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玉谷。
邀月站在山巅处俯视着那个提着剑的白衣少年,目光再从他脚下躺着的移花宫弟子们身上扫过,不自觉攒了怒气,眉头紧蹙,冷声道:“移花宫与万梅山庄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懂西门庄主的意思。”
西门吹雪的声音却是比她更冷,“你不必懂。”
他话音刚落,又是干脆利落的一剑,穿宫装的侍女应声而倒。
“好大的口气。”邀月哼了一声,从山巅之上飞身而下,踏着猎猎风声落到他面前。
不得不说她生了一张非常美的脸,秋水为神玉为骨,分明气质冷若冰霜,五官又艳若桃李。
这样一张脸,饶是江枫当初醒来第一次见到时,也差些看呆了去。可偏偏西门吹雪却仿佛根本不曾看见一样。
他的神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眼神比方才更冷了些。
“我若是没记错,你刚赢了武当首座弟子?”邀月道。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她,他只是站在那静静地看着她,良久后才开口道:“你和江琴什么关系?”
邀月一惊,虽瞬间恢复了表情,也已足够让西门吹雪确认,他们是真的有关系。
“难不成你是为了江枫来的?”她问。
西门吹雪仍是不回答,但他的动作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如此狂妄的态度自然再次激怒了邀月。
她怒甩广袖,在西门吹雪出剑的瞬间已凌空而起,黑色的花瓣从她手中飞出,在风中飒飒飞舞。
可无论如何飞舞,都仿佛丝毫靠近不了西门吹雪的剑锋!
日光从山谷上方洒下时尚是暖的,但照到他的剑身上时已变为刺骨的冷。
事实上在一路看着他闯进绣玉谷时,邀月根本不曾真正将西门吹雪放在眼里,她不动手只是因为被怜星提醒了一桩武林中无太多人知晓的秘辛。
万梅山庄和武林四大绝地之首的西方魔教是有关系的。
虽然没人知道这两个地方究竟是何关系,可那毕竟是西方魔教,就算是移花宫,也没有与之硬碰硬的本事。
但这小子的态度如此狂妄,出手也绝不留余地,她若再不动手,她移花宫岂不成了个笑话。
何况就算是玉罗刹亲临,也断没有对移花宫摆出如此态度的道理!
西门吹雪用的是剑,她便以剑应战。
她用一把黑绿色的短剑,骤看之下似乎毫无光泽平平无奇,但若定睛多看几眼,便能察觉到其上森森剑气,骇人之势扑面而来。
常人见了这柄剑,在三眼之后,大约已连直视都不敢。
可西门吹雪没有,他眼中甚至战意更甚。
神兵遇神兵,纵使不惊天地也足以泣鬼神。
甫一交手,邀月便知道了这个气势骇人的少年最大的弱点在哪里。
——他的内力远不如自己。
寻常剑客练一辈子,剑招也许都是空有形而无神,西门吹雪却正好相反,他年纪太小,最大的问题反倒是剑形未至。
如果邀月愿意,只消同他耗着就能让他耗完那年轻身板里的内力,从而不战自败。
可惜她不屑用这样的办法。
既然西门吹雪闯入绣玉谷,一路畅通无阻地打到她面前,用剑遥指着她,她便要用剑让他低头。
让他知道她移花宫从来不是任人欺负的地方!
西门吹雪也察觉到了邀月此时气势上的不一样,但他并没有去考虑这些的时间。这大约是他自七岁学剑以来,遇到过的最难缠的对手。
她动作迅捷,身法鬼魅,剑招也是一等一的奇绝,若不是他的动作也足够快,五招来回之下,他身上起码有四处已被捅穿。
一长一短,一银一绿。
每一次的相接都能叫风声变调,如泣如诉,让人闻之便心神不稳起来。
就连立于山巅之上的怜星,看着邀月和西门吹雪的这番交手,都差些愣住。
邀月的剑术已是天下难求,她原以为这天下间在剑术上能稳赢邀月的只有江枫那位被尊为“神剑”的义兄燕南天以及武当的木道人,其余剑客,哪怕是南海那位白云城主,和她姐姐动真格,也定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可这西门吹雪却足足与邀月缠斗了五十多招还不见半点颓势。
不,不止如此。
细看之下,同邀月的奇诡比起来,他的剑招其实出奇的简单凝练,但每被避开一剑,下一剑的速度都在变得更快。
他……他简直是个怪物!
