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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嘈杂仿佛都在另外一个世界,陷在昏迷中的陆灵犀做了一个悠长安宁的梦。
梦里还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她和扶晓手牵手走在甘河的河堤上。
深秋的田野,深绿浅黄,呈现出丰腴浓丽的颜色,草坡上,零零星星开着一朵一朵白色的野菊花,河堤下的水悄无声息的流淌,石桥边生着一颗饱经风霜的银杏树,据说有上百年的历史,秋风中落了一地金灿灿的叶子。
扶晓捡起一片叶子,迎着夕阳,挡着自己的眼睛,欢喜又天真的笑着:“这要是金叶子多好。”
“你就是个财迷。”
扶晓把银杏叶从眼睛上拿下来,打趣她:“我是财迷,你是情痴。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她脸色红红的赶紧打岔:“这里有个树洞呢,你要不要说说你的秘密。”
“我可没有秘密,你还是来说说你的小秘密吧。”扶晓笑嘻嘻的把她拉到银杏树前,让她去“树洞”。
年少时,她心里百转千回,其实不过只有两个字,谢麟。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心思,忽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呼唤:“灵犀。”
她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站在小桥上,微微含笑的看着她。
干净明朗,芝兰玉树一样的少年谢麟啊。
他迎着风走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敢想象,心口激动的怦怦直跳。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喜欢上他的,曾经在心里询问过很多次,都没有结果。相识太早,究竟何时种下情根,终未可知。
谢麟又叫了声“灵犀”。
她迎着他温柔清亮的目光,点头应了一声,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哭,明明是在梦里,明明还只有十六七岁,为什么还是那么清楚的知道,后来的她终将和他错过。
他叫了她好几声,声音很急,她睁开眼,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个梦。
叫醒她的人,不是谢麟,而是霍剑耘,手也被他紧紧握在掌中。她眼睛还是湿湿的,含着一层水汽,一时间脑子还在迷糊。
霍剑耘低着头看着她,眸光透着惊喜:“你可算醒了。”
陆灵犀听见他的声音,陡然间想起来戏院里发生的事,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小腹。腰包不在,她瞬间清醒,大惊失色的想要坐起来,谁知道一使劲却无法动弹,腰部根本使不出力气。手掌摸上去,仿佛摸到的不是自己的肌肤,胸腹之间竟然毫无知觉。
莫非是被打中脊柱瘫痪了?
她又惊又怕,眼泪几乎是瞬间就崩出了眼眶:“我怎么不能动。”
霍剑耘脸上的喜色瞬间褪了个干净,立刻叫人去喊医生。
陆灵犀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我的腰包呢,那里面的时钟在那儿?”
时钟的下落比她的身体还要重要。
到了陆家之后,李芝兰替她准备的衣服全是当前最时髦的洋装。原先她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不显腰身,穿上束腰的洋装裙子,便显得小腹那里鼓鼓囊囊。因为钱和身份证在当下毫无用处,于是她这几日便把钱和身份证放在了包袱里,腰包里只放了沙漏时钟。
霍剑耘道:“那个钟表也不知道什么材质,居然能挡住子弹,我叫人拿去军工所研究去了。”
陆灵犀听见这话,急的快要疯掉,“你快给我,那个钟表千万不能动。”
“我只是叫人研究一下材质,或许将来可以排上大用场。”
“不行不行,你马上还给我,马上。”
霍剑耘见她如此激动,怕她再受刺激,立刻吩咐候在外面的李副官去把时钟拿回来,
史密斯大夫刚好走到门口,霍剑耘问道:“她不是没受伤吗,为什么腰部不能动?”
陆灵犀苏醒之前,他已经让大夫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并没有受伤,钟表刚刚好挡住了子弹。
史密斯大夫也觉得不可思议,推论陆灵犀暂时不能动弹属于心理作用,可能是收了惊吓之后的某种应激反应。
这里是省府最好的外国医院,听到大夫这个说法,霍剑耘沉默片刻,觉得这个解释倒也有几分道理。因为两人第一次见面,在那小柴房中,他让陆灵犀给自己缝合小腿上的伤口,她看见血就晕了。
陆灵犀不认可,“如果是有人拿枪指着我,又一枪打出鲜红的血来,我可能受到刺激。但是我中枪之时,一没有看见刺客,二没有见到血,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稀里糊涂就昏了过去,根本没有惊吓之说。”
霍剑耘道:“这个先不争论,我带你回去静养几天说不定就好了,明天再给你请个中医大夫来家里瞧瞧。”
说着,便躬身将陆灵犀从床上抱起来。
陆灵犀此刻腰部不能动,时钟又不在自己手里,只能听任霍剑耘的安排。
霍剑耘打横抱着她,出了病房,在两列警卫官的护送下上了车。
督理府官邸位于城东,因为连着几起针对霍剑耘的暗算,格外戒备森严。官邸极大,进了大铁门之后,便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大路,两侧种着高大的雪松,车子往里又开了几分钟,便看见一栋小楼,台阶前一排全副武装的士兵,里面金碧辉煌的亮着灯。
这是霍茂林和赵夫人及几位姨太太的居处,霍剑耘素来不与这些女人打交道,平素大多时候住在离此不远的沉香别墅,回来官邸,便住在后花园西侧的馥园。
司机刚要停车,霍剑耘道:“去馥园。”
此刻已经是深夜,中式的小庭院显得格外安静。重修改装过的房子,雕花小窗都换成了透明的大玻璃窗户,廊檐下点着电灯,那台阶下摆放着的一盆盆秋菊,清清冷冷的开着花,香气也清清冷冷的。
一众仆从侯在廊檐下,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原是霍剑耘母亲的陪嫁丫鬟,后来又做过他的乳娘,在府中还有一些地位,霍剑耘叫她刘妈。
“少爷可曾带陆小姐去见过老爷?”
