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七,大雪。
邕城昨晚又下了一场雪,用邕城本地乡民的话说,邕城的雪,要么不下,要么下的和□□的似的,没完没了。从十天前起,邕城就开始飘起雪来,刚开始是小雪绵绵,后面就越下越大,浩浩荡荡快要把屋子给埋了。
三岔河早已结了冰,厚厚的冰碴子有手掌宽,按着往年的架势,过了元宵,就能在上面站人了。等到了那时候,就是小崽子的天堂,只要从家里摸把干枯的滑滑草,简单编个脚框子,往上一套,就能在冰面上溜来溜去的玩一天。
当然,大人们肯定是不会这么幼稚的。勤劳的邕城乡民总能找着事情做,男人们就会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破东西,敲敲打打的缝补起来。正所谓新三年,旧三年,补上补丁又三年,难得一年中不能出门的日子,男人们就会集中的把缝补工作放在一块做,要是少了榔头把手之类,院子里一喊,就能从隔壁院子伸出一个来。
而女人们则是趁着家里到处添乱的小崽子们不在,从高高的屋梁上拿下事先准备好的大肉,或炸或烧的折腾起来。每年的这个时候,就是,考验女人手艺的时候了,总有些较劲的女人们会借着串门的时候冲进隔壁家看看香气的来源是什么,再和自家的大肉比较比较。
十二月已是最后一个月份,等到过了元宵,新年就会像是到了饭点的孩子,分分钟就能冲到家里头。因此只要家里还过的去,乡民们在十二月就要陆陆续续的开始置办,恨不得拿出家里可以拿出的一切,定要过个风风光光的年景才好。
因此在十二月的时候,一下子在县城出现这么多人,密密麻麻的聚在一起,实在是件稀奇的事情。而且细看人群,大致分为两拨,除了邕城本地的,泗水的,安平的,邕城周边的几个县城,都有熟悉的人在,三三两两的站在一起还不时低声商量着些什么。
而邕城本地的乡民则是一个个昂首挺胸的站的直直的,穿着上工用的粗布大褂,一个接一个的排着队。没错,就是排队,经历了修路,皮货节和冬运会,邕城乡民对于小许县令要求的排队虽说感觉麻烦,但是也不折不扣的完成了。到了现在,排队反而成了习惯,做什么都自觉的排起来了。
这么一对比,反而显得周围的人群更加混乱。邕城乡民一个个骄傲的像只求偶成功的大公鸡,打量着周围乱糟糟的人群,不时和后面认识或者不认识的同乡‘低声’说话:“乱七八糟的,成何体统!”
这是仓库学堂老师们经常训斥小崽子们的话,被小崽子学回来后,逐渐向着邕城扩散。现在只要有机会,邕城乡民总会端起身子,斜觑着眼睛,带着浓厚的邕城方言,操着不流利的官话训斥:“成何体统!”
婆娘饭烧烂了焦了,成何体统!
小崽子考了最后一名,成何体统!
堂屋的板凳开裂了,成何体统!
家里的小狗怀孕了,成何体统!
现在看着乱糟糟,到处扎堆的外乡人,一句“成何体统!”也就脱口而出了。不过被骂的外乡人一个两个的可都没有生气的,反而笑眯眯的陪着笑脸:“大哥,今年你家分到多少粮食啊,准备拿出多少啊?”
没错,前些日子运回来的粮食现在终于要开始分配了。
因为打着邕城乡民自发前往购粮的旗号,所以分粮的时候自然也要乡民自己来领粮食。安家也是大器,来回的运船只是收了基本的上路费,加上许蒙牛一行人在江南两个月的墨迹,运送回来的粮食大致一算,反而比邕城往年市面上的粮价还要低上那么一层,更不用说粮价飙涨的今年了。
在皮货节上捞了一票的邕城乡民一个个的都是钱包鼓鼓,外加上便宜的粮价,自然家家户户的准备了大型的口袋,编的粗粗的麻绳线子,恨不得把所有粮食都买回来才好。不过除了自家吃的那份,邕城乡民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时间就要回到好几天前。
在王金和夏玉喝了三盏茶后,反应过来的各处县城终于紧赶慢赶的倒了邕城。因为话都已经被提前到达的两人说透了,其余众人除了不停的拉着刘大芳和许蒙牛二人嘀咕,就没胆子再到许哲面前诉诉苦了。
归根究底,终究是自己不仗义!
