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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杜玉这个隐患,旅途就显得轻松了许多。
由南往北走,天气逐渐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寒。离京城越近,脚下的野草就越稀疏,官道上时常能看到人了,热热闹闹的,有人烟的气息。
这日,苍穹阴沉,天黑得早,傍晚黄昏就全暗下来了,没能赶到驿站住店,钱飞英只好带着他们在临水的岸边停下休息。
郊外湿气颇重,还别说是在水边,两个侍女把毯子抱出来给容萤盖着暖脚。
“公主再忍忍,等明后天应该就能到城门口了。”一个将手炉捧着,塞到她怀中,“到时候也不必这样餐风露宿。”
容萤笑了笑,问道:“你们很少在外面露宿?”
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皆讪讪地摇头。
“我老家在凉州,小时候在家里帮着我娘做活计,后来因为没钱才卖给人牙子的,我这是第一次出远门。”
另一个点点头:“我家在西宁,是为了给哥哥治病……”
容萤听完有点同情,“离得都好远,你们也不容易。”她似想到了什么,“我的小时候么……”
儿时的记忆很模糊,淮南的王府中,她在秋千架下与丫鬟们追追打打,母亲就在旁边执扇轻摇。只是很奇怪,她现在已经想不起爹娘的模样了……
容萤回过神,两个侍女怔怔地盯着她看,似乎对她的小时候很感兴趣,一副等着听的样子。
“哎呀,小时候的事,记不清啦。”她打了个哈哈,“困,我要睡了。”
说完,便抬手示意她们退下。
马儿在车外喷着响鼻,裹住毛毯睡了一觉,等后半夜醒来,车帘外有淡淡的火光,容萤打起帘子望出去,随行的士卒有一部分还在火堆边守夜,另有些人已经睡下了。
四下里异常的安静。
她一眼就望到坐在河岸上的人,高高大大的背影,倚树而靠,离人群最远,在光照不见的地方,隐约透着萧索。
这条河流淌得很缓,不疾不徐,水面上碎着光芒,有月光也有火光,星星零零的点缀着,煞是好看。
陆阳正出神,肩头忽然罩下一片温暖,他摸了摸,厚实的毯子还带着体温。容萤挨在他身旁坐下,语气轻松:“在想什么呢?”
陆阳静静看向她:“怎么不睡?”
“睡饱了,出来瞧瞧你……”容萤自自然然地把他的手拿过来把玩。他的手掌深厚,纹路纵横交错,像田间的小道。
“有心事?”
京城就在不远的地方,那座城池将他的心绪搅得烦躁不宁。陆阳终于将那只摊开的手掌合拢,恰好抱住她整个手。
“别去了,好不好?”
一进城,生死难料,让他亲手把她送入虎口,这种事他实在是做不到。
陆阳狠了狠心,“我替你杀了他,只要能潜进宫……”
然后被乱刀砍得七七八八,和四叔同归于尽?
容萤皱着眉,“从前的亏还没吃够么?”
他闻言就住了声。
她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手背上,“这已经我能想到的,最温和的方式了。我能活着,你也能活着,等我回来,咱们就走。”
“萤萤。”陆阳靠在树干上,仰头望向天空,忽然低低道,“我发现,时间的轨迹,和以前的重合了。”
她听不太懂,不解地问:“什么?”
原本在从前的那个七年,鹧鸪岭一事后,明德皇帝就会死,端王与定王整整打了三年。而今明德皇帝是在五年后死的,两边的交战也是三年。
将那五年抹去,等同于,所有的一切又回归了最初。
听他说完,容萤忽然生出一丝怜惜。
拥有这么多记忆的人,心里该有多累?他这些年来一直走得战战兢兢,担心自己的下一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担心未来的那些事都会一一发生。
看到自己的所有努力通往的却是同样的结局,想必很绝望吧?
只可惜,她体会不了。
“陆阳。”容萤笑眯眯地看他,“和我说说‘那个’七年的事呗?”
他也笑了,“你想听什么?”
“听听我自己吧,我那时候什么样儿啊?”
陆阳想了想,“和现在也差不多。”
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容萤催促道:“再说说,就没点具体的?”
沉默了一阵,陆阳才淡笑着开口:“那时的你,很耀眼。”
尽管在外面声名狼藉,她却从来没有向谁服输过。
“记得你不会弹琴,有一日被尚书家的大夫人当着面讥讽,回来便通宵达旦,熬了整整一周,说是要和她比个高低,七天之后我看见你那模样,差点没被你吓死……”
“那我后来学好了么?”容萤托腮问。
“不好不坏吧。”陆阳颔了颔首,“不过比琴技你还是赢了。”
“是那位夫人琴弹得不好?”
他笑着说不是。
“那是我弹得太好?”
“也不是。”
她一头雾水:“那是什么?”
陆阳淡笑,“我替你在琴上做了手脚的。”
“哎呀!”容萤捏了下他的鼻子,“原来你作弊,还是个大男人呢,没羞。”
后知后觉,又拿指尖捅捅他,“想不到你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
陆阳破天荒地哼了一下,“才不是。”
“咦?”听着像是有什么隐情,“我们不是一见钟情?”
“是你死缠烂打。”
容萤:“……”
“不过。”他垂下眼睑,脸上有说不出的温柔,“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的确惊讶。”
“嗯?”
