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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的小天鹅,陈保专派了两个婆子在天鹅房服侍,每每他俩去看的时候,便见那俩只小天鹅理直气壮摇摇晃晃,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一边一个婆子拿着棍子开道,生怕它们要受了旁的天鹅的欺侮。
秋季天鹅南飞时,韩覃就在映辉庭相送。那两只小天鹅,是理想中的她与柏舟,跃跃而翔,果真如鲲鹏一般瑶翅而去。
“瑶儿,我仍还需要你的怜悯。没有太后制挚,没有查恒,我把朝堂交给了唐牧,无论你想去那里,我都可以陪着你一起去。我不会缚着你的翅膀在这深宫里,若是你愿意,我陪你一起去你的龙头山,看你满山的樱桃和那龙眼般的清泉。”
韩覃欠身,伸手自李昊手中接过那两只蛋一手捧着一个。她上辈子喜欢这些新奇玩艺儿,这辈子在龙头山那六年大鹅大鸭养多了,反而没了那种新鲜感。
她问道:“庄姑娘可也替皇上孵过小天鹅?”
那件事她在书里用了大段笔墨形容,只要唐牧看过,肯定会加以利用。
李昊一声哂笑:“她是用汤婆子围着孵的,但是也许那两只蛋不好,一只都没有孵出来。”
所以,庄箜瑶说:奴婢敬仰您,爱您,此生也不愿意与您分开。而韩鲲瑶会说,我可怜你,所以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一连串的打击叫李昊觉得自己配不起任何人的崇拜,可他于这寂寞宫廷中,于连番的叛乱中,唯想要一份相互怜悯的爱和彼此相扶持的平淡生活。
韩覃坐的如尊木塑泥胎的菩萨一般,每一下呼吸都牵扯着丝丝痛意。她将那两只蛋还给李昊,摇头道:“二郎,我已经嫁人了。”
船稳泊于渡口,内侍们相帮着两人下了船。李昊一直将她带到了位于外皇城的东宫,在另一段时空中,她曾在这里生活了两年,而后移到内皇城,又生活了三年。无人住,这地方虽收拾的干净,却也极其冷清。
韩覃站在门上,脚如陷于泥潭,摇头道:“皇上,我不要进这里面去。”
她若走进去,只怕就真的心软,不能离开了。
门内有鼓乐传出,接着两行宫婢捧出一套皇后的凤冠于礼服来。李昊自那件明黄色的大衫上拈起水滴形雕云龙纹的坠子,拇指搓了两搓道:“这是先帝丧的那一夜,我承诺给你的东西。若说我还有什么能值得你去爱,大约也只有这样一颗历经两世仍还虔诚的心。”
先帝大行的那一夜,李昊自内皇城探完病回来。头一回见面貌脱形,苟延残喘的将死病人,吓的三魂扫二魂,非得要她伴着同床睡。那一夜他试两回,一回滑跌在门外,第二回终于寻到那癖径成了事。
在那本《我与东宫》里,她写道:
这两年侍奉东宫,一直以来我都是无所不至的。可今夜却总觉得他与往昔不同。
在床上相对坐着,他吻上我的唇,舌间的甜意叫我心慌意乱。怎么办?他解了自己的衣服,捉我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我摸了摸,光滑,坚硬,略有些冰冷。
我的心狂跳着,不能自抑的想靠近他,想拥抱他,我整颗心,整个人都是空的。
他的眉眼也比往日更加好看,眉头微微的抖着,长长的睫毛轻颤着,我是多么爱这个人啊,爱他的眉眼,爱他唇齿间的气息,以及他胸膛上那微凉的热度。我伸舌头舔了舔他的睫毛,于是他将我压翻……
*
“瑶儿,你今天走不出这皇城的。”李昊道:“唐牧想要□□,为权衡之计不惜放你入宫来诱我答应他的请求。自古以来,皇权与相权是王朝的左右臂,互搏互争,只为看谁能执掌权利。
我是这李家王朝的罪人,概因我改了祖制,让相权重新进入朝堂,继而削弱了皇权的统治力量。若唐牧要反,从此之后便是轻而易举……”
韩覃打断李昊,断然道:“他不会反的,我敢保证他不会反。”
李昊冷笑:“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反。他自己都不敢保证,更何况你?”
韩覃道:“当初皇上在东宫时还曾说过,世上并无品德十分完善,德性行兼好之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无论什么样的人,那怕鸡鸣狗盗之辈皆可用之,只取其长防其之短便可。若你果真疑唐牧而防不得其短,这个首辅之位,尽可以给朝中任何人。天下是你李家的,这一国的百姓都只听你一人号令,难道你到如今竟连他都挟制不得?”
