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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突然起了大雪,硕大雪片如同棉絮铺天盖地,即使月光柔和,也刺得人睁不开眼。
帐内的炭火猛地一熄,林贺已迅速掀帘进来,膝盖上还涂着大片猪血和泥土,他费劲的搓着铠甲的血冰,将一封信扔在决云桌上。
“你看看,我猜这幕后的人可能是……”林贺警觉着突然停下,环视了一眼周围的陌生面孔。
“没事,他们是萧挽笙的人。”决云边拆信边抬眼,王玥会意的为二人倒茶,信被林贺贴身装了许久,还带了些汗渍。
“原来大家都在装死。”林贺笑笑,“真有缘分。”
那二人也不客气,缓缓脱下染血外衣坐在桌前,衣襟里藏着几个动物尿泡,里面还灌着些残余的猪血。
“他要我造反?”决云瞬间目瞪口呆,说完后才发现萧挽笙的人还在这里,他又敛了声音,轻轻道:“他要我同你合作,攻打京城,然后你再倒戈,同他一起将我拿下……傅从思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你也觉得是傅从思?”林贺笑着拍桌,“我也觉得是他!”
“这两位兄弟来找我,就是因为傅从思有了动静。”决云皱眉,“他趁我出京,已用我的名义抓了傅从谨,只是他让你和我厮杀,又叫我与你合作谋反……按照正常人的习惯,我怎么可能相信你……这里面莫非……有诈?”
林贺一时也说不上来,琥珀色眸光眯成一条线,如猫卷尾般靠在案上,“可我就收到这一封信呀。”
“想必是京城出事,王爷您不得不和他合作。”一名死士有些为难的开口,“裴公子与我们侯爷,都被困在城里。”
“什么?”决云猛然起身,盔甲摩擦声铮鸣,他迅速扫了一眼死士身上的猪血,眼神中闪出那么一瞬间的失措,“莫非,是傅从思抓了容鸾,你们假死才跑出京城……?”
死士都需假死才能逃出京城,可见容鸾已为人所制,并且九死一生。
风雪声中,两个死士都未回答,决云的血瞬间冲上头顶,两只眼睛布满血丝。
他亦无话,迅速提起宝剑,将披风重新在盔甲外系好,面色冷冷。
“你要去哪?”林贺跟着站起来,伸手将决云手臂卡在墙上,“别告诉我,你现在要回京城?”
“是。”决云点头,略微哽咽的声音一字一顿,“裴叔叔还在京城里,我要去救他。”
“裴公子说不希望您去,城中禁军被小王爷控制。”两个死士退了一步,双双跪在决云面前,“他说一切另有安排,要王爷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他放屁!”决云的火气冲到头顶,一剑将木桌从中砍断,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丝颤抖,“另有安排?傅从思在用他和萧挽笙的命威胁我,这还能有什么安排?他每次都是这样,什么事都推给自己,难道我不是人?我就这么不值当相信?!”
“决云。”林贺起身握住他的手,“你冷静一点。”
“娘的,我要回去收拾他。”决云猛然收剑,一脚踢开跪在面前的死士,“我要回京城。”
林贺大吼:“难道我不想去救他?你他妈给我冷静一点!”
决云猛地愣神,林贺直接拔出弯刀,锋刃横在决云脖颈上,离他皮肉堪堪只差一分。
弯刀锋刃银光闪闪,两名死士也随即起身,拔出武器拦在决云面前。
决云自然没有迎着锋刃向前走,他有些颓然的退了两步,手中宝剑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林贺。”决云抬头,眉目中露出一丝隐约的疲惫,“我记得小时候辽兵进城,我不敢去救他,是你硬要拖着我去,现在我长大了,杀人也不会害怕了,为什么反而不能去救他?”
