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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矶头,江天一色。
不知多少艘鼓满了风帆的船只,在春日的光影里划过这片水域,带起阵阵浪花。
一个人影出现在这座垂直程度极为陡峭的崖壁上,他身形修长而匀称,腰背挺直,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思虑,正是前来考察地形的姜星火。
严格地来说,这地方他不止来过一次。
燕子矶位于幕府山之东,观音门以南,幕府山如同玉带一般,横亘在南京城墙和长江之间,是控卫南京的防御要点,几乎是一座天然的城墙,每遇战事,定为兵家必争之地。
去年李景隆大将军就是亲自指挥南军,撤出了依托幕府山防御的外城郭守军,让燕军顺利抵达内城郭的金川门入城。
而在此之前的一年,姜星火在秦淮河游览到穷极无聊之时,也曾换换地方、换个心情,登临此地观赏江景。
时移世易,当年的“小柳永”一跃成为了真正的青衫卿相,却是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怀。
姜星火伸手从荒草间扒拉了两处断壁残垣,零零散散的白色石头从倔强的蒿草间探出头来,却不知是否是当年的白石垒。
“地古江山壮,当年古战场。来寻旧石垒,城迹已荒凉。”
摇了摇头,姜星火看向远方的景物。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燕子矶北的长江航段,山脚有个天然的渡口,被当成了俗称的燕子矶码头。
至于更遥远的事情,在他第六世的时候,这里曾经是除了下关码头以外,南京最为繁华的码头,航运价值毋庸置疑。
在这里,他曾亲手送别了自己搭档,也是记忆里的最后一面。
而可以预见的是,此时此地,随着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在燕子矶山头和周边地区校区的建立,这里将迅速地繁华起来。
为士卒和军官们提供日用品、出行、饮食、缝补浆洗等各种服务的商人和百姓们,很快就会依托军校和税卒卫的军营,建立起一个服务范围广泛的小镇。
毕竟按照明军正规编制,一个卫有五千六百人,足足五个千户所,再加上大明皇家军官军校的军官们,规模不会比国子监差多少。
“站住!”
这时候,山中忽然传来了呼喝声,继而出现了兵刃出鞘的声音,
“怎么回事?”
姜星火回头望去,却只见丛林莽莽,看不到具体情况。
山中是留有几名护卫的。
十几名护卫甲士跟在姜星火的身后,这都是经过朱棣同意,朱高煦抽调本部亲卫,派来保护他安全的。
这些甲士,全都是出身燕军重甲骑兵部队,乃是一等一的天下精锐。
弓马娴熟,长兵短刃无所不精,如今就算是步卒状态,个个也都能以一当十。
领头的校尉,便是在上最后一课时,在诏狱里姜星火见到的那名玄甲校尉,名叫王斌,朱高煦的铁杆心腹,能跟着一起造反的那种。
“国师且稍后,在下这就去看看。”王斌抱拳道,神色冷峻。
“且同去吧,在这待着也没用。”
姜星火的提议其实没什么问题,在这种悬崖绝壁上待着,不如集中力量一同下去看看,不然真有冲突,反而会因为分兵保护他而形成战术被动。
看着按住了腰间尚方宝刀的国师,王斌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从国师拿刀的姿势来看,倒也不像是完全不通武艺之人,反而是有些战场搏杀经验样子。”王斌心头暗自揣度道。
不过能被朱高煦派来保护姜星火,此人俨然是个闷得住话的,率领一众甲士向声音发出的地方,以战斗队形扑去。
几名甲士解下了背上的圆盾,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走在最前面。
而装备着长枪、长矛的,则在队形的中间。
由于刚才已经确认过后方绝对安全,身着轻甲的弓箭手们搭箭上弦,锐利的眼睛扫视着前方有可能出现的敌人。
姜星火看着这些战斗素养极佳的职业军人们,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忽然想到,或许戚家军的小队战术,也可以适时普及一番。
这种战术大规模战争没什么用,但是海外殖民的时候,那可太好用了。
配合默契的小队,冷热远近搭配齐全,对付当地土著,简直就是大炮打蚊子。
“或许可以帮郑和训练一下海军陆战队?”
这个灵光一闪的念头很快被姜星火搁置在脑后,因为转过一处山道,就见到王斌留在山中殿后的甲士,正跟另一伙人在对峙。
在这种南京近郊发生危险的概率,实在是不大,多半是摩擦或是误会。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燕子矶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不让我们上?”