李昊以为韩覃到如今还不知道唐牧的真实身份,勾了勾唇角冷嗤一声道:“你可记得那一世的小年夜,我带你去唐牧府上的情景?”
韩覃摇头:“不记得。”她上辈子是见过唐牧的,可如今对于他却全无影响,对于跟着李昊到唐府之后的事,也全然没有任何记忆。
李昊道:“他也与我们一样,有着上辈子的记忆。甚至于思前想后,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的命运也是叫他改变的。所以,他救了我一命,同时夺去了我最爱的人。瑶儿,你觉得我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杀了他?”
韩覃断然摇头,狠了心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与我无关。既今天来了,我便跟上辈子的东宫说几句实话。当年之所以我会到您身边,是高太后与查恒派我去的。至于这座宫城,无论再活几世,我都不会想着再走进去看一眼。对于东宫那个人我并没有特别的感情。”
李昊微眯着双眼,双眼皮深夹着长长的睫毛微颤,扬手,随即七八个清瘦利落十七八岁的年轻内侍跟了上来。他道:“送韩夫人入东宫!”
“皇上!”陈启宇匆匆赶来,到了李昊面前一礼道:“启奏皇上,兵部来报,说蒙古兵五万骑兵叫左都督三十万兵马尽数歼灭。”
这是喜报,李昊心下一喜,也就不怪这他扰了自己。陈启宇见皇上面有喜色,接着又奏道:“锦衣卫在城外搜到了一具尸体,因戴着金凤钗,慈宁宫的宫婢们也都指认是失踪多日的太后娘娘,您可要去看一看?”
各地多的是不出三服嫡系封藩的王爷们。若是高太后逃出宫后到了那位王爷的封地,借机捣乱起兵,又是一场乱事。李昊不得不去亲自探望一番,扬手吩咐身边内侍道:“把韩夫人请入东宫好生照料,朕片刻即回。”
韩覃看了陈启宇一眼,见他轻轻给自己眨了眨眼,也知是唐牧派他来的。否则高太后死了那么久,偏偏今天叫人翻出来。她摇头道:“等皇上来了臣妇再入东宫,如何?”
李昊挥手道:“送韩夫人进去,好生看着,但凡有任何差迟,朕惟你们是问!”
他见陈启宇仍还不肯走,冷眉问道:“难道陈都事不与朕一起去?”
韩覃目送李昊与陈启宇离去。身后八个垂手而立的内侍,面无表情站在她身后,虽不言,却渐渐向她逼近。
“夫人,进去吧!”韩覃抬头,见这老内侍是唐牧那眼线牛富,心下稍安,抬脚进了东宫。
绕过琉璃转角影壁,她当年的步伐都清晰无比。
她在书中写道:我去送药的时候,听闻东宫已经砸了三只碗,赶走了四个宫婢。我捧盘在眉心,拿出当年母亲哄着给我喂药时的样子哄他,他却要我做给他看……
十三岁的韩鲲瑶本来只是准备学样给李昊看,却稀里糊涂喝掉了整碗药。李昊瘦高高的少年,猴在那正榻上,笑问道:“小丫头,苦不苦?”
韩鲲瑶抿唇摇头:“一点都不苦!”她吐颗梅子出来放在掌心道:“瞧,苦味儿都叫它占了!”
“那就好,本宫的汤药以后全由你一人喝掉!”李昊小手一挥,笑的极其开心。
*
韩覃转过影壁便不肯再往前走。八个内侍仍还在身后跟着,牛富上前道:“韩夫人,不如您跟着老奴一起到后殿歇坐片刻,喝点茶静等着皇上,如何?”
要去后殿,那几个内侍自然不好再跟着。牛富带着韩覃到了后殿,绕过太液池,指着后门外道:“二爷在外头等着夫人,快去吧!”
韩覃提裙一阵飞奔,在太液清波后那垂柳林中串行了许久,远远见唐牧在银作局廊房的墙下站着,飞奔过去扑入他怀中,哽声道:“二爷,快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
出宫,一路快马飞奔到怡园后门上,唐牧勒马转身,巷外不远处,李昊仍还是那件青袍,手提长剑,身后是一重重的锦衣卫与御前带刀侍卫们,呈扇形将他环绕其中。他扬手,身后扔滚出来那内侍牛富,却是叫人捆成个球一样。
“如今天下不姓查,却要改姓唐了。唐清臣,朕若不是彻查,竟不知道你还在朕的宫廷里,安插了眼线。”李昊提剑一步步走过来,指着唐牧道:“首辅唐牧,与锦衣卫原指挥使唐逸相勾结,谋杀太后,意图谋反,来人,将他给朕拿下!”
