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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城北茶楼正要准备闭门,裴极卿缓步停在门前,从侧门处走进去。
他的脸色愈发雪白,还顶着两只黑眼圈,似乎许久没有休息。
他还穿着官服,在众人目光中买了一盒点心,看到无数禁军武士在街道上巡逻,裴极卿坐在厅堂处打开食盒,心不在焉的喂了一块糕点。
赵德钦的大军十分不客气的停在京城近郊,城内人心惶惶,所有人都知道要出大事,只有决云毫无动静。
原来总爱向他讨主意的小孩,现在却全无音信。
在这三天里,裴极卿日日坐在衙门内等,他十分清楚,决云此时已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自然从未当决云是太上皇的替身,而且与决云曾有肌肤之亲,决云兴许会为了这个理由前来质问,再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但他的所作所为不仅如此,傅从谨是决云的杀母仇人,那日为了拿下禁军,他还许了傅从谨一个活命的承诺,即使决云心中不齿,他也该毫无怨言。
裴极卿于卑微中长大,对每一分权力都看的很重要,可时至今日,在这种无边的沉默中等待时,他才觉得自己失去了许多东西。
“这位大人,我们要打烊了?”老板在京城待久了,也知道身上那块补子该配多大的官,他小心翼翼的舔舔舌头,“小的给您打包,您……”
“对不住,我一时没在意。”裴极卿挥挥手,“我这就走,你们帮我装一下吧。”
裴极卿提了点心,却一时不知该去哪里,皇上秘密出城,自然不曾赏赐府邸,贤王府温暖华丽,又曾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可他在胡同口转了好几圈,却始终没有胆子走进去。
他穿着自己最喜欢的官服,在矮墙边转了几圈,最终有些沮丧停在那里,他抬起头,就这有些发白的月色,喂自己吃了一块甜腻的蛋黄饼。
饼刚刚放进嘴巴,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将裴极卿扯进了矮墙拐角处,裴极卿刚想呼救,那只手继续覆上,将他的嘴巴死死盖住。
裴极卿心脏狂颤,他瞪大眼睛看了许久,才认出眼前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惦记了许久的决云。
“裴叔叔,你别乱叫。”决云低头,轻轻将手放开,裴极卿一时呼吸不上,控制不住的在墙角压低声音干咳,决云抖抖衣袖退了半步,望向他不住咳嗽的瘦弱背影,又忍不住拍了拍。
“傻小子,你要噎死我。”裴极卿好容易停下咳嗽,顺势扶住决云的手,决云握着那只白皙瘦弱的手,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裴极卿呆呆怔住,发现决云没有如往常般牢牢抓住,于是有些悻悻的收了回来。
“你在这里吃,会着凉的。”决云终究还是握住了裴极卿的手,“回府去吃,我是偷偷回来的,没人知道。”
裴极卿一时怔住,还是抱着食盒点了点头。
贤王府中下人很少,只有偏门马棚处有老大爷看门,决云刚推开门,老大爷已举着扫帚飞奔上来,见到决云才有些尴尬的停下,决云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夜深人静,决云伸手为暖阁开门,他在桌前坐下,伸手将倒扣的茶杯翻过来,茶杯长久无人使用,杯底沾了一层薄尘。
决云蹙眉,余光扫了裴极卿一眼,他正一声不吭的缩在角落里。
决云没有说话,裴极卿也不曾开口,似乎正在思考着如何发问,空气安静凝滞,桌上没有热茶,决云就抱着空茶杯不言不语,那个茶杯很小,能被决云的大手轻松握在手心。
决云记得自己小时候,一只手是环不住茶杯的,所以才会让茶杯在地下滚落,引起萧挽笙的戒心。那个时候他还很胆小,还不知道什么叫糖葫芦,总能被裴极卿的一两句话吓的不敢乱动,那时他觉得裴极卿很高大,说话又厉声厉气,就连强壮的萧挽笙也不放在眼里。