“我们以后还得在这上学呢,先看看怎么了?”
“你们想造反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你们谁的部下,竟敢阻拦我?”
三个半大少年挎着弓刀,大声地嚷嚷着。
身后是一众家丁家将,俨然是勋贵的做派。
不过随着姜星火的出现,以及战术队形完整的小队彻底把锋矢对准了他们,这支由勋贵家仆混编的队伍,开始出现了慌乱。
一名有见识的老仆附在其中一位少年的耳朵边上,说了几句。
那少年神色出现了一丝慌乱,但其余两人却淡定的多。
“国师?”一人略有踌躇。
最后一名少年年纪最小,身材却最壮,皱眉道:“张安世,伱莫不是怂了?”
被唤作张安世的,正是朱高炽的妹夫,如今不过十几岁的年纪,而问他怂没怂的,则是成国公朱能的独子朱勇。
另外一旁站着的,是已故武阳侯徐增寿(此时尚未追封定国公)的长子徐景昌。
换句话说,继承者们。
张安世沉默了片刻,看着眼前的甲士们,扭头对朱勇说道。
“那啥,我姐喊我回家吃饭。”
“我小姑也喊我来着。”徐景昌一抱拳,告辞了老铁。
朱勇愣了一下:“你小姑不是在后面呢吗?”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
眨眼间,两兄弟带着自家的家丁家将走了个干干净净。
独自留下朱勇在早春的山风中凌乱。
本以为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没想到是两个表面兄弟。
且说,若论身份尊贵,其实洪武勋贵传下来的徐景昌和背靠着大皇子朱高炽这个姐夫的张安世,并没有差到哪。
但不论是徐景昌还是张安世,可都得了自家人的叮嘱,不仅晓得这位国师是如何了得,更知道国师要主持大明皇家军官学校,别管心里怎么看待姜星火,这种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人,却是万万得罪不起。
朱勇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但他之所以态度格外倔强,便是从父亲成国公朱能口中得知了国师劝阻皇帝让父亲率军出征安南的消息。
朱棣去探望朱能的时候,倒也没傻到直言“朕听国师预测未来,爱卿有可能水土不服死在征途上”,只是含含混混地说国师建议成国公好好休养,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这下是真的起到了反效果,简直如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激将法一样,朱能直接告诉朱棣,自己只是偶感风寒,绝对无碍领军作战,当场掀了被子就要去院里上马开弓证明自己。
成国公朱能的格局倒是没那么小,不会因此公然与姜星火起冲突,但他儿子朱勇年少气盛,只晓得自己父亲因为国师给陛下进谗言受了委屈,自然就梗在了这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姜星火对于庸俗的装逼,什么富贵还乡打脸村民,什么英雄救美打脸恶少,是真的没有半点兴趣。
王斌已经告诉了自己,这三个少年的身份。
见最后这位少年勋贵像个顽固的石头一样,带着自家的家丁家将横亘在山道中,便晓得对方有心气,脸面下不来。
不过,此时双方的兵刃早都收了起来。
“你要不要也回家吃饭?”
姜星火想了想,问道。
“啊?”
朱勇顿时愣住了。
“你既然不肯回去,那倒是让开一条路,我该去寻些吃食了。”姜星火便欲下山离开。
“慢着!”
见到这位国师似乎是真的要走,刚才还傲娇的朱勇立刻急了。
他连忙跑到了姜星火跟前,大声道:“你为什么在陛下那里,说我父亲的坏话?”
好吧,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实在是不能指望他真的能像成年人那样处事,一时激愤藏不住话反而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没有说你父亲的坏话。”
姜星火看着眼前个子蹿得老高,仅仅比他矮小半头的少年,平静说道。
姜星火并不打算给这个青春期躁动过盛的小屁孩解释什么,很麻烦,而且没必要。
他只是说道:“我记得军校报上来的名单里也有你,三月初准时来上课。”
朱勇听在耳朵里,便觉得是嘲笑他年纪小的意思。
朱勇显然对这个回答极不满意,他作势便欲扑上来,却隔着好几步就被王斌直接隔开,身子重重地撞在铁甲上,站立不稳险些跌下山道台阶。
这下朱勇更生气了,竟是把手放在了刀柄上。
“朱老弟,我小姑喊你一起回家吃饭!”
先前跑路的徐景昌、张安世还算讲义气,此时满头大汗地折返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