“这和那时不一样!”林贺望着他,恶狠狠的叹口气,最终还是扔下弯刀,低头拍拍决云的脸,“听话,他都说让你不要感情用事,就一定会有十足把握,你不如再等等,京城一定会有消息。”
决云点点头,将脸猛的背过去,他沉默许久,抬手揉揉自己太阳穴。
“我得看着你。”林贺掀起衣摆,索性拉着他坐在地上,满不在乎的露出一个笑容,“你裴叔叔那么厉害,有什么做不到的,他没有不相信你,只是想强强联合。”
决云行尸走肉般点点头,眸间这才恢复清明,接着摊开地图坐在桌前,他缓缓抬头,用有些沙哑的音色笑道:“各位,对不住了,方才有些感情用事。”
林贺笑笑,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心里徒然对这感情用事的资格生出几分羡慕。
接着他摆摆手,终究将这份无用的情愫驱赶出去。
京城没有下雪,皇宫琼华殿外空寂如水,整齐的青色方砖细细拼凑,连之间缝隙都不差分毫。
裴极卿已在皇宫住了三天,死士也应该见了决云,当他没听到决云回京的消息时,一直吊着的心终于放下。
说句实话,裴极卿的确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只要他的死讯传到决云耳中,决云定会不顾一切的来京城,寿王经营多年,定然不会愿意玉石俱焚。
眼下他虽也的确没什么主意,但京城形式不好就摆在眼前,傅从思手里不仅有禁军,还有赵德钦停在城外的大批人马——不仅如此,京城作为都城,历来是易守难攻之地,决云本就没有血统上的优势,能证明他身份的只有一把天子剑,他们一旦失败,就再也翻不了身。
仔细想想,若只与他了解的傅从思一人做对手,这场漫长的争斗倒显得无聊,可即使事到如今,傅从思依旧一脸孝悌忠义,倒是引人好奇。
一阵冷风吹过,裴极卿忍不住拉起衣襟,极快的打了个喷嚏。自那日回宫后,他就染上了风寒,至今还未痊愈。
“容公子。”
裴极卿坐在院内发呆时,两位宫女快步走来,抬手将披风为他披上。她们大约二十上下,脸庞饱满如同新月,低垂的眸子似含着春水。
这两位宫女是傅从思派来伺候他的,一位叫做沉鱼,一位叫做碧月。
裴极卿望着那张面孔,忽然有些出神。
“对,要喝药了。”裴极卿笑着起身,“劳烦姑娘送一次,回去吃吧,在这里药会冷掉。”
“不麻烦。”闭月年纪小,已笑盈盈开口,“反正又不止你一人吃药,这有什么麻烦的?”
“宫里还有别人生病?”裴极卿极为亲切的抬头,“难道是皇上?听说皇上的身体不好,可忙坏你们了吧。”
“皇上的病,一直都是晚晴姑姑照顾。”闭月摇摇头,“奴婢不知道,可是晚晴姑姑也在喝药,总之喝药的人很多,你不用担心啦。”
沉鱼拉了一下闭月,小姑娘立刻不再吭声,委屈的退了半步。
“这药有些酸。”裴极卿眯着眼放下药碗,“和前两天喝得不太一样。我想去太医院看看药方,可以吗?”
“这……”闭月和沉鱼相互对视,都有些不知所措,二人犹豫许久才低声开口,“小王爷今日和赵将军出城,奴婢们无处禀报……”
“小王爷只说不要我出宫,可没说不让我走动吧。”裴极卿抬起头,语气亲和婉转,“你们可以尝尝,我之前吃的药都不曾发酸,是药三分毒,难道你们还不许病人看看药方么?”
“既然公子要去看药方,你们便带他去。”
两个小姑娘正在犹豫,一位穿着稍显华丽的宫女轻轻推门而入,她将一盏银耳汤放在桌上,轻声道:“奴婢晚晴,给公子请安。”
裴极卿立刻起身施礼,沉鱼与闭月也向着晚晴福了福身,晚晴眉目温和,进而低声道:“公子,如果病症好了,就别再喝了罢。”
裴极卿还未接话,晚晴向着闭月抬高声音:“行了,带公子去看药方吧,小王爷知道咱们亏待公子,回来也是要罚的。”
闭月急忙点头,引着裴极卿匆匆出去。
晚晴望着裴极卿背影,端庄垂眸走出宫殿,傅允珲依旧坐在养心殿暖阁中喝茶,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即使名贵的红烛发散出最温暖和睦的光芒,也无法掩盖那由内而外的病弱。
“你的药又来了。”傅允珲的声音有些颤抖。
晚晴端起药碗,毫不犹豫的将它尽数倒进一盆兰花,脸上神情毅然决然,却又无限温柔。
夜色深深,各宫殿都已休憩,只有巡夜的侍卫还在来回走动。昔年时,裴极卿曾因宴饮到过皇宫,那时皇宫充满人气,远不似今日这般空寂。
观察林妍的性子,就知道林皇后是何等样人,小皇帝这么多年没有嫔妃没有子嗣,倒也算是对他逼退亲父的报应。
太医院中异常冷清,只留了一位老太医坐在里面打瞌睡,裴极卿轻声扣门,那太医虽不认识他,却认识身后的两位宫女,闭月很不客气的上前,脆生生道:“这是容公子,他要看今日你们开的药方。”
太医忙不迭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乱糟糟的药方,他带着镜子摸索好久,才抽出一张纸递来。
裴极卿接过药方,借着微弱灯火眯眼看去,上面果然多了一味山楂,这东西本无大碍,可他喝了数日的药,为何只有今日平白无故加了一味。
闭月看到裴极卿表情温和,已知没有大碍,她轻轻扯扯衣袖,“容公子,既然没有事,咱们就先回去吧……”
闭月的声音宛如银铃,裴极卿猛然抬眼,傅从思今日不在宫里!