“陆小姐身体不适,等好了再去。”
霍剑耘抱着陆灵犀上了楼,将她放在卧房里的床上,吩咐丫鬟去给浴缸放水。
这边刚刚安顿下来,刘妈便上楼禀报,说老爷听说他带着陆小姐回来,亲自过来探望。
天色已晚,霍剑耘本来不欲惊动老头子,不料霍茂林闻讯,已经带着一群人来了。
陆灵犀半躺在床上,只见一群花团锦簇的女人,群星捧月般围着一个老头走进来。
霍茂林六十多岁,大病初愈,手里还拄着拐杖,一双眼睛锋利无比,看人时,刀子般有种刮骨的寒气。
霍家的事,陆灵犀也听李芝兰说过一些。
霍茂林原本是武举出身,一路高升全凭夫人富察氏的娘家在朝中有人。富察氏嫁进来十几年,只生下三个女儿,霍茂林陆陆续续娶了四个姨太太回府。富察氏手腕狠辣,那四个姨太太硬生生没能生下一子半女。及到长女霍凤仪十六岁嫁了人,富察氏才生下霍剑耘。
霍家有后,早已同床异梦的夫妻俩都暗自松了口气。将来子承父业,身为独子的霍剑耘执掌一省军政大权是早晚的事。但是谁也没想到,一向身体硬朗的富察氏突然离世,霍茂林续娶了一位夫人赵氏,进门没多久便生下一子,名叫天赐。
随着天赐渐渐长大,赵氏不安分起来。而霍凤仪的丈夫方黎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这些年成为霍茂林的左膀右臂,在军中颇有威信。
几方势力暗中争斗已有一段时日,前些日,霍剑耘外出采办军需,霍茂林突然蹊跷病重。
霍剑耘接到密电急速赶回,一路遭遇无数危险不说,直到进了城,还在西郊被人暗算了一把,险些送命。今日这戏院的的一劫,若不是有陆灵犀替他挡了,只怕是凶多吉少。
霍茂林对长子的婚事极为看重,一直想和雄踞江北多年的陈家结亲,因陈家幼女一直留学未归,这婚事才耽搁下来。
霍剑耘前些天突然提出要娶一个商贾之女为妻,险些没气得老头中风,今日忽然又听说这女子再次救了儿子一命,便忍不住过来看看。
站着他身侧,扶着他的便是赵氏。三十出头,穿着一件胭脂红的旗袍,婷婷袅袅,美则美矣,眉眼却很凌厉。其他几位稍年长的女人便是他的四位姨太太。
一群人齐刷刷的看着陆灵犀,心里都有点惊诧。
这姑娘竟比想象中还要好看,容光照人,风姿楚楚,身上还有种无法形容的独特气质。
赵氏出于私心,并不想霍剑耘和陈家联姻,这些天没少在老头儿跟前吹枕头风,此刻更是刻意的说道:“陆小姐和剑耘真是缘分不浅,居然救了他两次。老爷,这可真是天定的姻缘呢。”
霍茂林见陆灵犀相貌清丽,看上去也颇有富贵之气,儿子又执拗难以说服,便放下身段,好言好语慰问了几句,这才带人离开。
陆灵犀心心念念只想着时钟,众人一走,便问霍剑耘李副官回来了没有。
霍剑耘叫人去问,不多时,丫鬟秀云拿了一个小包进来,陆灵犀一看正是自己亲手缝制的防水的腰包,亟不可待的拿过去。
时钟拿出来的那一刻,她心都快要紧张的停止跳动。
蓝色沙漏居然还好好的,时针还在缓慢的走动,唯独那个钟摆停了。
她颤抖着手指想要拨动一下那个钟摆,让它继续走动,但是,那钟摆纹丝不动,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去掰,去拉,去拽,它就是不动。
钟摆停了,停的位置有一个非常非常浅的小圆窝,应该是子弹射上去落下的痕迹。
陆灵犀直勾勾的看着停掉的钟摆,铺天盖地的绝望淹没了她,完了,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时钟被损坏了,她没法再回去,就要从此被留在这个可怕的年代,而她还莫名其妙的成了瘫痪,躺着这里,动也不能动。她万念俱灰,心无边无际的往下沉,仿佛再也落不到底。
房间里静谧的如同一个牢笼,她抬起眼帘,对霍剑耘道:“霍公子,我很累,想要休息。”
霍剑耘仔细的打量着她,仿佛是真的有点疲倦,脸色如雪,唇色也泛白,长长的睫毛微微低颤,仿佛不堪重负。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你饿不饿?”
