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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秦舫在这个妖怪横行的世界领会到系统的一点好处。
寻找魏毅本来全无头绪,是系统让她凝下心来体会不远处魏毅肉身与她的呼应。摸索了片刻,她便抓准了魏毅的移动,这感觉仿佛在他身上安了定位仪。
秦舫追上魏毅那会儿,魏毅双手捧着孟婷然的脑袋,面前站了一只硕大的妖怪。之前与梦妖有过接触,秦舫一眼就认出了它。她看不懂魏毅在做什么,但能看出魏毅是在操控梦妖,心头的疑惑这也就解开了:魏巍的消失,原来是倚靠魏毅。
她没想过这一节,却能很快接受这个事实。
送上门的梦妖,正好能解卓杨樊莹的燃眉之急。秦舫记得梦妖不好抓,撇几眼魏毅便心头一动。她既然能附身在魏毅身上,到时也能控制住梦妖吗?
事情不及她想象的如意,秦舫倒想提着梦妖屁颠屁颠向樊莹献宝,等她没入魏毅的肉身,潜入深海眼前乌黑,不得不承认她高估了自己。感觉不到方向,也不知身处何地。秦舫宛如盲人,在潮湿阴冷的液体里行动,直到踏空一步跌入另一个地域。
魏毅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走马灯一般在秦舫眼前放映。那是经过压缩的记忆,一股脑涌来,似乎要击溃她的意识。
想想你来这儿是要做什么!秦舫提醒着自己。漫长又短促的几秒走完了,秦舫隐隐感觉自己掌握了魏毅肉身的一部分主导权。魏毅对她的入侵反抗得相当强烈,有一股力量将她向外推,秦舫尽力握住她能握住的一切。她绝不离开!
两人的身体争夺勉勉强强算是势均力敌,秦舫决定要拖延时间。
卓杨和樊莹……一定会找到这里来吧?
魏毅出现了异常,梦妖也不再安分,秦舫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腾出一只手卡出它的脖子,将它提在手上。魏毅爱惜地捧着孟婷然的头颅,而秦舫只拿一只手掐住她的头发。
愤怒让魏毅占回上风,和魏巍的拉锯战秦舫精力流失得很快。撑不住了,撑不住了。到后来每分每秒都在这么想,没见到樊莹就始终撑着一口气。
秦舫不太记得自己是谁。
头脑被魏毅的记忆洗刷了一遍,她逐渐觉得自己是魏毅。
原本他也是斩妖师,资质差得几十年都遇不上,最后没能正式上岗就被遣返当了普通人。当时,他操控妖怪的才能还没有显露。魏巍没来这里之前,魏毅已经掌握了操控妖怪的方法,甚至驯化了梦妖。他对城市的消息相当了然,最初发现魏巍,计划就是由他提出的。生活里正缺乏一个新鲜的目标,魏巍就送上门来。
魏巍有敏捷的身手,利落的践行力,最关键的是,他们这对表兄弟同样缺乏同理心。教育让他们了解社会的规则和条框,他们违背起道德原则,依然没有常人愧疚与畏惧的情绪。都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已。
冷静地计划,冷静地实施。直到魏巍为了甩开麻烦,失去了肉身,时间变得紧迫起来,魏毅决定辞职,全心投入。
引来卓杨,是魏巍强烈要求的。体制下多年的约束,还是影响到他的观念。他挑选了万一失败、那个唯一经他允许可以杀他的人选。
魏巍灵魂状态的不稳定性,最终迫使他们仓促进行了计划。几乎一切都不在预料,魏巍很快放弃了,魏毅没有。
魏毅固然想要帮助魏巍,但魏巍的死亡也解开了他的手脚。他还有大胆的设想,当初被魏巍极力否决了。而这个念头,在他见到孟婷然尸.体的一刻再度引燃。孟婷然已经从这世上湮灭了,他就不能再复制一个她吗?