“近日所有的药方都在这里?”裴极卿顾不得太医阻拦,直接举起药方张张翻找,宫中生病开药的人很多,他翻了许久,才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晚晴。
而晚晴所用的药,居然是一记避孕药。
之前加在他药中的是一味山楂,孕妇不宜服用山楂,晚晴提着夜宵来看他时特意补充,如果病症好了,就不必再喝了。
裴极卿紧紧攥着药方,他的手心出了许多冷汗,几乎将纸张揉做一团。
晚晴不再服用避孕药,也许已有身孕,但沉鱼与闭月俱是傅从思的手下,因此不敢向他直言。
看此情形,晚晴应当也是傅从思的细作,她在宫中数年,却忍不住动心爱上了傅允珲,甚至不惜为他怀上孩子,又冒着危险来向自己求助。
“公子呀!”太医匆忙夺过药方,白胡子气的一抖一抖,“这可是别人的药方,你的在这里。”
“没事,你的药没有问题。”裴极卿放下药方,重新提起灯盏,“你给我煎些上好的伤药,我要去宫中的地牢。”
“啊?”闭月张大嘴巴,匆忙摆手,“公子,奴婢怎敢擅自带您去……”
“地牢也在宫里,我不出宫,能做什么事。”裴极卿无辜摊手,语气倒变得不紧不慢,“我只是想探望故人,如果姑娘害怕,可以现在送信给小王爷,总之煎药也要等。”
傅从思的确吩咐裴极卿不许出宫,还特意加了句好生伺候,闭月不敢怠慢,只好扁嘴引着裴极卿前去。
皇宫地牢鬼气深深,即使冬天也有些闷热,一道狭窄阶梯曲折而下,正远远蔓延进望不到底的黑暗,而凝结在石壁上水雾不断缓缓落下,如同地狱鲜血。
狱吏不耐烦的站在裴极卿身前,提着一盏雪白灯笼。
地牢内幽暗污秽,闭月一直提着裙角,小心翼翼的跟在裴极卿身后。地牢内传来一声惨叫,闭月猛地退了一步,狠狠撞在墙上。
裴极卿低头笑笑,肤色如雪,“姑娘,下面血腥气息太重,你就在上面等吧,这里只有一条路,我能跑到哪去?”
闭月悻悻点头,飞快踮着脚回到门口,还惊魂未定的揉揉胸口。
裴极卿忍不住笑笑,提着仍冒白气的药缓缓下去,惨叫与尖声哭泣远去,狱吏停下脚步,“公子,就是这里。”
“这些钱给你。”裴极卿大方的递出一稞银子,“拿去打酒喝,我与故人说几句话,随后就出去。”
“故人?”
黑暗深处,铁链在地上摩擦,一个声音缓缓传来,接着白色灯盏靠近。
傅从谨抬起头,于乱发中露出一张略略凹陷的面孔,昔日温和隽秀的宁王终于显老,他抬起头,无奈的微笑中带起几道浅浅细纹。
“你先吃饭还是先喝药。”裴极卿推门进去,提起衣角踢开杂草,傅从谨猛地扑上去,将人狠狠压在墙上,接着动作猛然停下,他的白色囚服落满新旧鲜血,削瘦肩膀不住抽动,仿佛留着两个血洞。
“你受伤了,又何必向我动手。”裴极卿感慨一笑,将外敷药从盒子里取出,接着毫不犹豫的拉开傅从谨上衣,将药粉一点点洒上去。
傅从谨的琵琶骨被洞穿,血迹半凝固在布帛上,袒露伤口时血痂掉落,新的黑血又一点点渗出来,裴极卿取出绷带,将那些狰狞的伤口一点点包好,不过片刻,他的身上也沾了血迹。
“这是什么好东西?”傅从谨饶有兴趣的笑笑,“裴大人,你准备玩什么把戏?”