怜星头一次开始担心起了邀月。
她当然已经看穿邀月存的心思,也知道缠斗至此,她不会再改变主意去用内力压西门吹雪。
可她身在局外,却是将这两人的剑势变化看得更清楚明白。
百招过去,西门吹雪竟已呈出游刃有余之势。
他的剑简单至极,无非是崩、撩、截、扫、刺。
可偏偏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由这个少年做来,却仿佛有万钧之势,利刃寒光破空而来,甚至能让天地都为之变色。
飒飒扬扬的黑色花瓣全部落地那一瞬,风也似乎跟着一起静止了下来。
不论是邀月还是西门吹雪,在这一刻眼里都已看不到旁人他物,剩下的只有对方的剑!
两柄神兵迎面相接,千钧仅一刹。
刺耳的声响几乎震动了整座绣玉谷,怜星已经彻底呆住,正要飞身往下去的时候,她听见了那尘土飞扬的中心处,传来西门吹雪依然无比冷然的声音:“移花接玉,名不虚传。”
怜星大震,邀月竟在最后关头用上了移花接玉?!
那西门吹雪那一剑得有多可怕?
她想象不出来。
莫说她了,连邀月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能在眉心被抵住的时候还能刺出那样一剑。
纵使有神无形,那也是足以让她震动的一剑。
邀月几乎是本/能地在剑锋往自己脖颈横来之时,一飘一引。
她避开了这一剑!可她的剑也再碰不到西门吹雪!
他二人重新恢复成了动手前的对峙场面,怜星见状,总算从山巅上掠了下来,站到邀月身后,“姐姐。”
邀月没有应,只是冷冷地看着西门吹雪,良久才开口道:“你的剑,受过燕南天指点?”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所以你是为他来的?”她忽然拔高了声音。
“不是。”这次他回得很快。
邀月不解,然而刚要再出声却被怜星阻止了。
怜星朝着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大概猜到他是为谁而来的了。”
邀月惊讶地挑了挑眉,只见自己的妹妹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走上前去,“若真如此,怕是西门公子找错了地方。”
西门吹雪没应声,大约是在等她说下去。
怜星柔声道:“我姐姐的确对江枫动了手,可那是他咎由自取,至于燕南天,则真的不关我们的事。”
燕南天失踪的确不关她们的事,只关江琴的事而已。
怜星看着他冰冷的表情,仍是笑得无比自若。
虽然他没说话,但他的表情表达的意思其实再明显不过,怜星知道,西门吹雪孤身闯入绣玉谷甚至直接对上她姐姐,其实只为一件事。
他觉得她们算计了不该算计的人。
所以他就毫不犹豫地来了,甚至不曾考虑过自己能否从移花宫全身而退,纯粹得几近荒诞。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怜星根本不会相信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人。但在西门吹雪收起剑往外走去的时候,她看着这个少年的背影,忽然又忍不住觉得,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练就这样可怕的剑法,才能在这个年纪战平邀月。
……
南海。飞仙岛。
叶孤城收剑的时候已近黄昏,太阳半潜于海平面下,余辉将大海染上橘红。这本是海边极美的场景之一,却也不能牵动白云城主一丝的心神。
当他执剑时,心神便全在于剑上,但他收剑时,这世间便已无太多值得他牵动心神之事。
好在沈红叶知道,他要说的这个人,恰巧是这世上能牵动白云城主的几样之一。
“叶大哥!”少年清亮的声音穿过湿润的海风而来。
叶孤城回过头去,见到的便是他赤着脚从沙滩另一头跑来的场景,比起往日来寻自己时的欢愉,此时的沈红叶却是一派焦急。
“怎么了?”叶孤城听到自己这么问道。
沈红叶在他面前站定,气还没喘匀便仰头回道:“你能不能去看看姐姐?”