很多人都听说过这样一个比喻,大脑是存储信息的硬盘。而他拥有梦妖,可以将之类比成一个移动u盘,用这么一个u盘拷贝下孟婷然的记忆,理论上完全可以让她得到重生。
魏毅是这么一个人。秦舫站在他的角色,本能感到违和,她始终拧着眉头。
我不是这样的。我不会害人,不会如此狂热,不会不计后果。她没有大声喊“不”的力气。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秦舫很累,累得想睡了。这时,有人闯进她的视野。
卓杨擎剑呼啸而来,秦舫一眼见到他身后的樊莹。那个漂亮得能随时入画的女孩,蹙了眉头,心思沉重。秦舫的碎片就躺在樊莹的口袋,秦舫打了个激灵,重新审视自己的身份。
剑……本能对那把剑感到害怕,卓杨过来对付魏毅,秦舫从魏毅身上溜了出来。
梦妖被斩杀,之后魏毅化了妖,这个变故由她没见过的同城斩妖师来处理。
全都结束了。秦舫没觉得轻松,只是茫然。
她跟着樊莹回家,像个大活人走在樊莹并肩,往常她会费劲心力没话找话,现在只能沉默。就连樊莹都看不见她了,她是真正的幽灵了。
樊莹面色灰白,脸色差得和纸糊差不多。一半是累的,一半是之前情绪太过激动了。她与秦舫相处的时间最长,就更难过一些。人是奇怪的生物,有特别的共情能力。素昧平生的某个人死了,一旦从媒体获悉了细节也会伤心。何况,这个人出现她平淡的生活,和她制造了共同的回忆。这个人,在眼前被夺走了啊。
“秦舫的事……你别伤心。”
有过伤心,到头都变成对自己的埋怨。我为什么不能变得更好呢?
樊莹这么问自己,秦舫同样这么想。
她为什么不能把故事的结局写得完满一点?
秦舫以为自己喜欢樊莹更多,但她的喜欢,比不上樊莹对一个捡来的灵魂付出更多。
在她消亡的时刻,樊莹竭力挽留了她。
羞愧之余,秦舫对樊莹的感情有了细微的变化。她可以说,自己有那么一点爱上了樊莹。
尽管她的爱,仍然不值一文。
(十六)
秦舫没能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樊莹还握着她的意识碎片。
她以本体在樊莹身边游荡。
自那天附身在魏毅身上,秦舫再没找到过匹配的肉身。
天天守在樊莹身边,却不能亲一亲她抱一抱她。秦舫心很痒。
樊莹迅速从萎靡中复原,秦舫没起丝毫疑心。她为樊莹高兴,也因此矫情病犯了,每天得360度腾空打滚无病□□一会儿。樊莹磨着卓杨制订了特训计划,每天除了斩妖还做强化训练,光看气势分分钟要斩掉十个魏巍,秦舫当她受了挫折,要强。
秦舫没有想错,是没想全。她不敢过分抬高自己在樊莹心里的地位,矫枉过正又将自己放得太矮。小红那件事,樊莹又是哭又是和她做了绝不令她化妖的保证,秦舫经历相似的情节,樊莹没掉一滴泪。哭一哭,发泄完,其实就过去了。樊莹心里堵得慌,没法像以前靠着眼泪疏通心情。终究是化悲愤为力量,樊莹一脸的我没事我很好,卓杨心知肚明就不点破。
有天晚上,樊莹路过花店买了一朵白百合。她平时不留意这些,店员喋喋不休,就顺便指了指看起来最让人心头宁静的一朵。什么花语什么含义啊,她想都没想。
樊莹从家里推了自行车出来,那孤零零的一枝独秀就在车篮子里一颠一颠,水灵灵的白色花瓣上磕出不少褶子来,氧化了就变成深黄的印记。那朵花比新鲜买来时丑了很多,樊莹把这朵又丑又磕碜的花放到秦舫的公墓前。
“喜欢吗?喜欢吧。不喜欢你就得说啊。”就欺负你死人开不了口怎么的?