这个单薄瘦弱的人曾有最坚实宽阔的肩膀,竭尽全力把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已——他不愿在书院读书,这个人告诉他要知书懂礼,尊敬师长;他面对杀母仇人无法报复,这个人将他的手紧紧牵着,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在京城被傅从谨怀疑,这个人深入虎穴策反怀王,一步步带他回到京城,光明正大的取回自己的东西。
这条路虽然困难,可裴极卿一直牵着他的手,尽管那只手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坚硬,裴极卿从未对他真的生气过——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最终都是这个人默默妥协,还带着一脸无所谓的笑意将他拦在身后,告诉他前面的妖魔鬼怪刀山火海都没有什么,因为裴叔叔有办法,裴叔叔会挡着……
决云低头,望向腰间的天子剑。
他曾以为这就是喜欢,仅仅为了所谓忠心,容鸾没有理由做到这一步,所以每到困难时他都暗暗立誓,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就能保护裴极卿,让他的所有付出都有结果。
可时至今日,裴极卿的反应和那些证据都说明一切,自己这份自以为是的爱,本来就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借尸还魂,真是这个世界上最诡异的事情,让决云整整反应了一个深夜。那一夜他回忆了许多,裴极卿与自己朝夕相处,他的字字句句虽能圆回来,可也有许多小细节很不自然:譬如他写字时有个很不好的习惯,如果哪处比划写的不好,就会再提笔描一遍,书院先生向来说写字要一笔而成,不能反复描画,只有不懂筋骨架构的人才像画画一般临摹,即使后来学会,也会忍不住这样写。
又比如,在自己问他生辰时,这个人居然想了许久,容鸾是世家公子,怎会不记得自己生辰。
……
原来裴极卿之所以从未想过报答,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在回报,那天自己装醉,他曾向萧挽笙解释过——为何会拼尽全力护着小皇子?深恩厚意,不得不报,士为知己者死,如是而已。
决云的余光扫到裴极卿那张落寞的脸,眼眶中居然开始有泪珠打转,他慌忙转身,用背影来面对他。
“裴叔叔。”沉默许久,决云缓缓开口,“林贺已经收到傅从思的回信,再过三日,我们会按他的计划行动,然后将他和赵德钦在京城外擒住,萧挽笙留在京城,带一部分禁军钳制住寿王和李圭。至于皇上,他愿意留在太庙等死,我找大夫看过他的病,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我会当这个皇上,你放心。”
“恩。”裴极卿点头,缓缓出了口气,这个小动作让决云怔了一怔。
“裴叔叔。”决云背着身问:“太上皇,真的对你很好吗?”
裴极卿愣住,决云强忍着微笑,仿佛是孩子在好奇的听故事:“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事,之前你也说过一些,什么家里穷之类的光辉事迹,你不是很爱说吗?你喂过马吗?今天咱们从偏门进来,马夫老陈差点用扫帚打我。”
“喂过马,我经常被扫帚抽。”裴极卿站在门口,也笑着回忆往事,“马夫嫌我动作慢,有一次拿着马鞭抽我,一鞭子能带下一块肉,不过后来我当了侍卫,腰里装模作样的配了把剑,那马夫见我都躲着,生怕我砍他;萤火虫的事也是真的,不过我只试过一回,就有薪俸来买蜡烛了……”
“那奏折呢?”决云猛然问:“你写的字,是不是学着太上皇写的。”
“是。”裴极卿点点头,笑容里有些无奈,“当时很多人觉得我拍马屁,说我特意练太上皇的字,其实是我以前偷偷学,学的改不过来了。说老实话,我也写的不太像,他那个竖勾很细,我的稍稍粗些。”
“军情紧急,我就先回去了,京城虽有禁军,但你要注意安全。”决云耐心听完,缓缓起身,却始终以背影对着裴极卿,他将匕首放在桌上,而后一步步迈出门槛,手扶在天子剑顶端。