他口中的姐姐,自然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叶孤城有点惊讶,挑眉道:“她回来了?”
沈红叶鼓着脸叹气,点点头:“嗯。”
纵使飞仙岛离中原甚远,这几日也已听到了关于“神剑”和小李飞刀传人的许多传言。
如若不是叶孤城在听闻之初就严令禁止飞仙岛上的人继续谈论这件事,怕是传遍整个南海也是早晚的事。
但哪怕整个南海都无人议论,也无法改变燕南天失踪的事实。
叶孤城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对沈红叶开口道:“走吧。”
沈红叶来得匆忙,直接在沙滩边扒了个木筏就往飞仙岛来了,但此刻领着叶孤城过去时,便忍不住挠着脑袋不好意思了起来。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叶孤城,却见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便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也没有顾及他那一身洁白的衣衫有没有被上面的泥沙弄脏。
木筏行得很快,到叶家隐居的定波岛时,太阳也尚未完全沉入海面之下。
叶孤城对这里很熟悉,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展颜练功无聊了就喜欢偷偷溜来飞仙岛找他,一玩就是一整天,她年纪小,不管是他爹还是叶开都嘱咐过他,一定要照顾好她,所以每回她偷溜出来,他都得乘着暮色将她送回。
一转眼那个会揪着他衣袖和他抱怨这抱怨那的小姑娘居然也长大了,叶孤城一时有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丁灵琳看到他跟着沈红叶进来,仿佛瞧见了救星一般立刻站了起来。
“原来你去喊孤城了。”叶开揉着眉心对沈红叶苦笑了一声,又对叶孤城指了指叶展颜房间的方向,“我和你丁伯母都没办法,你去看看吧。”
叶孤城点了点头,过去轻叩了一下门。
好一会儿后,里面才传来一个声音。
“没事,我一会儿就出来吃饭。”倒是平静得很。
他想了想,还是直接开口道:“笑笑,是我。”
里面又沉默了片刻,但叶孤城却很耐心地站在门口没有动。
“……我明天来找你好不好。”叶展颜说。
从小到大叶孤城几乎就没拒绝过她的要求,可这回他却拒绝了:“不好。”
门吱呀一声开了,叶展颜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极了,但抬眼看向他时又好像带了几分委屈。
“我没事的呀……”她低声说。
“嗯。”
兴许是因为从太原到南海这一路上,每一回她这么说时叶开都只会叹气的缘故,此刻听到叶孤城这句“嗯”,叶展颜反倒是有些想哭了。
她生怕自己这个模样吓得全家人都不安心,所以眼泪还没涌出来时便已迅速低下了头。
可越是这样,泪水便越是克制不住地要往外滚去,就在她想说你不要管我了的时候,她听到叶孤城低声开口道:“忍不住就不要忍了。”
他就站在那安静地看着她哭,因为猜到了她在担心什么,还顺手关上了门,像小时候那样轻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却没有出声安慰。
哭声良久才小下去,而他也一直维持着动作没有停。
“他说过一定会回来的……”叶展颜哽咽着说。
这个他指的是谁已再清楚不过,叶孤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扶住她的肩膀,“那就等他回来再问清楚。”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叶展颜又想起了燕南天留的那两个字,刚克制住不久的眼泪又有汹涌之势,像是要把积存了一路的难过全部倾泻出来一样。
长途奔波之下再这么彻彻底底地哭了一场,叶展颜很快就累得睡了过去。
彻底进入梦乡之前,她好像有听见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喊她笑笑。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午间。
太阳很好,熟悉的海风味道和海鸥的鸣声一道从窗户外飘进来,她伸手揉了揉自己涩得发疼的眼睛,翻身下床拉开了门。
外间正吃饭的四人动作几乎同时顿住,沈红叶更是差点连筷子都掉了下来,最后还是叶孤城先出的声,“睡醒了?”