秦舫:“……”不是很懂你在做什么。
樊莹就地坐下,没管地上的细灰,秦舫没一会轻飘飘窝在樊莹怀里。樊莹这架势,像是有话要说,她这就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围观亲友追思自己的。
樊莹埋头,肩膀耸动不知在克制什么。她小声说:“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那么简单一句话,惊得秦舫一下子收好这段时间自娱自乐的调侃劲头。
樊莹的声音原来清亮好听,此刻掺了鼻音。明明带了哭腔,眼底却一片干涩,秦舫视线正对着樊莹。她还是不让自己哭。
秦舫徒劳地安慰她:“忘记我也没关系……”
除了无声的陪伴,秦舫别无办法。
樊莹抖了抖嘴唇,又要说什么,秦舫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不忍看下去。
樊莹的话语如温柔的水流,不湍不急,一样能研磨坚硬的石头。
“有一个好信息,我快可以保护你了。”顿了顿,她说道,“可以保护很多和你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这个试图扮演英雄的女孩,讳疾忌医,捂得伤口快要溃烂发脓。
秦舫这才涌出强烈的改变现状的念头。
固然可以等待时间冲淡一切,她只是不舍得樊莹低落太久。
“我可以不离开吗?就算……”就算届时樊莹归还了她的碎片。
系统答不对题:“下一世你还能见到樊莹。”
意思是,没这个必要。
连着两世都遇见樊莹,从系统口中确认了第三世的重逢,秦舫稍觉安慰。她不是没想过究竟为什么一再遇见樊莹,想系统大概给不出像样的答案,就不去问了。
对她而言,樊莹是命运送她的一件礼物。灰霾里,独一的亮色。笃信这一点就足够了。
在众多穿越者之中,秦舫属于主观能动性较差的一类,她甚至没有足够的好奇心抛出系统一直等她问的问题。为什么遇上樊莹?秦舫以为系统不清楚,偏偏它是最明白的一个。
“樊莹在小说的世界里不断轮回,你可以替她结束这个被动的局面。”
系统乍然抛出的“任务”让秦舫有些不知所措。
她心里闪过诸多的疑问,一团乱麻不知道从哪一头整理。这个在她看来不太有存在感的系统,应该是台高科技产品吧,怪就怪在,秦舫时不时能从它冰凉的声音里脑补出情绪来。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系统抓住了她喜欢樊莹的心思,而是……它站在樊莹一头,隐隐有维护。
秦舫四个字评价系统,只能是来路不明。它总说连接不上终端,秦舫并不在意,从没刻意追问它。只是再不在乎,还不至于没有一点怀疑。它究竟会将她引往什么方向?她总好奇过的。
系统的提议,秦舫没有一点动心。秦舫抿唇,认真想了想说道:“那是她的事。”
不是推脱。不说她没有为樊莹决断的权力,她对樊莹还不够了解,樊莹究竟需要她做这些吗?她不明白。
“你希望我告诉她,她只是众多小说里的虚拟人物?”
这一世上一世,樊莹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人。多亏了系统的不靠谱,秦舫没读过两个世界的原著,对樊莹不带任何偏见。就算小说写过樊莹的未来,那些未来也因她的闯入改变了。
“呵……”
秦舫觉得自己幻听了。系统何必要发出这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呵?
系统很显然隐瞒了有关樊莹的一部分信息,导致她无法理解它的用心。
*
半年过去,卓杨被借调到邻市,樊莹独自管理那个她与卓杨接手没多久的新辖区。
樊莹一大早就在清扫城市,秦舫一如往常颠颠在她屁股后头跟着。半年了,她们之间摆着一面单向玻璃,她看得见樊莹,樊莹见不到她,秦舫慢慢习惯了当一个话唠的透明人。
这天秦舫倒退着走路,面对面和樊莹说得兴致高涨。樊莹突然停了脚步,脱离本来的轨道拐了个弯往路边去。
那头站了个红裙子的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扎了两个羊角辫,白嫩白嫩的脸蛋,甜甜的酒窝能掐出水来。
(十七)
长相可爱的小孩一噎一噎哭得不大可爱,一把鼻涕一把泪,扯着嗓子嚎得可谓惊天动地。
秦舫想到这个世界的小红,眼皮一跳,樊莹同样恍惚了片刻。但很快,樊莹走到小女孩面前,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柔声说:“小朋友,别哭啦。告诉姐姐你怎么了?”