府军齐齐压过来,唐牧松了韩覃,拍拍她的背道:“李昊这个人,你是想让他死,还是想让他活着?”
韩覃哭笑不得:“二爷,我觉得咱俩今天能不能活着进怡园都还是个问题。至于他死或者活的问题,不该是咱们操心的事!”
她话音才落就叫唐牧抱了起来。文臣不带兵器,唐牧抱着韩覃一步步往后退着,李昊带人步步相逼,提剑指着韩覃道:“瑶儿,你从他怀里下来,走到朕身边,那皇后的冠服,仍属于你。”
韩覃不敢再看李昊,圈着唐牧的脖子问道:“这院子里,是否有你安排的伏兵?”
唐牧道:“有。但是伏兵既出,我唐牧谋反的罪名就会被钉死,天下重新大乱,李家王朝要改姓陈了。”
左都督陈疏如今集兵权在手,两个儿子一文一武,只要有唐牧相助,天下谋得一半。
韩覃再回头,李昊仍还步步紧逼。她道:“你从两百年后回到如今,自己不必再担亡国的罪名,却要叫这王朝早二百年就结束它的寿命?”
李昊忽而加快了步伐,身后的府军与锦衣卫直接快步跑了起来。唐牧仍还飞速往后退着:“娇娇,天下兴亡,王朝姓陈姓李又有什么关系。我此生再无所求,你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给别人的。”
韩覃心中略略一暖,低声道:“二爷,我求你歇了那谋反的心,不要让陈叔叔带兵出来,好不好?”
唐牧已经跑了起来:“娇娇,从李昊要你入宫开始,这王朝就不姓李了。”
所以,他之所以同意让她入宫,也不过是为了要诱李昊出宫,要在怡园后院这巷子里捕杀他而已。
韩覃狠挣开唐牧的手,从他怀中滑了下来:“你曾说过,要让普天下的士庶活的更好,如今为了争权夺利而罔顾天下百姓的安定幸福,重掀战乱,与查恒何异,与高瞻何异?”
李昊所带的人已经全部进了巷子,只要身后阻截的迅速,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这巷中屠杀上百号人,虽凶险,但也不算难事。陈卿缓缓开了后院门,却见唐牧扬手,闭上了眼睛。
韩覃疾步往那巷子外走着,伸展双手叫道:“二郎!”
墨蓝色的香云纱长褙随风而散,露出内里沉潭色的绸里,这沉重压抑的颜色,是她刻意禁锢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为了配合他弥老而苍的心。可二十岁的大姑娘,与那同龄的男子才是珠联璧合的眷侣。
她仍还是少女的体态,那轻跃如羚鹿的步子踏在唐牧心上,重似千金。
终究,他没有给许知友和陈卿讯号。
李昊扔了手中佩剑,亦是疾步奔了过来。身后上百号的人全进了巷子,天赐良机,再好没有的机会。巷外的许知友亦在焦急的等待叫他截巷的讯号。唐牧仍还站着,直到韩覃扑入李昊怀中的那一刻,疾然转身。
天真而又好奇的猫儿终于看到那锦簇绣球后的黑手,而唐牧,也终于探及韩覃内心的底。一直以来,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韩覃对于前世究竟有多少记忆,甚至于,他压根儿就不相信她就是前世那个韩鲲瑶。
那是个与如今的韩覃完全不同的姑娘,天真、乐观,傻到没心没肺,敢把自己的初吻、初夜,以及与爱人之间相处的点点滴滴都落于纸上。她用笔勾勒出一座漂亮的象牙塔,塔里有她既怜又爱的男人,她爱他,爱到愿意舍弃自己血亲的弟弟。
这样一份爱,当她重新忆起,当她与爱人重逢,当曾经的爱人与如今的丈夫站在对立面,她会如何选择?
唐牧亲手谋划一场豪赌,终将赢得权柄,却输了美人的心。
韩覃牵着李昊的手,穿过两排府军与锦衣卫出了巷子,直走到不远处的牌坊下时,才道:“二郎,方才在宫里,我没有把话说清楚便不辞而别,确实有些不当。既你追来了,我便在这里与你把话说清楚。
当初先帝丧驾崩那夜,你曾问我有什么愿望,只要我肯出口,你都会替我达成。我当时说我还未想到,但你必得要记着那个愿望。如今虽重活一回,可你仍是君王,承诺既出,该是言而有信的。如今我找到了那个我愿意用一生去爱的男人,恳请您还我自由,可好?”