“这是真的药,饭菜也是真的。”裴极卿低头,掰了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王爷,咱们认识三十多年了,你第一次给我饭吃的时候,我真没想到,以后会是这般田地。”
“我也没想到。”傅从谨摇头,也随手拿起一块馒头,他的喉结有些哽咽,迟疑片刻才咽了下去,“裴大人,我不关心昔日如何,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在卖什么关子?”
“王爷曾统领禁军,那里一定有您的人。”裴极卿直接道:“我把您的扇坠交给萧挽笙,让他想办法调禁军出来,可我不知道谁可以信任。”
傅从谨怔了一怔,猛然开始大笑,连刚刚咽下的馒头都快喷出来,他笑了许久,才喘着起缓下来道:“裴大人,这样看来,你已经知道傅从思怎么回事,而且还遇到了困难。”
“对。”裴极卿承认,“我有办法策反皇上,只是禁军不能全在傅从思手里,你将情况告诉我,等决云登基,我放你一条生路。”
“登基?”傅从谨的神情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恶狠狠咬了一口馒头,“裴大人,我这条命已不想要了,我给你这么大一个好处,你居然只拿这些东西来谢。”
裴极卿咽了下口水,低声道:“王爷想要什么?”
“你。”傅从谨直接道:“我将禁军的事告诉你,事成后你跟我走供我取乐,你答不答应?”
“好。”裴极卿毫不犹豫点头,“不过我可不会什么花样。”
容鸾的面孔美丽阴柔,这话说的很是风情,可他的眼中清清冷冷,仿佛叫人一步都不得靠近。
傅从谨再次怔住,他猛然抬手,双手死死掐着裴极卿肩膀,声音如同困兽低吼,“裴极卿,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旦你与皇上合作,傅从思就会将你的事情说出来,郞决云只会觉得你将他当做皇兄的替身!”
“那又怎么样?”裴极卿毫不在意的反问,“决云不是能被感情冲昏头的孩子,傅从思依旧待不下去,这个皇位他拿不走。”
“我从来没跟你说皇位,在你心里,难道就没东西比权利重要?”傅从谨的眼中冒着血丝,手指愤愤垂落,“你那天口口声声说了什么,你两生两世,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有权力,就能换来其他的一切。”裴极卿低头,清冷的面孔骤然拂落一丝失意,“你说的对,真心要用真心来换,决云该知道真相,我只是将能做的都做了,将原本属于他的,都还给他。”
接着,裴极卿狡黠一笑,“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也能图个官做吧。”
他依旧色若春花,可惜眼神中淡淡的意难平,却怎样都掩饰不住。
活了许多年,只有两个人给过他人之为人的温暖,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太上皇,一个就是现在被留在漠北的决云。
傅从思总会将真相告诉决云,决云一向看不上太上皇,也始终不能理解他的忠心,若他知道真相,一定不会听自己解释。
这也许正是老天对自己的提醒:决云绝不可能永远是那个依赖自己的小尾巴,即使他在太庙时已经放下心结,这世间万事也不会朝所谓情情爱爱让步,他已经是个死人,就要遵照死人的规则。
也罢,就把此事当做一个绝好的契机,决云的心中没有他的位置,也就没了唯一的软肋,他终于不再走太上皇懦弱长情的老路,而变成一个没有缺陷的帝王。
“禁军中有位副将叫关河,我曾救过他的命。”傅从谨呆滞片刻,进而低声道:“你去找他,京城十二卫,他至少能带出来七支。”
“多谢王爷,我会继续送药给你。”
裴极卿缓缓起身,抖落衣摆灰尘,尖下巴微微扬起,接着他提袖转身,与惨白灯光中沿漆黑窄道离开,背影嶙峋枯瘦却又磊磊落落,仿佛往日少年意气风发,绯衣乌纱向朝堂而去。
“动情之人,都是傻子。”傅从谨忍了许久,在无人的黑暗中骤然开口,“你倒以为自己洒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等着你的小主子收拾你吧。”
狱吏提着温酒回来,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接着仰脖,如喝酒般灌下那碗苦药,猛然觉得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