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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好几天的秋雨,这日难得放晴。
阳光投射在高门大宅子里,给每一个角落都带上了融融的暖意。
菱花镜前,小丫鬟拿着木梳,细心且认真的给那少女梳头,长长的青丝一直垂过腰际,乌黑如墨,缎子一般光滑。
“这盒脂粉味道不大好闻,下回别买了,价格还不便宜。”
“啊,对了。之前宫里送的那盒绿玉膏呢?你帮我带上,那个治伤效果好。”
“哎呀,簪子不好看,快换一支。”
侍女另挑了支白玉的给她插上。
“郡主,您又要出去啊。”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哀怨,“您在外面住的时间,比在咱府上的还长。”
镜中的少女乐闻言一笑:“不好么?我不在,这么大的宅子都空给你们住,又自在又自由,想怎么折腾都没人管。”
“您这叫什么话啊,一个府里没主子,那还算府邸么……”
“我哪算什么主子。”她取了脂粉在唇上轻轻一点,“不过光顶个郡主的头衔罢了,这哪有人把我当主子的。”
“您别这么说呀,奴婢就把您当主子。”小丫头很仗义,“等您往后嫁个好夫婿,旁的人就不会瞧不起您了……”
发髻已经挽好,不等她说完,少女慢腾腾地站起来,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
“方才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都收拾妥当了。”丫鬟把包袱递给她,“郡主,北营的大军还没回来呢,您就不多住几日么?”
少女眯起眼睛,抬手往她脸颊上拍了拍,似笑非笑道:“多事。”
出了大门,登上马车,车夫在外问她:“还是老地方?”
她点头:“对,老地方。”
“好咧。”马匹在鞭声下扬起蹄子来,落下一串泥泞。
穿过门洞,一路朝北,官道上铺满了枯叶,金黄灿灿的往前延伸。沿途的景色早看了不下百次,容萤趴在窗边晒太阳,闭眼打了个小盹儿。
“姑娘,到了。”
她在迷糊之间撩起车帘,不紧不慢地跳下来,午后阳光尚好,将这座小城照得颇有生机。
陆阳是年初领兵去西南剿匪的,算算日子,没几天就要凯旋了,她溜达了一圈,打算先在市集上买点东西。
这个离军营最近的永都县,是五年中容萤最常光顾的地方,一年里她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此地度过的,只要大军不因战事拔营,她甚至可以半年不回京。
鸡鸭鱼肉,买点什么好呢……
容萤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沿街闲逛,走了没两步,迎面就看到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站在纸伞铺前挑伞。
那是端王家的第四女宜安郡主,前两年从王府搬出来的,眼下住在城外的清凉山庄,如今仇敌见面分外眼红。
她弯下腰拾了一块石头,信手一打,正中她小腿,后者冷不防往旁边倒,幸而有丫头扶着。她四下里环顾,一眼就看到容萤,揉着腿气哼哼走过来。
“又是你!”宜安郡主跺了跺脚,“这么多年了,每次见我就打,你到底什么意思?真以为我不敢还手是怎么的?”
“你还啊。”容萤歪头懒洋洋地看她,“我又没捆着你。”
听了这话,宜安倒是倨傲地扬起脖子,“我堂堂郡主岂会做这种有*份的事。”
容萤瞧她半天,“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可笑,我还不喜欢你呢!”她气得咬牙,“当初都是你信口雌黄诬陷我爹爹,否则他也不会被禁足,眼下更不至于去那么远的地方平乱。”
“我信口雌黄?”容萤冷下脸,“你爹作恶多端,他这是咎由自取。”
“你胡说八道!”
“你爱信不信。”
“我要去上报皇上!”
“行,你去啊。”
……
两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吵得不可开交,就在此时,围观群中忽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将人群拨开,信步走到前面。
“两位郡主给个面子吧。”那人话音中带有笑意,“到底是我的地方,别让我下不来台。”
容萤看到是岳泽,虽有不满,气势却也消下去不少。
他如今升了捕头,早些年跟着陆阳去军营里待过一段时间,个头长得很快。这一带是他巡街,平日手里就抱着把刀,饶是笑着,眉眼里也含了些许凌厉。
她常说他像个笑面虎,不怀好意。
“郡主?”宜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她也算郡主?成日里野得什么似的,除了封号,皇室里谁把她当郡主看?一点郡主该有的样子都没有,想来也是,没人教养,长得是好是坏也怪不得谁了。”
“我没教养?”她这话彻底把容萤激怒,“也不看看都是谁害的!若不你父亲,我会落得这步田地?也好,你爹我杀不了,杀你还不容易?”
她从腰间抖出一把鞭子,抬手一扬就要甩下去,岳泽眼疾手快忙拦住她。
“别啊,别冲动。”
容萤扭头瞪他:“你敢拦我?”
四目相投,岳泽与她对视半晌,唇角含笑,将手松开:“我不敢。”
臂膀没了束缚,她一鞭子落在旁边,哐当一声碎响,宜安郡主实没料到她真会动手,当即往后退。
“卫容萤你疯了?!若伤了我,你自己也逃不了干系!”
“那就不逃了。”容萤不以为意,还冲她一笑,“杀了你,我再去向皇爷爷请罪,咱们黄泉路上一起走,你说好不好呀?”
“……你!”
她眸中一凛,握鞭的手蓦地收紧,鞭子在空中划了个弧度,快要落在宜安肩头的刹那,一只有力的胳膊赫然伸出,徒手将其握住。
“谁那么……”容萤刚欲发火,转头看到来者,瞬间像是被霜打的茄子,说不出话来。
陆阳正垂眸瞧着她,目光微凉。
知道大事不好,她忙把鞭子一丢:“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还有好几天么?”