接着决云迅速出门,直到完全隐入夜色,他才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四下无人,决云施展轻功飞上屋顶,他无声的坐在瓦片上,向着暖阁的灯火望去。
即使什么都知道,他也希望裴极卿能稍微辩解一句,只要说一句这些都是假的,说一句是真心喜欢才跟自己上床,哪怕是在骗人也好,他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
想到这里,决云勉强止住的泪水又涌出眼眶,他像个孩子一般拾起瓦片,冲着树冠狠狠掷去,瓦片如刀般挟着风声飞过,死死钉在树干上。
决云将头缓缓埋进膝盖,在无人的夜色下低声哭泣,他哭了许久,才抹掉眼泪起身离去,月色无边,他决定收起这些无谓的情绪,他要好好的做这个皇帝,只有皇帝才能封别人做大官。
可决云不知道,就在他小心翼翼的背对裴极卿时,裴极卿也一直背对着他,那张总是微笑的脸上,也禁不住挂上泪痕。
他其实很想告诉决云,他与太上皇之间有许多流言却从未辩解,是因为他问心无愧,觉得流言十分无聊;
他很想告诉决云,爱|欲二字虽然相连,可欲|望只能决定人有没有冲动,只有爱才能决定要不要将这份冲动继续下去,他之所以与决云做到最后一步,是因为他已经喜欢上决云,所以没办法抗拒。
可现在都没机会了,决云明确的告诉他,自己一定会努力去做这个皇帝,一个要做皇帝的人,怎么能与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又怎么能让男人做自己的爱人。
既然注定做一个臣子,他就不会逾越这一切。
至少我可以做大官了。
裴极卿带着眼泪,挣扎着扯出一个笑容,开始努力沾沾自喜。
“容大人。”
刚刚马夫的声音传来,老头气喘吁吁,手里还拎着扫帚,“有人找您……”
裴极卿警觉回头,固有的理智瞬间将刚刚的情愫压下去,他抬眼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灰色斗篷,正一步步向这里靠近,他的脚步没有声音,似是武功不俗。
“我拦过了,他硬要进来……”马夫慌忙辩解。
裴极卿心头一紧,将桌上匕首握在手中,他强作镇定抬头微笑,“阁下是何人?”
“容大人,事情紧急,可否借一步商议?”
那人低沉着摘下斗篷,露出一张让裴极卿熟悉又陌生的苍老面孔,他伸出手,隐隐露出一块青灰色的金属,月光流转,在兽形的脊背出漫过一道光华。
虎符。
裴极卿收起匕首,低声说了句“请”。
与此同时,决云已快步走出翊善坊,萧挽笙身着夜行衣,迅速跟在他的身旁。
“去卫所。”决云迅速道:“你之前不是说,傅从谨想要见我?正好去将他放出来,大战在即,也能安关河的心。”
“你真要放了傅从谨?”萧挽笙声音很低,却带了几分不可思议,“我原以为,你会把裴七骂一顿,然后去杀了傅从谨。对对对,关河还有用处,他让咱们放了傅从谨,这样,让他逛两天给关河看到,等你做了皇帝再一刀捅了!嘿……嘿……?”
萧挽笙的笑意停在脸上,匪夷所思的望着决云冷若冰霜的侧脸,嘟囔道:“厉害啥子呦,你也借尸还魂了?”
送傅允珲出城后,裴极卿将傅从谨移给萧挽笙看管,因此他们正缓缓接近禁军卫所,而没有去皇城。
禁军卫所的地牢同样昏暗,并且用水与外界隔绝,幽暗地下水声汩汩,这里大多关押重犯,因此鲜有人至,甚至比皇宫地牢更加阴森。
“这个地方。”见决云不说话,萧挽笙白眼道:“很他娘适合你们借尸还魂。”
“你知道?”决云缓缓回头,“他都告诉你了?”
“是呀。”萧挽笙抖抖衣袖,“其实我也怀疑过,你不知道,老子刚见到容鸾的时候,那小脸拧的,一看到老子就背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就跟老子逼他当太监一样,看着就烧心。这家伙上吊一回,妈哟,眼神里透着猥琐,说十个字又九个是假的,就算现在老子也不敢跟他多说。哎对了,你当皇帝以后封他什么?太傅?我看不如封个皇后吧哈哈。”
萧挽笙哪壶不开提哪壶,决云心里“咯噔”一下,接着冷冷道:“他不是容鸾。”
“他不是容鸾又咋了?”萧挽笙匪夷所思的摸摸脑袋,“你认识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容鸾呀?”