“嗯。”她走过去在他们留给自己的座位边坐下,拿起面前的筷子,刚要去夹虾仁,又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站了起来。
“哎!”丁灵琳见她又要往房间里跑,顿时着急。
叶孤城却抿了抿唇,夹了那个虾仁扔到她碗里去,“她应该是想起来自己忘了洗漱。”
果不其然,又过片刻后叶展颜便从里面重新出来了。
她的确梳洗了一下,起码让眼睛舒服了许多,再坐下时见到自己碗里的虾仁还笑了笑,虽然弧度很浅。
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默,但叶展颜还挺庆幸他们没一个人再试图安慰自己,安安静静地吃完了后才放下碗筷。
可惜这动作一做,他们又瞬间全看了过来,她有点无言,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我去海边走走。”
沈红叶大概想说什么,被叶孤城及时按住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他才出声:“让她一个人待会儿,没事的。”
这屋子里的四个人,他的确是最能哄好叶展颜的一个,他都这么说了,剩余三个也只能照做。
不过饶是如此,吃过饭后,丁灵琳还是忧心忡忡地拉着叶孤城道:“颜颜最听你的话,你多劝劝她。”
叶孤城心想她哪里是听我的话,不过是知道从小到大干过的惹我生气的事最多而已。
“哎,这次你和颜颜多处处,她这个时候最需要陪伴了。”丁灵琳又叹一口气。
听懂了她弦外之音的叶孤城一时无言以对,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丁伯母,有件事您可能不知道。”
丁灵琳:“?”
叶孤城面无表情:“我在她心里性别是剑。”
其实反过来说,叶展颜在他心里也不是个会让他产生什么长辈们期待之中的情愫的人。
对叶孤城来说,她大概永远都是那个弄破了自己的衣裳还敢在道歉时偷偷瞪他的小妹妹。
当然,既是当妹妹看了,他自然也是希望她能如她的名字一样过得开怀一些的。
叶展颜在自己练轻功时常去的断崖上坐着,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也没回头,而是继续自顾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和下面汹涌的海面。
海水不停歇地一次次涌来,浪花拍打在礁石上,发出哗啦声响,良久她才听到身后那个人出声道:“这里风大。”
“都一样。”她回过头朝他笑了笑,伸手拢了一下被海风吹乱的长发,而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低声继续道,“我能不能去飞仙岛住几日?”
叶孤城明白她的意思。
她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惹人担忧,尤其是丁灵琳,这两日眉头就不曾舒展过,所以她才想着去飞仙岛住几日。
一来家人们不会不放心,二来也不用再让他们看在眼里跟着一道难受。
叶孤城自然说好。
……
西门吹雪战平邀月从移花宫全身而退的事传到南海时已是初夏时节。
叶展颜还是从城主府侍女们的议论中知道的这件事。
她觉得奇怪,西门吹雪为何会去移花宫同邀月打架?虽说邀月的剑术也相当不错,但移花宫最出名的不还是那套名为移花接玉的掌法吗?
这疑问一说出口,那几个侍女立刻面面相觑起来,一个都不敢再开口。
叶展颜更奇怪了:“……你们怎么回事?”
侍女们全都低着头,但还是被她看得如坐针毡,最终还是练剑回来的叶孤城及时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怎么了?”
叶展颜道:“我刚听她们说,西门吹雪去了移花宫,还战平了邀月,觉得有些奇怪而已。”
“……”叶孤城知道她们不敢开口的原因了,摆了摆手让她们退下。
侍女们如获大赦地出去了,叶展颜抬头看他表情,挑了挑眉:“……所以你知道为什么?”