小孩有她敏感的直觉,直觉这人是可以信赖的。小小的手掌烫住樊莹的手指,她打噎说自己迷路了。
小孩叫宁晓雨,说是和家政阿姨步行到附近市场买菜的。按说丢了孩子家里大人都会来找吧,樊莹陪小孩原地站了一个上午肚皮里的故事都讲空了,没等来半个和这孩子沾亲带故的大人。她只好在警察局登记完了,带晓雨到自己家里待一会儿。也是她去的时机不好,人家办公室里忙得没有她落脚的地方,她不忍心把孩子留在这个嘈杂的陌生环境,身份证明家庭住址联系方式都留给警察叔叔了,只得牵了个粉嘟嘟的小孩回家。
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太长,平时找不到机会笑。樊莹在晓雨面前一口气把前头半年的笑容都补齐了,弯着眼眉,眼梢还有细细的笑纹。为了配合晓雨的个头,樊莹走路不像平时挺胸抬头精神抖擞的,她刻意佝着背。小孩子忘性大,跟着喜欢的姐姐走从前没走过的街道一会儿就不哭了,一路走还前后甩着两个人握在一道的大手小手。
秦舫暗搓搓攥住晓雨空闲的那只手。哎……这两人玩得高兴,她就能干看着。秦舫假意做出苦巴巴皱成团的表情,刚碰上晓雨就“咦”了一声。那种感觉太熟悉了,没想到樊莹随便遇到个小姑娘和她配型配上了……
附身在一个四五岁小女孩身上得是多缺德啊,秦舫没节操心念一动,她发现自己已经嗖一下溜到了晓雨身体里。小孩子的灵魂没有大人的强健,秦舫哪想到她碰一碰晓雨才动了某个不该动的坏心思,这么快就坐实了罪.行。
她本来应该立马跑出来,结果在晓雨的意识里找了个隐匿的角落缩成一团,赖上了——活着的时候,她可没牵过樊莹的手。
秦舫这不是附身,她是躲在晓雨意识里分享了她的感官。仍然是单方面接受数据的灌输,形式上丰富了不止一点点。
樊莹手上的肌肤滑得就像嫩豆腐。秦舫一面想,一面闻着樊莹身上清香的味道。要是真能牵到她的手,捏一捏就好了。秦舫这么一转念头,樊莹就感觉晓雨软绵绵的手掌在她手心挠了挠。
秦舫心里一惊,立马从晓雨身体里蹦了出来。她不想伤害晓雨,尽量小心了还是控制不好分寸,所以她及时退出了。
如果她不是灵魂,现在一定脸颊发烫。欺负小孩子,身为大人她真是太坏了!还有个原因嘛……是她没什么出息,好不容易躲在普通人的身体里“调.戏”了樊莹,一下就跟打了鸡血似的。
一直以来,她暗恋樊莹暗恋得挺上手。樊莹随便给点阳光,立马就能开出朵向日葵。
没出息。真的没出息。不过秦舫觉着挺好。
她是半路穿越,对自己的身份和家庭都难以生出认同。没有归属感,就是不能落地的树叶,颠簸着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只要有樊莹,她就不害怕那个渺茫的终点了。
樊莹快走到新家小区,隔了还有一条街,晓雨开始频频张望。她好像对这里有些熟悉了,樊莹仔细观察她的反应,等着她多说些关于自己家的线索,一会儿好和警.察同志汇报。没想到晓雨语出惊人,直接把她给说噎了。
晓雨奶声奶气的,伸手刚好指着小区大门:“姐姐……我家好像就在这儿。”
咳咳,一个小区的啊,这下带她找妈妈就容易多了。
来来往往的居民天天走这边的大门,樊莹直接领着晓雨去了门口的保安室。值班大爷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几栋几号哪家的孩子,樊莹道了声谢再要伸手牵回晓雨,晓雨往后躲了躲。
也不知道小孩子都是怎么想的,晓雨还挤了几滴金豆子,带着哭腔求她:“姐姐,我爸爸妈妈还没下班回家。”