“我不饿,只想睡,太晚了,霍公子也去休息吧。”
“外面有值夜,你有事按铃,即有人来。”
陆灵犀低低的嗯了一声。
霍剑耘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而后起身关了灯,带上房门。
门锁合上时,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拼命忍耐在眼睫间的泪水蜂拥而出。
抽泣中,手里的时钟啪一声掉下去,摔到地毯上。
腰身使不出力气坐不起来,她只好侧过身体,费力的伸出手臂去捡,一用力却一头从床上栽下去。她从来没有这样的绝望过,已经失去了一切,现在甚至失去了自由。
翌日傍晚,霍剑耘刚踏入馥园,刘妈便过来说陆小姐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饭,在荷花池旁坐了一天,不言不语的。
霍剑耘不及换装,便走出馥园,沿着青石小径往荷花池走去。
两侧苗圃摆放着菊花,朴素低沉的香气隐隐浮动,垂花门两侧种着秋海棠。
此刻已入秋,满池荷花都已开败,只余下何叶连连,也露出几分颓败气息。
陆灵犀坐在轮椅上,穿着一身淡碧色的罗裙,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如画,如玉雕。眼睛乌沉沉的望着远处的池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停住步子,站在秋海棠下。
一阵风过,吹动她的裙角和头发,那不是画,亦不是玉雕。
陆灵犀整整一天都没说话,忽然对身侧的丫鬟说:“秀兰,我有点饿了,你回去帮我拿点点心,再拿一壶茶来。”
“陆小姐,天色晚了,要不,我们回去用晚饭。”
“你快去快回。”
秀兰应了声,急匆匆朝着垂花门过来,看见霍剑耘站在海棠树下,吃了一惊,正要出声。
霍剑耘挥挥手,示意她过去。
陆灵犀静静的看着那一池水,既然回不去了,留在这里不死不活,当个残废,还不如解脱。寻死之念几乎就在一刻间侵占了脑海,生了魔一样,再也挥之不去。
她缓缓的推动轮椅的轮子,暗自庆幸自己的手臂还能动。
一池碧水离她越来越近,她加大力气,忽然间轮椅被一股巨大的力气扯住,她收势不住,反而一下子从轮椅上摔下去,膝盖摔到青石板上,疼得她啊了一声。
仰面看见霍剑耘的脸,双目如火,怒瞪着她。
池水就在一步之遥,她想也不想,想要爬过去。
霍剑耘一把扯住她,两只手紧紧的按住她的手腕,单膝跪在她身侧,俯下身狠狠的看着她。
只是几个动作便累得气喘吁吁,陆灵犀更觉得生无可恋,挣扎着说:“你放手,我不想这样苟延残喘,不自由毋宁死。”
霍剑耘怒道:“不过是暂时不能动,你就想死?”
陆灵犀绝望的心说,并不是因为不能动,而是因为不能回去。
这个世界她本来就毫无留恋,原先和他敷衍拖延,只因为想要回去,如今时钟坏了,她也没什么顾虑,冲口就道:“霍剑耘,我今天把话说明白,我说考虑考虑,不过是敷衍你,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
霍剑耘一瞬不瞬的瞪着她,漆黑的眼珠如有火星,“好,我今日也把话说明白,我第一眼瞧见你我就看上你了,昨日虽说是你替我挡了一枪救了我一命,可是你若是死了,也和要了我的命差不多。你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你若是活下来,我便立刻娶了你,一刻也不等。”
“等时局安稳了,我带你去北平治病,大不了我带你去美国。老子有的是钱,不信治不好你。”
陆灵犀停了挣扎,直直的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渐渐泪水模糊,看不清他的脸。
只听见他说:“要是治不好,我也不嫌弃你。你瘫了残了,我一样娶你。你救了我两回,我这辈子绝不负你。”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看不清他的表情,暮色中,唯有他军装上那些金属扣子和肩章发出灼灼的光,灼到她死灰般的心里。
这样的告白,她本该感动,可是她此刻万念俱灰,只觉得抱歉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