己在等什么人,从而花一辈子的时间精力去寻找?
郑伏虎这混蛋,只是长了个人的模样,根本就不懂人的心情!
把人赶出门,再从心里把人揪回来又骂了一顿之后,白屋途的心情仍不见好。要不是因为今天他值班,真恨不得打两斤酒喝个昏天暗地一醉方休。
在长凳拼起来的“床”上刚睡着没一会儿,白屋途似乎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不知是梦里还是梦外,他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屏障系统出了问题,翻身打开柜门。
然而木柜里的水缸一切如常,氤氲的霞光和雾气也昭示着屏障系统安全无虞,守卫着这座城市夜晚的宁静。
可刚才那声啼哭非常清晰,像白屋途这种没带过孩子,甚至毛手毛脚连亲戚朋友的小娃娃都不曾抱过的人,怎么会梦见这么真切的哭声呢?
他凝神侧耳细听,不多时,又传来了一声啼哭。哭声十分微弱,音源方向正是他自己的口袋。
“……”白屋途松了口气,把兜里那一串瓶子用手指提了出来。今天先是追了一个叛徒,然后又跟一个混蛋吵了一架,他差点把买尘事瓶的事忘了。
为免声音互相干扰,白屋途把系在最头上的那个瓶子解了下来。
这似乎是一只体型非常小的妖,视角很低,几乎和地面平行,而且这段回忆大概是它有灵智但还没化出人形的时候的,因为白屋途很快就感觉到它被人一把提了起来。
一个成年男子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它耳边说:“虎子,我给你把这兔子炖了,咱们晚上吃肉,好不好?我把肉剔下来剁碎了喂你!”
原来是只兔妖。就这么被人提在手里,和一只普通的兔子没什么分别,生死就在人的一念之间。
婴儿的哭声更大了,可能还不太会说话,只能呜呜呀呀地朝大人张开手,意思是要抢回兔子。
男人无奈地把兔子放了回去:“那你抱着它在家玩,我去山上转转,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婴儿用瘦瘦小小的胳膊搭在兔子身上,像是想要保护它,嘴里发出开心的咿咿呀呀声。兔子不会说话,白屋途就这么闭着眼听小孩咿咿呀呀了半天,每一分钟都在为他的一块钱心头滴血,听着听着又快要睡着了。
忽然,他放在耳边的瓶子传来闷闷的“咚”地一声,白屋途心想,一定是兔妖变成人了!好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朝瓶子里看去,却看到是那个小孩从高高的炕上摔了下来,脑袋磕到了床边的小桌角上,尚有气息,但一动不动。
兔妖依旧没有变成人,视线仍是十分低矮,俯视着地上的情况。
从刚才那男人的装束可以看出当时天气寒冷,兔妖等了一会儿不见小孩动弹,它也从炕上跳了下去,试图用拱和拖拽的方式把小孩弄到离炕近一些的地方。寒冬腊月,一个周岁左右的孩子穿着单薄的上衣和开裆裤,在地上躺久了真能躺出毛病来。
然而画面仿佛从这里就开始不断地重复,兔子一直在拱孩子,孩子一直躺在地上不起来,孩子他爹也一直没有回家,唯一变化的就是窗外的光线。天慢慢黑了,兔子的动作逐渐停止了,它发现它不但拱不动孩子,而且连他的胳膊腿儿都拱不动了——白屋途看得出来,那不是沉重,而是僵硬。
天又亮了,天又黑了,孩子的爹仍然没有回来。冬天在山里转悠着寻找食物的不仅仅是饥饿的人类,还有些山林的主人,食肉的野兽。狭路相逢,焉能幸免?
兔子顶开小孩家那道漏风的门钻了出去,画面渐渐变淡,再凝聚起时白屋途又听到了那婴儿刚开始的哭声:“哇哇——”
白屋途:“……”
他震惊了,这也能拿出来卖一块钱?一块钱你就给我看这个?他原本是抱着看妖怪“拱”人的心思不假,但不是要看兔子拿脑袋拱小孩啊!
这根本就是一个骗局!白屋途恍然大悟醍醐灌顶——老头肯定是把所有的尘事瓶都看了一遍,好看的留下来卖高价,乱七八糟的就卖一块钱让人瞎掏!
这老树精真不是个好东西!卖缺页的书,卖这些破破烂烂不知道记了些什么玩意的瓶子!
白屋途愤怒地又拆下来一个瓶子,看到第一眼就觉得,完了,被坑了——因为兔子仍是兔子,视线还是几乎贴着地面。
他又动手去拆第三个——要是这一串全都是兔子,他非要查出来那棵老树精平时长在哪,去砍它两斧子不可!
“虎子,吃饭啦!”他方才解下的那只瓶子传来一个女人亲昵宠爱的呼唤。
白屋途一愣,难道小孩没死?这不可能啊,刚才从兔子的视线看,那小孩在地上躺了整整两天没动,明明都僵了啊。
他拿起刚才那只瓶子细看。孩子大约三岁,坐在一张小床上,旁边是个女人在喂他喝一碗薄粥。
孩子头几岁的模样变化大,他不太分辨得出是不是第一个瓶子里的那一个,但看居住的环境应该不是之前那间房子了,而且睡的不是炕,是一张小木床。不变的是这一户情况也富裕不到哪去,至于兔子……又被抓了,关在一个小笼子里。
白屋途泄了气,它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人啊!
女人喂完粥就去地里干农活了,孩子笨手笨脚地爬下床打开草笼子的盖子,把兔子抱上了床。
他像模像样地叫了一声:“噢喔——我是老虎,你是兔子,我来抓兔子啦!”
这兔子只是看起来像普通的白兔,但白屋途知道它通了灵智,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别说它可能已经上百岁了,就算是白屋途现在这个年纪,对于跟小孩玩游戏也不太有耐心。
兔子毫无兴趣一动不动地趴在原地,那小孩却真把自己当成老虎了,一下扑了上来,胖乎乎的小肚子把兔子的脑袋整个盖住。
白屋途眼前一黑,几乎感觉得到兔子内心的崩溃,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孩越玩越起劲,把兔子当大马骑在身下,揪着两只耳朵:“我抓住你啦!我抓住你啦!驾!驾!骑大马!哎,你怎么不动?我要挠你痒痒啦!”
兔子被翻了个个儿,四脚朝天,孩子一双胖乎乎肉嘟嘟的小手在它身上咯吱来咯吱去。
小孩边挠边问:“你怎么不笑呀?”
兔子默默地把视线转向一边。
这小孩,想让兔子怎么笑?白屋途看得哈哈大笑,眼泪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小孩咯吱得没意思,把脑袋凑了过来,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叫小白,好不好?”
白屋途对“小白”这两个字过敏,顿时笑不出来了。
小孩很满意自己起的名字,跨坐在兔子身上,越叫越响亮:“骑小白啰!骑小白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