哦,之前晓雨就说是跟着家政出门的。樊莹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只能说“好”。家政那边,打个招呼也就好了。
晓雨变脸般破涕为笑,两条鼻涕从小小的鼻孔冲出来挂成长龙,樊莹从兜里摸出纸巾给她擦一脸的鼻涕眼泪。
晓雨刺溜抱上了樊莹的大腿,第一次到樊莹家里没有畏缩,反而因为两栋楼的房间格局相似更加安心。被一个小孩喜欢是件好事,只是不知不觉,樊莹的眉头拧到一块儿。这小孩是不是太没有警戒心了?也不是路上随便遇到哪个和蔼可亲的大人都是好人,人.贩.子还笑眯眯给你糖吃呢。就算是熟人,也可能掉头翻了面孔,露出平时没有的邪恶来。
樊莹正纠结着怎么提高点晓雨的自我保护意识,没说上几句,笑嘻嘻的晓雨认真看着她:“姐姐,之前你帮我妈妈扛过大米的。我妈妈说你是个好人,我可以相信的。”
小孩的为人处世,都是耳濡目染从身边大人学来的。她摆出小大人的模样,樊莹先是一愣,再然后就笑了。
“饿吗?你坐着看会儿电视,我在厨房煮好馄饨就出来。”
晓雨在家看腻了电视,一双眼睛滴溜溜扫来扫去,看樊莹这里随便什么都新鲜。安静乖巧的形象在樊莹心里留下的印象太深,樊莹忘了多叮嘱一句,这家里有不少东西是她不能动的。从没带过小孩,难免就有这样的疏忽。等晓雨摔了某样东西,垂着小脑袋跑来厨房自.首,樊莹能说什么?确认她没受什么伤,樊莹才问她究竟摔了什么。
晓雨吐了吐舌头,说是台灯旁边摆着的一只迷你玻璃瓶。
樊莹一听,愕然之后脸上的表情就沉了下来。她没想要责备晓雨,就是笑不出来了。
瓶子摔了就摔了,问题不大,她再拿只新的灵魂们就自觉跑进去了。可问题是,为什么就摔了那一只?秦舫那点微弱的气息,一摔就再难找回来了。
“姐姐,对不起。”小孩子敏感,还有一点小油滑。晓雨见情况不对头连忙就认错,还带着哭腔希望大人能不计小人过。
慢慢的,晓雨就发现……这个一路温柔的微笑着的姐姐,好像快哭了。
再过一会儿,晓雨发现房间里多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喋喋说着大串大串的话语,姐姐根本听不见。
(十八)
之前一直待在这个世界没走,是因为秦舫有现成的理由,这个理由现在没了。
得找新的了。
秦舫能感觉到,系统非常不希望她滞留在这个世界。瓶子碎掉那一刻,那个一向安静的系统难得又吭声了。离开吗?当然不!她猜不准下一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她就明白,即使当个没有存在感的阿飘,她也要在樊莹身边。
“呵……”系统又发怪声,笃定到她今后会后悔似的。秦舫闪过狐疑,还是摸不着头脑。
决定只看当下了,她很容易就将烦恼甩到身后,等发现那个小孩的视线稳稳落在自己身上,她向小孩招手打完招呼,立马做了嘘声的动作。
那个晓雨很乖,直到妈妈上门来接都没有拆穿秦舫。
小孩一走,原本热闹的房间一下只有电视的声音,樊莹压抑着的情绪这下就面临崩盘。
半年过去,秦舫第一次见到樊莹哭。眼泪在这时,是遗忘与释怀的预兆。
秦舫私心不想樊莹忘记自己,但如果樊莹永远看不见她,遗忘就成为必然。
一人一魂都不开心。秦舫这回没再“安慰”樊莹,说些樊莹听不到的废话。樊莹在沙发上坐着,秦舫就靠在她肩膀上。
樊莹从一个饭点坐到另一个饭点,她起身时秦舫不知道她是不是做好了决定:在她心里将秦舫划到过去那一栏。
那个晓雨从那一天以后就喜欢往樊莹家里跑,一开始樊莹陪小孩在家看电视,后来耐不住了,仗着一般人看不到妖怪,大马路上一手牵着晓雨一手顺手就在杀妖。
*