他轻声说:“很漂亮。”
“现在不漂亮?”
陆阳笑了笑:“也漂亮。”
回忆牵扯到往事,他开始无限的追思,河水波光粼粼,仿佛能倒映出旧时光。他想起容萤刚进将军府的那段日子,两个人一起怄气,一起吵一起闹。
“起初觉得你轻浮,一睡醒,就满府上找我……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忌讳,甚至从花园追到正门口,就为了喂一块糕饼。”
他声音不高不低,平和低沉,就像是眼前的这片夜景,稳重中又含着说不出的苦涩。
“后来渐渐地,又觉得你和想象中有些不同。对事情的执着,超出了我的预料。无论别人在外面在跟前传的、说的有多难听,你永远都是笑着的。可回了家又开始埋头练,埋头学。”
“因为流落市井多年,身上染了一堆的坏毛病。嗜酒、嗜赌,淫词艳曲张口就来,尽管如此,在外人面前,你还是给足了我面子,低眉顺眼,低声下去。只不过仍旧有人挑衅。”
容萤抱着膝盖,歪头看他,她觉得此刻的陆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那份跨越了时空的情感,隔着一个又一个七年,听在她心中,不自觉的泛酸。
“我见不得你这样,再有人嚼你舌根,我都是暗地里下手打杀。这一招比较管用,往后也没哪个敢再多说了。”
她笑道:“简单粗暴,挺好的。”
“嗯。”陆阳淡笑,“我也这么觉得。”
说完,他收了笑,平静道:“直到那个雷雨天,你把我叫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掉眼泪,当时我就明白……”
他叹了口气,言语间却听不出无奈,只重复道,“当时我就明白,这辈子,怕是没法和你扯清了。”
他仍旧保持着仰头的姿势,清辉勾勒出俊挺的侧颜,唇边的笑意朦胧浅淡。
容萤头一回陆阳说了这么多“从前的自己”。他口中的那个人,明明是她,又好像不是,一举一动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可是他的思念,从字里行间之中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
“你对她……真好。”
想到年幼时和陆阳的相遇,想到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所做的一切,所付出的所有都是为了那个人,这得有多深的眷恋,才能做到如此地步。想到这里,她又心疼又羡慕。
“陆阳。”容萤轻声问,“你到底,是喜欢以前的容萤,还是现在的容萤?”
静默了片刻,月华如水,他转过眼来,笑得干净:“我喜欢你。”
与时间无关,与前世今生无关,仅仅只是因为你而已。
她听完的那一瞬,不知怎么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心中无比的痛快,又无比的难受……
陆阳倒是吓了一跳,忙探过身去替她擦干,“好好的,怎么哭了……是不是又想要我做什么?你直说就是了,用不着这样。”
“没有……这次不是。”容萤胡乱抹去眼泪,忽然抱住他胳膊,“陆阳,我想和你成亲。”
她仰起头来,认真道,“我想和你成亲。”
他怔在那里,等反应过来,心底有一抹温暖缓缓荡开。
“好。”
冬夜的风从耳边吹过,容萤的呼吸声很是均匀,见她睡得熟,陆阳将毯子再度给她裹好,轻抱起来,朝马车方向走去。
守夜的人大多睡眼惺忪,撑着脑袋,不时把手边的柴火丢进去。
原本闭目浅眠的岑景睁开眼,悄悄往那边看了看。
*
到京城这天,正是冬至,白茫茫的世界,漫天飞雪。
容萤坐在车里,冲着窗外呵了口白气。
陆阳不能进京,在城外凤凰集上住下了。为此钱飞英显得比她还失望。
“正说了了一桩大事,好找你喝酒的。这下还得跑一趟路,多麻烦。”
他含笑:“城里城外,离得也不远,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这句话同样也是说给容萤听的。
再一次穿过大郕京都的门洞,迎面还是宽敞的街道,麦秸巷,状元楼,妓院酒肆,人来人往,似乎这片繁荣从来就没有变过。
马车在宁王府的旧宅前停下,门上已经没有了匾额,院中景色荒凉,看得出是匆忙打扫过的。
旁边已有人等候多时,为首的是个武官打扮的男子,生得虎体熊腰,威风凛凛。
“宁王爷的府邸皇上还给您留着的。”钱飞英亲自来扶她,“您瞧瞧,一草一木都没动过,圣上知道您念旧,特地把宅子改建成了公主府。”
反正都要嫁到关外去了,拿这个公主府来有什么用?
容萤心里不屑。
“我给您介绍一下。”钱飞英向她引见,“这位是云麾将军居河,随圣上南征北战多年,建功无数,英勇无匹。这次是他负责送嫁。”
后者不冷不热地朝她拱手,唤了声公主。
“圣上尚在途中还未归来,命卑职先行返京迎接公主殿下。”说完,竟朝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气势有些迫人,“往后还请殿下安分待在公主府中,待动身之前,不要踏出府邸半步。”
这么明目张胆的软禁?
那人说完,就分派人手将宅院外围了个水泄不通,钱飞英笑得有些尴尬,悄悄朝容萤道:“公主,这人可不比属下好敷衍。咱们俩官阶虽是一样的,可他比我要厉害多了,软硬不吃,您对付我的那一套就别拿来对付他了,不顶用。”
容萤朝他瞪了两眼,你原来知道我是在对付你啊,之前看你挺受用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