他并未回答,只转身冲宜安郡主草草拱了拱手:“得罪。”
宜安惊魂未定,乍然见他出现,还未缓过神,讷讷点头,“多、多谢陆将军。”
容萤小声嘀咕:“同她有什么好说的。”
陆阳看也不看她,沉声道:“你跟我过来。”
她噘着嘴,这下老实了:“哦。”
容萤被陆阳拽着离开,视线中发现裴天儒的身影,便知是他告的状,直拿眼瞪他,后者摊手耸了耸肩。
没多久就到了军营外。
小木屋还是老样子,虽然修葺过好几回,然而仍旧透着一股简陋。
因周朗被派去淮南镇守,陆阳便接替了他的位置,将军一职是上年才受封的,只是赏赐府邸之事他却推掉了,这些年来,不是住在营帐里,就是住在这儿。
才跨进房内,他把那根软鞭拍在桌上,砰的一声,茶杯茶壶随之一震。
“这个,我要没收。”
容萤看了他一眼,“你爱收就收吧。”
听她言语里似乎不服气,陆阳转过头来,将口气放轻,“我给你做这个是为了让你防身,不是要你去伤人的。”
容萤静静望着他:“为什么不让我杀她?你知道的,她是端王的女儿。”
“你杀她有何用?这件事是她所为吗?”
她哼道:“那又如何,她爹杀了我爹,她就应该偿命。”
“胡闹!”见她说出这样的话,陆阳不禁怒意更胜,“谁教你的道理?只因她是端王的女儿,你就能随意杀了她?这样做与端王又有何区别!”
被他这么一凶,容萤也觉得自己做过头了,可又不愿承认。
她不说话,陆阳也不说话,四周静的可怕。过了一阵,她开始拿眼睛偷偷瞄他。
陆阳仍沉着脸,一身风尘仆仆,连铠甲都没脱。
“你又赶夜路了?”
他未言语。
容萤缓缓问道:“几天没睡了?有好好吃饭么?”
“……”
陆阳从小时候就不喜见她杀生,哪怕自己做饭都是个残废也从来不让她动手杀鸡杀鱼。他是打心底里希望她做个善良温柔的人,最好还能救死扶伤,要不是出家要剃头还得告别红尘,估计陆阳都想送她去当姑子。只可惜事与愿违,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两人就这样坚持了很久,陆阳轻叹了口气,似乎也在检讨方才的话是否讲重了,刚想再说几句,容萤忽然上前两步,张开手搂住他,结结实实的抱了个满怀。
只这一瞬,他身子骤然一僵,紧绷得宛如一块石头。
“好了好了。”容萤埋在他怀中蹭了蹭,“你别恼了,我也就是闹着玩,没打算真把她怎么样,往后都听你的,我不动她就是了。”
陆阳没再动弹,就那么僵直的站着。她长高了许多,双手已可从后背环住将他,温热的脸颊贴在胸前,异常的柔软,每一次的吐息都能透过衣衫,直达他肌肤。
他呼吸一滞,连心都莫名跳得很快……
抱了良久,容萤低低“咦”了一声,从他胸膛上抬起头,“你心跳声怎么和平时不一样了?”
陆阳忙别过脸,不自在地挣开她,侧过身子进屋去烧水煮茶。
“你、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随便做啊。”容萤拉了凳子坐下,眯起眼来冲他笑,“我都行。”
“嗯……”
他手忙脚乱地把茶壶放下,在原地里发了会儿呆,又似想起什么,走到灶间去生火。
容萤就用手支着下巴,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他的背影。
她发现陆阳变了。
从很早之前就发现了。
虽然小时候他也常常这么欲言又止,或是举止古怪,但现在的他,更多的是沉默,或是躲避。不知为什么,容萤觉得他似乎……很怕自己?
或者可以说是,他很怕看到自己。
乍然回想,陆阳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和她对视过了。
五年的时光中经历了数次征战,岁月把他打磨得愈发沉静,身材也愈发朗硬。
只是,容萤总感觉到,他老了。
那种老并非是年龄上的,也不是容颜的衰变,而是心理的沉淀。
她隐隐觉得陆阳的心中远远不止是二十来岁的阅历,他要比同龄人更加老成,稳重,像是早已过了而立一般。
吃过了晚饭,容萤坐在床边,看他把被子取出来,铺在地上。
“剿匪还顺利么?”
他没抬头,颔首说还好。
“那你这次打算住多久?”
陆阳顿了一下,“两个月,这段时间空闲,等过了年,还要接着练兵。”
她把枕头拿过来,搂在怀里,慢条斯理的玩,“真尽职,你一定是本朝日子过得最清苦的将军了,要我说给你立个牌坊都不为过。”容萤调侃他,“上回元宵,皇爷爷问我你住在哪儿,我都没好意思讲。”
她没穿鞋,光着一双脚荡来荡去。
“你俸禄也不少,干嘛不去盘套好的宅子?”
陆阳铺好了床,坐在上面回答她,“这样能推掉不少麻烦的人。”
容萤一愣,想了想,那些朝中大臣礼尚往来的奉承拜访,的确是有些讨厌。
“那也不能把钱都给我吧,你自己不花?”
他放好枕头,“花的地方少。”顿了一下,补充道,“留给你做嫁妆。”
容萤微微一怔,随后朗笑出声,也不知是在笑什么。
陆阳被她笑得有些尴尬,“行了,睡吧。”
她好不容易才收了笑,点头:“嗯。”
熄了灯,屋里一片黑暗。
陆阳就在她床下不远的地方,打着地铺。
容萤十三岁之后,他们俩就没睡在一起了,这两年,每回她溜过来玩儿,他不是住在军营,就是睡在地上,或是去伯方家凑合几晚。
起因还要从十三岁那一日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