春天换季,身体健康得不能再健康的樊莹得了重感冒。樊莹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更别说起来做点什么垫垫饥。早上八点半,她家门铃响了。家里的访客就是晓雨,疑惑着小孩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过来,樊莹拖着笨重的身体开了门,晓雨提着保温盒进了门。
“姐姐姐姐,这是阿姨做的小米粥,很香的。”
晓雨平时为了玩得方便,蚂蚁搬家借礼物的名头带过来不少樊莹不需要的玩具,这还是第一次真的给樊莹送了什么。感冒了大脑跟着迟钝,樊莹被晓雨“监督”着吃完一碗粥,见晓雨舒了口气,才意识到:进屋起晓雨就刻意收着玩心,到现在才打开个性的开关。
有什么理由,非要在今天给她送粥啊?樊莹心头一跳,她在想什么呀,那个人消失那么久,她为什么还会有这么不切实的妄想。巧合吧,都是巧合吧。
此刻,秦舫就站在樊莹身边,向晓雨竖了竖大拇指,顺带答应晚上给她辅导全科功课。
樊莹顺着晓雨的视线转头往边上看,她什么也没看见,没有呼吸的秦舫却感到了呼吸障碍。秦舫伸手在樊莹脸上抚了抚。
没用的,樊莹看不见她。
晓雨像往常一样回到客厅看了一会儿电视,不过这次她把秦舫喊到了身边。秦舫始终保持着一米以外的安全距离,晓雨伸手去抓她,那一米的距离还是没有缩短。
“秦姐姐,你要不要上我的身。”
秦舫:“……”小孩子太聪明了真是有些吓人。
之前短暂地在晓雨身上待过一阵,大概她还是有所察觉的。在小孩的理解里,秦舫是鬼魂,所以她这么问。
秦舫没想好怎么解释,小孩子没个定性,一下就把话题转了。
“哎,这个天气妈妈不给我吃冰淇淋。”
秦舫一担子话堵在了嗓子眼,闷闷坐着没出声,再然后呢,晓雨猛地往她这头卧倒,又把她装进了自己的身体里。秦舫很小心很小心地占了个百分百没有存在感的角落,在晓雨疑惑自己为什么意识还很清醒的时候,出了声:“下次别随便招惹鬼魂啊,不是每一个都像我这么有公德心,进来了什么也不做的。”
“秦姐姐,有了身体你想做什么呢?”小孩子还在挑衅她,秦舫没生气,还真被问倒了。她窝在角落发愣的功夫,晓雨又语出惊人。
“我把身体借给你一小会儿吧。那天我摔坏的瓶子,和你有关对不对?就当是我赔罪了。”
秦舫想过很多次,附在晓雨身上把想做的事做个爽快,每次都被自己的良心阻拦了。晓雨随便几句话,她就动摇得不行。
*
樊莹在床上睡久了口渴,经过客厅觉得晓雨和平时有点不一样,坐得端正了很多。
“姐姐。”小孩二话没说跑过来抱住她蹭了蹭,再仰头直视她的眼睛,樊莹就知道之前是自己眼花了。
眼花的樊莹揉了揉眼,在晓雨身边见到个白飒飒模糊的影子。她心里一惊,没认出这是什么妖怪来,不动声色拉着晓雨站到挂了斩妖剑的那面墙。那影子果然不敢靠近了。
樊莹还认不出那是什么,她很快就发现晓雨看得见那个影子,和那个影子还玩得很好。
什么时候,没有心智的妖怪能和人类友善相处了?魏巍失败了,魏毅也失败了,樊莹没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妖怪归到人为,她决定再多观察一会儿。
一观察就是十天,樊莹拨开云雾,将那影子看得越来越清楚。第二十天,完完整整的秦舫就站在她眼前。
奇怪了,她看得见秦舫,秦舫显然也看得见她,两个人中间却还隔着什么,让她们无法对望。
樊莹猜到那天她觉得晓雨古怪,是因为秦舫借用了晓雨的身体。小孩子脆弱易折,秦舫将力度把握得很好,如果不是早有了结论她完全查看不出附体的痕迹。