李昊脸色由喜渐悲,慢慢往下垮着:“瑶儿,你爱唐清臣什么?位居首辅,但那位置是朕给的,朕可以给他首辅之位,也可以随时把他发派到海南去。”
韩覃果断道:“那我就陪他去海南!无论天涯海角,夫唱妇随,我会陪着他。”
李昊唇角微颤:“他妄图谋反,是死罪,按律当诛,你也要陪着他死?”
“你比我更明白,你这是在牵强附会,给他徒加莫须有的罪名。”韩覃道:“若是他果真要反,又何必带着一众文臣杀出城去救你?直接让你叫蒙古兵杀了,岂不是连手都不用脏?”
这正是最让李昊纠结难辩的地方。唐牧曾在八月十五宫变那夜,从高太后手中救下他。冬至节后东厂马骥带人逼宫,是他带着一众文臣抵挡。到了前天蒙古兵入侵,亦还是他持刃相救。
但唐逸的谋反是事实,他掩盖了唐逸的谋反,只将唐逸发派到了岭南,包庇谋反,光是这一条就可以治他的死罪。
“瑶儿,他已经没有前途了。朕从此不会再信任他,不会再启用他。就算朕开恩不杀他,但也永远不会再让他进入政治权力的中心,他将终此一生做为一个寒酸的文人骚客,带着你去走无址尽的贬谪之旅。你果真愿意此生就如此寒酸下去?”李昊重又问道。
这话又激起韩覃的怒意来:“你当然可以不信任他,你甚至可以杀了他,毕竟你才是这国家的君主。有太多像黄全一样口蜜腹剑的小人,随时拭净他的背,要背着你一步步走向那跳海亡国的末路穷途。”
她道:“二郎,当年之所以我们会在一起,是因为高太后与查恒刻意替你我制造机会。你是皇帝,三年一回大选,会有太多太多的姑娘进入宫廷,你当初能爱上庄箜瑶,今后自然也会爱上她们。我是唐清臣的妻子,此生只要不死,不相离异。至于他会富贵还是落魄,居高位还是做阶下囚,我夫唱妇随,绝无怨言。”
回望一眼高大的牌坊,韩覃头也不回疾步往前,转身进了巷子。府军与锦衣卫齐齐撤出,机会已失。韩覃走到唐牧面前,仰面道:“二爷,往后只怕咱们连卖炭翁都没得做,不过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你活着,无论你走到那一步,我都会陪着你。”
怡园的伏兵已经齐齐撤去。唐牧揽过韩覃的肩道:“先回家,余事下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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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饮冰院。陈卿与父亲陈疏皆是默坐,一条绳上的蚂蚱,一场谋反未成,陈疏的怒气摆在脸上:“清臣,老夫一生清正名节,叫你一举败坏。你那小夫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生生坏了我等的大事。”
唐牧依旧负手在窗前站着。他道:“国公爷不过是到唐牧府上喝了盏茶而已,有何大事要办,唐某竟然不知道。”
他这竟是要否认合谋谋反之事,将自己摘于事外了。
陈疏站了起来,厉声喝道:“你!”
唐牧缓缓转过身来,官服上的仙鹤补子叫夕阳照的熠熠生辉。一个时辰前院外险险就要有一场血战,他此时竟还能笑的从容缓和:“国公爷掌兵权有二十年了,世子如今掌着督察院,清极又在大理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若本官猜的无差,只怕再过半个时辰,加封太保、太傅并柱国的圣旨就会到您府上,您趁此上疏辞了兵权,如何?”
陈疏气的几乎要吐血:“唐清臣,老子冒着要杀头的罪名替你抢妻,如今事情得定,你竟过河拆桥,要借老子来讨好皇上?”
撺掇他反的是唐牧,如今要释他兵权的也是唐牧,陈疏本无反意,叫唐牧弄了个七上八下,又恰恰因皇帝放了兵权才起了那份心思,那知又叫唐牧临头一盆水浇了个炭熄火凉,岂能不生气。
陈卿看的比父亲更远,他道:“我父亲请辞左都督一职,如今天下,谁可任左都督?”
唐牧道:“大都督府从此将被废止,左右都督与断事官将不再做为常职任命,兵部要单独从六部提出来,掌管天下兵马调令,由首辅直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