叶孤城在她边上坐下来,沉声道:“我不知道,我只听说了些传言。”
“什么传言?”她问。
“江湖上都说燕南天的失踪可能和移花宫有关。”他顿了顿,“至于西门吹雪,据说是为了你才上移花宫去质问邀月的。”
叶展颜惊讶得连嘴都没合上,好一会儿才幽幽道:“……这也传得太离谱了吧。”
她才不信西门吹雪有这么闲呢!
可是叶孤城却在喝了一口茶后又接着说道:“的确离谱,但这消息据说是从陆小凤那边传出来的。”
这下叶展颜直接打翻了茶杯,温热的茶水洒了一桌,但她已顾不得去收拾,“你说谁传出来的?!”
“陆小凤。”叶孤城似乎还嫌一遍不够,又重复道,“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叶展颜:“……”
天哪,西门吹雪还真有这么闲?
见她还是一脸惊诧,叶孤城叹了一口气,伸手替她扶正了茶盏,“西门吹雪的事先不提,关于燕南天——”
她咬了咬唇没出声。
“你打算怎么办?”
叶展颜看着他的表情,没来由地就烦躁了起来。
事实上早在回到南海那日她就从丁灵琳那里知道了俞五查到的消息,确认了江枫那个叫江琴的书童的确有问题。
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西门吹雪能战平邀月,那就意味着邀月的功夫是绝对不及燕南天的,她还能逼着燕南天去写那两个字不成?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诚实道,“现在想想,他好像的确从没真正信任过我,查情人箭时是这样,找江枫时也是这样,甚至消失不知所踪时也是这样。”
说到最后时她几乎是在苦笑了。
叶孤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他从没喜欢过人,也无法设身处地明白她的感受,只好伸手揉她脑袋,如同叶开夫妇期望的那样劝道:“那就别去想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无非是句空话。
因为叶展颜根本不可能不去想这件事。
她本是爱笑的,这段日子却几乎不曾露出过欢颜,偶尔扯动嘴角,也是勉强得叫人不忍去看的笑容。
钝刀割肉才是最痛的,叶孤城觉得这样不行,叶展颜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她就该笑得比谁都神采飞扬,叫所有人仰望。
“笑笑。”他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叶展颜抬起眼来。
“既然放不下,还是去找吧。”叶孤城说,“他不信你,所以你便也不信他吗?”
叶展颜沉默了片刻,许久之后才应声道:“你知不知道我娘是想你劝我别再想着这件事了啊?”
叶孤城当然知道。
可他更知道叶展颜现在需要的是什么,这件事在她心里是一件尚未了断的事,以她的性格,是不可能这样忘记的。
“只有搞明白了,你才能不再去想。”他说得笃定。
叶展颜定定地看着他,最后还是在他的目光里败下阵来。
“你说得对。”她颓然道,“可是连俞帮主都找不到他。”
“若真彻底寻不到了,那也可告一段落。”叶孤城说。
他当然不是想让叶展颜一辈子吊死在这棵树上,换言之他其实只是想让她早日死心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表情难得如此认真而担忧,叶展颜盯了会儿,忽然忍不住问道:“若真是他辜负了我怎么办?”
“教训他。”他一本正经。
她总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算了,你打不过他。”
叶孤城:“……”
行了,笑了就好。
不过纵使他支持了她亲自去解决这件事,在听说她要再上中原去时,丁灵琳还是极力反对。
“他不是不要你等他吗,你还回去?!”
叶展颜揉了揉太阳穴,瞥了叶孤城一眼,见他并没有帮自己说几句的意思,只好走过去抱住丁灵琳,趴在她肩膀上软声道:“娘——”
叶开倒是比较理解她的选择,在她撒完娇之后,又嘱咐了一句:“既然要去,就顺便去向西门公子好好道一声谢。”
他不提还好,一提叶展颜又想起了自己躲在房梁上时听到的白云城侍女们议论的种种江湖传言,顿时头都大了。
但这事吧,哪怕她再怎么觉得不合常理,也的确发生了。
“……我知道。”叶展颜点过头后,又凑过去搂了叶开一下。
沈红叶悄悄拉住叶孤城的袖子,低声问:“叶大哥你真的希望姐姐去找那个燕南天啊?”