能够附身的灵魂是极少数的,普通人都没有那个侵占他人意识的能力。就连妖怪也只是蛊惑凡人,而不是附身。也许魏巍的实验真是成功了一例,这么久了,秦舫非但没有化妖,身上连一点怨气都教人觉察不到。
能看见秦舫了,樊莹自然就知道秦舫一向很爱盯着她发呆。记忆里秦舫不喜欢当个死人,她致力于没话找话填充一切空白,但现在……秦舫不像之前那么爱在她耳边说话了。
樊莹找了晓雨,听她讲了很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小孩费劲地转述着秦舫零零散散透露的信息。晓雨说得很乱,但樊莹都听懂了。她也懂了,为什么她见到的秦舫时常沉默。任谁当了半年的透明人,都会变得不爱言语的。
按说,她们不该回到以前的生活吗?秦舫心里有个念头种得太深了,樊莹与她对视过几次,她都不相信自己已经解开了单向交流的魔咒。
“晓雨,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樊莹设了个套给秦舫钻。晓雨有的是办法怂恿秦舫,将她送上门来教樊莹抓个现行。樊莹就是要亲手将她从晓雨的身体里赶出来,然后凶巴巴指责这个迫害祖国小花苗的恶劣灵魂,好看到她惊愕讶然的表情,让她牢牢记得她已经不是是那个谁都看不见抓不着的游魂。
完全能找到更温和的处理方式,非选择如此,因为她有不太光鲜的念头。你犯了错,是有罪的啊,所以应该乖乖留在我身边。在她心灵深处藏污纳垢的那个污秽之地,她竟然会这么想。
那次秦舫借晓雨的身体抱了她一下,这次秦舫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樊莹假寐,圈套里的秦舫握着拳头纠结了一会儿,拿嘴唇擦了擦樊莹的脸颊。不算亲,根本就不能算亲。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秦舫喜欢她,樊莹看得出。女人喜欢女人,不常见,樊莹心里倒没有排斥。她对秦舫这是什么感情呢,夜深人静侧卧着与秦舫面对面,樊莹有想过。
这是个陌生的命题,她想不明白。只是秦舫每次仗着她“看不见”,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樊莹真的感到一颗心又软又酸。那些时候她会以为,似乎喜欢秦舫,也没什么特别困难的。
早前被晓雨口水涟涟亲过不少次,这回是秦舫的芯子,感触截然不同。秦舫那么轻那么快掠过她的脸颊,樊莹的心脏狂跳不已,热血上涌脑袋有血管突突在跳。她都快忘记自己本来要做什么了,但即使如此,她的忘记反应到现实也不过两三秒。天天斩妖的人,身体比大脑先行一步,已经将秦舫牢牢抓住了。
“是你自己出来呀,还是我来请你?”
秦舫做梦一般,也没看出来樊莹这会儿用了点演技。她想,真好呀,樊莹又找到我。
是你……让我留下的。我不去哪里,就在你的身边。时时刻刻,你都无需孤单。
终于可以不再干想,而是真的这么做了。
有太多话想说,以前说的樊莹都没有听到,秦舫灰溜溜站在樊莹眼前,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樊莹怪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秦舫没想反驳,低下了头感觉暂时没法正视她。怎么能这样被樊莹给认出来呢?太没脸了。她还是没忍住仰头偷瞄了樊莹一眼,那双灵动清明的眼里,根本没有分毫的责怪。
“留下来吧。”秦舫好像听见樊莹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