而许哲,除了把一堆周围县城的扔给刘大芳,许蒙牛二人处理,自己则带着急匆匆刚来的孙茂中一行人进了书房。
“大人,给不得啊。这可是我们辛辛苦苦从江南运回来的粮食。邕城把县衙名声给压上了才换来的几十车粮食,就等着从乡民手里拿钱后还给安家呢,现在给了他们,咱们邕城的招牌可就砸啦。”
因为事先四面收钱不仅耗时长久,乡民也不大愿意接受,许哲干脆以邕城县衙为抵押,从安家借调了前往江南购粮的一应开销。虽说安家也从未经历过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情况,不过对于生意人而言,只要利润超过一定限额,便是刀山火海也能闯一闯。
更何况经历过之前的皮货节,安家对于许哲县衙的信心空前高涨。虽然许哲提出的要求有些前无古人,不过就算冲着之前建立的良好信誉,安家也愿意搏一搏。更何况看着频繁出现在邕城的百越人,安家管家的头点的不是一般的快。
“是啊大人,”站在角落的孙德远赶忙支援,旁人不知道,自己经手了外出购粮的一系列疯狂举动,如何不晓得来粮的艰辛:“外面县城几乎都来了,但是邕城就这么大,粮食也就这么点,就算全部给出去也救不了所有人。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与其得罪大半还讨不了好,倒不如一起公平以待了。”
对比惨兮兮的邕城周围县城人员,邕城虽说也经历了地动,但是经过许哲的东敲西陲,日子过得也算是红火。孙德远还预备着在售粮的时候动些手脚,‘走走流程’,也能得个过年的花销。家里的崽子一天天长大,自己不找些来源实在是有些吃力啊。
许哲一眼望过去,都是皱着眉头摇着头的本地士绅,最终把目光放在孙茂中身上:“老孙,你说说看。”
孙茂中抬头瞅了许哲一眼,又低下头‘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旱烟,收起烟袋,在桌角轻敲两下抖落残渣:“来的人可不少,泗水的王二麻子,安平的红眼瘸子,德张的缺德秀才,还有那个天湖来的女人我不认识,你们认识把?”
“赵寡妇,是天湖县卖豆腐的,一个乡下来的泼辣货。”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算是给众人科普了一下:“她本人是被拐子卖了来的,早没了来处,她男人家花了一吊钱给买了过来,前些年男人溺死了,她就跟着公婆过顺带抚养三个崽子。”
“她男人是个独苗,就等着崽子继承香火。现在公婆一天到晚的被她拘在家里做豆腐,连口热的都吃不了,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的,她却四处勾搭男人帮忙做事挣开销,好在没舍了崽子自己跑了,也就可以了。”
大明朝开国没多久,风气相对开放。寡妇二嫁之事极为普遍,若是觉得夫家无能力照顾遗留子女的,寡妇带着拖油瓶一起嫁走的也不是没有。即便闹到官府,官方也会衡量双方的挣钱能力。像赵寡妇这样拖着三个拖油瓶不肯嫁的倒是比较少,也难怪天湖书院的那群秀才公对于她的某些行径装做看不见。
“唔,”孙茂中点头表示知道了:“都是些难缠的家伙啊,他们要是合起伙来,你们觉得咱们弄得过他们吗?”邕城乡民虽说不怵人,但是周围几个县城也不是泥捏的,真要闹起来,人数上邕城肯定吃亏,更不用说如果这群人合起伙来,那就更吃不消了。
“那也不能白给啊。”老潘咋咋呼呼的大叫:“凭什么啊~”
“就是,我不服!”
“他们要是敢来硬的,邕城这几百口汉子也不是百长大的,看谁弄得过谁!”
“行了!”许哲一拍桌子:“人都在前院待着呢,要是想打架的,现在就可以去,别光在这里撂狠话。”
看着许哲发飙,其他人顿时没了声音。只是看着一个个的,脸上的愤慨之色却是都没收回来。颇有些许哲再稍微一激,就要立刻撸起袖子上前揍人的冲动。
许哲为难的揉揉脑袋,就知道人多事情反而做不好。干脆自己先定了基调:“人来了这么多,粮食我们肯定是要吐出一些来的,但是吐多少,怎么吐,什么时候吐那就要我们大家商量着办了。”
“现在外面他们也在等着,我现在喊大家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争取早些订下路子,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双方对弈,主动权很重要。
许哲压下底下人的窃窃私语,直接开口:“大家商量着我们用什么跟他们换。”
“换?”所有人抬头。
“换粮吗,一群穷鬼,有几个有银钱的。”老潘嘀咕几句,颇有些不解。倒是孙茂中脑子转的快些。
“大人想和他们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