叶孤城哭笑不得,沈红叶仿佛从小就认定了他和叶展颜有点什么,在叶展颜这趟回来前还曾对着他的侍女龇牙咧嘴放过诸如你远不如我姐姐好看的狠话,让他大为头痛。
“不论如何,总得有个了断。”他对沈红叶认真道。
沈红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只是看表情似乎仍是有些不太乐意。
不过他再不乐意,叶展颜也还是在两日后重新离开了南海。
其实燕南天从离开太原到消失不知所踪不过二十日,脚力再快,应该也走不了太远,可惜她那时被江琴给她的那两样东西给彻底气昏了头脑,伤心难过之下,反倒是错过了找人的最好机会。
路过江城时又值盛夏,花繁树茂,闷热得恼人。
叶展颜去杜老头的面摊上吃了一碗面,而后拐去城西拜访了一下俞五。
不知道是不是这件事给她的打击太大,时隔大半年再见到她,俞五总觉得她比当初要沉静了不少。
得知她打算找下去,俞五沉吟了片刻,诚恳道:“那我送你一块可以差遣丐帮弟子的令牌。”
这个人情送得可算是太大了,但她又的确需要,最后只好在接过时认真道谢,并保证道:“俞帮主日后若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还请尽管开口。”
俞五叹气:“燕大侠是个顶天立地的人,那些江湖传言我是不信的,我同你一样想找到他。”
叶展颜这一路上听了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传言,此时再听到俞五直接提到这个名字倒也十分平静,她点点头:“我知道。”
“可惜还是让那个江琴跑了。”俞五遗憾道。
江琴的下落要查还勉强算是有点线索,但燕南天就好像已从人间蒸发了似的,她一路北上费尽力气都寻不到他半点踪迹。
这种一直在做无用功的无力感在抵达太原时攀至顶峰,以至于上万梅山庄去道谢时,叶展颜都是抱着一腔焦躁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小凤居然也在。
这个时节的万梅山庄没有梅花,也没有结冰的湖,但居然还有酒。
叶展颜还记得陆小凤上回说的西门吹雪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酿酒的事,所以在喝第一口之前,她都以为那是陆小凤买的。
不过这沁着梅香的酒一入口,她便尝了出来,这是西门吹雪的手笔。
西门吹雪就坐在她对面,见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着给她又倒上。
向来话多的陆小凤这回不知到底怎么了,居然也只顾着闷头喝,气氛一时安静得几近诡异。
叶展颜在南海的时候被叶孤城勒令不准借酒浇愁,后来一路寻过来,独自一人去了许多地方,找人还来不及,也没什么喝酒的兴致。可此时开了个头后,倒是有些停不住了。
到后来都不用西门吹雪帮她添,她几乎是每喝一杯就立刻给自己续上。
再好的酒量也经不住这种喝法。半个时辰后,她就醉得不轻了,眼神涣散地撑着额头,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陆小凤悄悄扭头去看西门吹雪,却不想被抓了个正着,只好摸摸鼻子低声道:“别喝了吧?”
西门吹雪还没回答,叶展颜就放下了手又拿过酒壶,嚷道:“喝!”
