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上的嫦娥近些日子已然找不到能令她心潮澎湃的话本了。这天上人间的话本皆被她翻了个遍,从悲悲切切的西厢到香-艳的野史,嫦娥看遍了这些悲欢离合,以至于这几日,都变得百无聊赖起来。
而在众多神仙注视着的人间,正值初秋。满城秋意瑟瑟,微凉的风从城内穿过,带来有些凛冽的兵器的气息。街道上正张罗着招呼客人的店主或匆匆而过的百姓,皆忍不住向城外看了几眼——那里,正是南下大败倭寇的大军驻扎之地。而明日,昭宁公主便将进宫回禀诸事。
这几日,民间多在议论此事。街边巷角,茶楼饭馆,多是唾沫横飞争论不休之人。京城附近的上万名读书之人甚至联名上了书,请皇帝莫要坏了祖宗之法,昭宁公主决不能入朝为官,更莫要提什么封赏了。
“此事实在可笑!”一名布衣的读书人拍桌而起,面红耳赤道,“身为女子,却不在闺阁中做些针线,反而跑到战场上去厮杀!这哪里还有一点规矩可言?上了战场,也不过是碍手碍脚,回来反而要与她厚赏,这却将那些个男儿置于何地?”
“苏兄也莫要如此激动,”同桌的另一名读书人无奈劝道,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再怎么说,那也是金枝玉叶,哪里是我们这些个人议论得的。”
“怕什么?”先前那个读书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激动起来,拿手大力拍着桌子,“自古以来,读书人便是可以这般说话的!便是将我拿去御前,我也是这个话!”
身旁的桌子上蓦地传来一声嗤笑,说话的读书人登时瞪大了双眼,愤愤向旁边看去:“怎么,你不服?”
坐在那窗边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慢慢悠悠品着茶,道:“不服。”
读书人的眉毛都几乎吊起来,一时间友人拉也拉不住,只能任他冲着隔壁那公子哥儿便去了。他本就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见那十四五的小公子气定神闲的模样,愈发气得不行。厉声问道:“你为何不服?”
这一声将众人的目光皆吸引了过来,小公子哥儿这才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了,开口道:“我自然不服。阁下虽然在此处高谈阔论,可在当日倭寇南犯我大庆疆土,怎不见阁下揭竿而起,亲自下南海去抗那敌军呢?’
“我可是个秀才!”那读书人瞪大了眼,不可置信道,“怎能到那种血腥厮杀之地去?从文者,为官做宰,为国效力,绝不去那战场上行粗鲁之事!”
这话一出,几个身材粗壮的围观者皆面上变色。然而他们也知,这世间,向来都是以读书人为尊的。因而虽心中不平,却也还是强行按捺下了,只是心有愤愤,看向这人的目光都不善了许多。
小公子也觉得可笑,望向这人,一时竟被他的厚颜无耻折服了:“阁下不过是个秀才,尚且不能为官做宰,又不肯上沙场杀敌。既如此,竟是百无一用,不过是个酒囊饭袋罢了。怎么还有脸面在此高谈阔论,去指责刚刚护卫了几万江南民众的昭宁公主?”
读书人的面色一下子涨红了,被他说的一点颜面也无。只得咬着牙道:“你这个小毛孩懂什么?这科举之路万分不易,我如今不过二十三四,考了个秀才,已是不易之事——”
“阁下无需再多加解释,”小公子微微一笑,打断了他道,若是真男子,不如亲自上那战场,立下个功勋与我们看看。阁下既嫌女子无用,总不至于连个女子也比不上吧?”
“这个说的很是啊!”
“苏兄一向自负胸怀大志,若是上了战场,定能加官封爵,也是我大庆之幸啊!”
“对对,苏兄定不是那等碍手碍脚之人......”
几个本与他同行却一直冷眼旁观的读书人这一帮腔,众人皆你一言我一语地怂恿起来,要这人亲自去那血肉横飞的战场上证明下自己。那读书人此刻早已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还是梗着脖子道:“去,去便去!我还怕了不成?我男子汉大丈夫,怎可能不胜过那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女子——”
他的话并未说完,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然擦着他的鬓角过去了,一下子便斩断了他脸侧的几根发丝。读书人猛地住了嘴,眼眶瞪大,一个踉跄差点跌坐在那地上。
“这就是你说的男子汉大丈夫?”