决云知道萧挽笙什么都不懂,于是也懒得跟他理论,军士递来钥匙,萧挽笙瞪着眼插|进锁眼,厚重的铁门应声而开,水声中傅从谨抬头,折雨跛着脚趔趄而来,挡在傅从谨身前。
折雨性格狂妄,明着暗着惹了不少人,所以在皇城地牢里已是身受重伤,他正穿着件灰白囚服,细瘦脚腕上带着铁链,上面已是血肉模糊。
而折月蜷缩在牢房深处,他浑身惨白,面色却一片赤红,仿佛发了高热。
“退下。”傅从谨微笑着拦了一把,他长发高束,除了脸上些许胡茬,倒是恢复了昔日摄政王的风范,折雨一动不动,最后怆然跪下,咬牙道:“裴极卿说过,会放主子一条命,明妃是我派人杀的,你杀我吧!”
“杀你?”萧挽笙饶有兴趣的望着他,“杀你怎么能行,老子得把你绑在柱子上,拿小刀刀把肉一点点削下来,喂你自己吃进去!”
“行了侯爷。”决云冷冷拉开门,将一锭银子拍在桌上,“傅从谨,你们走吧。”
“啊?”折雨愣住,傅从谨脸色微变,似乎已做好了死的准备,他沉默片刻又微笑道:“裴极卿很是谨慎,但你可以不遵守,杀母之仇,我知道不得不报。”
“裴极卿答应的事情,就是本王答应的事情。”决云目光冷冷,抬手掐住傅从谨手腕,内力如巨浪般向他涌来,傅从谨体内经脉动荡,他狠狠跌坐在墙角,口中喷出一口浓稠鲜血。
折雨拼命向他扑来,决云一记手刀,将折雨敲晕在地。
“本王向来说到做到。”决云伸手,将傅从谨从地上扶起来,“我已经废了你的武功,断了你的经脉,之前你的琵琶骨被傅从思洞穿,已绝没有再修习武功的可能,天寒落雨时,更会不住作痛。为了报答关河带领的禁军,我留你一条残命,相信母亲也能谅解。你走吧。”
傅从谨愣在原地,他脸色苍白,黑血仍缓缓自嘴角蔓出,突然露出一抹微笑。
看来决云果然长大了,他能为了禁军忍下杀母之仇,已懂得了身居高位者的不易。只有克制自己的*,才能无所畏惧。
“等你登基,一切尘埃落定,我会去太庙,去那里看看皇兄。”傅从谨气息微弱,却还是苟延残喘的将折雨抱起来,抬眼示意折月跟着起身,“这次我的确没有后手,关河绝不会知道,若想要我的命,你随时可以来。”
决云不语,只转身让出一条路,示意看守将折月扶出去。
“看来,你已知道容鸾就是裴极卿了。”傅从谨微笑,“我原以为你会恨他,却没想到你能依旧冷静着调兵遣将,看来我特意提出想要见你,倒也没什么用处。”
“什么意思?”决云蹙眉,觉得傅从谨话里有话。
“傅从思知道真相,的确是因为听到了我和裴极卿的对话,可他想要让你不战自退,所以话只说了一半。”傅从谨迈出高高门槛,扭头虚弱一笑,“我曾抱着看你与傅从思相互残杀的念头,可此时我已经输了,看你们相互折磨也是无用,这句话,就当是报答皇兄昔日恩情。”
“你听着,裴极卿特别喜欢给自己肩上揽责任,所以他当着你的面说的那些屁话,你都不必在意。”痛苦不住传来,傅从谨却笑的磊落,似是终于将囚禁了他一生心结放下——
“那天夜里,四下无人,裴极卿对我说,他两生两世,只喜欢过你一人。”
决云堪堪怔在原地,过了许久,他抬手砸上牢狱石墙,黑色苔藓与墙皮掉落,吓得萧挽笙退了半步,惊讶道:“你他娘疯了?”
“裴叔叔骗我,不就是想让我当皇帝,害怕我喜欢男人不娶妻又没子嗣?”决云突然大笑,将砸出血的拳头收回来,激动地拍着萧挽笙肩膀,“我突然想到,现下明明有个孩子继承皇位,等他长大,还比我这个异族血统好些!”
萧挽笙被他看的毛骨悚然,张大嘴愣了半晌才问:“难道,我是你儿子?”
决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