陆小凤:“……”
“不如明日再继续?”他试探着问她,“我看你这一路奔波,也累得很,倒不如先去睡个好觉。”
叶展颜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一样,倒完了酒讲酒壶塞进他手里,用一种不容拒绝地口吻对他道:“一起喝。”
“好好好一起喝。”陆小凤认命地陪着她继续。
之后两人便更没顾忌,一直喝到月上中天才堪堪停下,还是因为没酒了。
所幸酒品都不差,没干出什么在别人家发酒疯的丢脸事来。
西门吹雪喝得最少,自然也最清醒。
他看着歪在桌上的这两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唤侍女过来带叶展颜去休息,至于陆小凤——
“对了!”她忽然就坐直了身体,然而到底醉得厉害,片刻之后又开始摇摇晃晃。
西门吹雪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连原本要唤侍女来的事都忘了。
灯火下少女爬满酒意的脸庞精致得像一幅画,一开口又有带着梅香的酒气扑面而来,锦缎般的乌黑长发随着她动作从耳后滑落,霎时遮住她小半张脸,而她大约是觉得不舒服,皱着眉胡乱拨弄了一下,最后才撑着泛满红晕的脸开口道:“我……我竟忘了……我是来道谢的……”
西门吹雪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喉间那句“不用”不知为何就卡住了。
“不过……”她表情忽然又变得苦恼起来,盯着他看了好半天才继续道,“邀月这种……以后还是、还是不要去招惹了!”
“……嗯。”西门吹雪看她又是一副要醉过去的模样,怕她这样晃来晃去把自己给摔了,便忍不住伸手扶了她一把。
醉酒时的叶展颜多了不少表情,总算能和西门吹雪记忆中的模样重合起几分,再想到她今日来叩门时风尘仆仆的疲惫眼神,西门吹雪没来由地不爽了起来,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不爽什么。
“江湖上都说……”她停顿片刻,像是觉得好笑一般撇了撇嘴,而后接着道,“都说你是喜欢我才去的移花宫诶……”
因为扶着她的缘故,此刻的西门吹雪离她很近,四目相对之下,他仿佛从那双汪着水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再认真不过的神情,脑海里瞬间转过无数个画面和想法,从初遇至今,转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竟鬼使神差般地开口承认了她口中的传言:“是。”
他话音刚落,桌下便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原本还好好地趴在那的陆小凤,竟已摔到地上去了。
陆小凤的眼神可比叶展颜清明多了,甚至看向他时充满了惊恐:“西门你可想清楚了啊!燕南天他只是失踪,可还没死呢!”
西门吹雪:“……”
等他再回神看向叶展颜时,只见她已趴在桌边睡了过去,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问了一个怎样的问题。
叶展颜的确不记得自己醉过去后干过点什么说过点什么,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自己拉着陆小凤一杯接一杯往下喝。
她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般好了,没有半夜忽然醒转、也没有做噩梦地一觉至天明,以至于醒来后看到房间内的陈设还有些懵。
睡了这么久,虽然舒服,却也难免气闷。
叶展颜下床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而后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
晋地已是深秋,窗框上结了一层薄霜,触手冰凉,寒风扑面而来,虽不至刺骨,却也叫人连最后一点残留的睡意都蓄不住了。
叶展颜心不在焉地揉了揉自己干涩的脸,下一刻,她听到一阵肃杀的风声。
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将头探出窗外望去,只见一身白衣的西门吹雪正提着剑站在不远处,而他身前则是一片被齐根削断的翠竹林。
他像是背后都长了眼睛一样也回过了头。
叶展颜张了张口,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与他打声招呼,他却忽然大步走了过来,转眼之间人已在窗前站定,看着她有些发愣的神情开口问道:“休息得可好?”
叶展颜:???这真是西门吹雪?!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他额头:“你没发烧吧?”
刚触过窗框上薄霜的手凉得过分,可也柔软得过分。
因为惊愕的缘故,叶展颜还睁大着眼睛,西门吹雪看着这张近在咫尺依然寻不到任何瑕疵的脸,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了昨晚她醉酒时的模样,此时散入他呼吸间的香气分明已没了昨夜那醉人的酒味,可仍旧是甜的,他表情未变,却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叶展颜觉得更奇怪了,皱了皱眉歪头道:“你心跳好快,方才练剑出了什么岔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