小公子将手中的匕首把转在手心把玩,笑道:“只怕还未上了战场,便先尿了裤子吧?”
众人皆哄堂大笑。读书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你持械伤人!”
“我?”小公子侧侧头,神情无辜的很,“我哪里有伤人?”
“你威胁于我——”读书人愤愤咬着牙道,“此刻还不承认,这哪里是君子所为?”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小公子蓦地展唇一笑,“我一直觉着,像你这等坐享平安却对那些奋战前线的将领横加指责的,通通不算人。”
言罢,他也不再去看这鹌鹑般瑟缩着的家伙,径直提高了声音,与这满茶楼的人道:“公主虽为女子,却胸藏锦绣妙计,金枝玉叶奔赴沙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大庆!”
“她一心为国为民,将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眼下终于将那群频频骚扰我南海的倭寇绝之后患,将其打的一败涂地,难道在座的,皆是那等没心没肺忘恩负义之人么!”
“若无公主奔赴沙场,哪来你们此时坐于这里随意闲谈?若无公主奔赴沙场,哪来的江南百姓平安无事?若无公主奔赴沙场,哪来的我大庆一雪前耻?”
一茶楼的人一时都被他问住了,一时间,只能听到先前那个读书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张开了嘴,仿佛要说些什么,那小公子却再次开口了。
“诸位已是坐享其成之人,还望与自己留下些口德吧。”
言罢,他拂袖而去,再也不愿与这满屋子的酸儒多说一句。
他既走了,半晌后,方有一屠夫喃喃道:“俺不懂那许多,只是公主打了胜仗,咱们百姓本该高兴才是。怎么有这么些个读书的娃子,自己也没啥本事,偏偏要多说这些个话呢?”
“不过是些酸话,”正在拨弄算盘珠子的掌柜头也不抬,冷冷道,“自己于科举上不利,便也看不惯女子入朝为官,偏生还扛了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将自己看的高人一等。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念两本书也没念出个什么名堂,到底是哪里令你们有如此自信?”
说罢一摔算盘,也不和这些个酸儒废话了,径直挥舞着账本子与他们道:“快些结账,结完账便走吧。这里庙小,供奉不起您们这几尊大佛。”
先前被众人嘲讽的面红耳赤的读书人连并着替他说话的几个同伴皆被踉踉跄跄推了出来,一时间恨不得扭过头对这茶楼啐上几口。
只是见那茶楼里两个伙计横眉怒目的样子,他们也不敢说些什么,只能暗道倒霉,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先前那个白衣小公子的一番话,倒是在民间传开了。许多读书人皆嗤之以鼻,只是平头百姓却皆觉着有理。
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凡是能平息战乱扬我国威的,岂不都是英雄?
英雄,便理所当然该被嘉赏。
在许多人皆猜测着那小公子是何身份时,他本人却翻身上了马,往北静王府一溜去了。
“不过是念了几本书,还真以为自己能上天了?”贾琅的吐槽火力全开,与神仙们酣畅淋漓说了番那群把自己当做神的神奇物种,并飞速地达成了一致,决定让那哥们儿今晚多做几个噩梦。他虽心中吐槽着,可面上仍是绷着张小脸,谁看过去都是个精致如玉的公子哥儿。路过的人皆扭头回望,暗暗赞叹这孩子生的实在是好。
谁知到了北静王府门前,却看见那门口已然停了一辆马车。马车旁占站了个窈窕的蒙着面纱的女子,虽看不清容貌,身姿倒是一等一的纤细,正在丫头的搀扶下慢慢坐了上去。
“那是谁?”
贾琅眯眼看了许久,也未曾看出这女子是何人,只在一旁静静地候着。等那马车走了,方才纵马上前,问看门的小厮道:“方才那是何人?”
“贾大人?”
北静王府里伺候的,皆是见惯贾琅的,忙颠颠儿地将他往里引,“王爷方才还惦念着您,问您今日怎么还不来呢——方才那位,是大皇子派人送来的,说是容貌一等一的歌姬。刚刚才被王爷原样打发回去了。贾大人,您这边儿走,王爷在书房呢!”
贾琅却蓦地停了脚步,似笑非笑扬起眉:“大皇子?”
好,很好,非常好。
敢送人送到我男人这儿......
他忽的展唇笑了笑,笑的众神仙皆倒吸了口冷气,默默为那位大皇子鞠了两把压根儿也不存在的同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