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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烛燃尽,一轮朝阳缓缓升上仍旧擦黑的天空,裴极卿腰酸背痛着爬起来,身上盖着一床厚被,决云正坐在床边看那张地图,他看到裴极卿睁眼,俯下身去,亲亲那微微蹙眉的额头。
他穿着盔甲,长发整齐束起,十分神清气爽,裴极卿登时有点生气,伸出赤足踢了脚决云。
昨晚虽然自己刻意作死,可决云也不能真毫无节制,他都已又笑又哭着说不要了,居然还能被拉着衣带拽回来继续,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决云一把握住他的细瘦的脚,手指在脚心处打了个圈,裴极卿哆嗦一下,咬着被子将脚使劲收也收不回去,骂道:“小兔崽子!”
“怪我?是你先踢我的!”决云扯下被子,忍不住摸他的脸,“昨天的事儿也是你先起头,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药膏能那样用。”
“是,你有理。”裴极卿点头,揉着腰爬起来,决云揉揉他的脚,“天气不错,你可以再睡会儿。”
“看来你很有自信呐。”裴极卿望着他笑,突然道:“有自信是好事,不过我得回京城去。”
“回京城做什么?”决云皱眉,“你就在这里吧,反正身上也不痛快。”
“昨天老王爷将虎符交给我,虽没有带地图出来,可城门口死了两个细作,我怕傅从思会起疑心。”裴极卿已经坐起来穿衣服,雪白交领迅速掩去嫣红色痕迹,“如果傅从思没看到我,只怕会对老王爷有怀疑。”
“怀疑老王爷又能如何?傅从思还能杀了他爹?”决云不屑哂笑。
“我不是担心老王爷安危,只是若被他知道,恐怕会临时改变计划,发现林贺向着咱们。”裴极卿补充,一面想换上鞋袜,却发现自己的脚腕还在决云手里。
这时,王玥亲自送了饭菜进来,他半眯着眼睛把饭菜放下,迅速转身出去,脸上表情很是难看。
决云也没管他,伸手取了半个松软的豆沙馒头递给裴极卿,又拿了瓷碗盛粥,裴极卿有些吃不下,于是抬手推了一把,决云将他扯回来,“早上必须要吃些东西,不然怎么顶的过去,你看你多瘦,连脚上都没什么肉,瘦瘦长长像个兔子。”
“行了,闭嘴吧。”裴极卿接过馒头咬了一口,“都怪你,看人家王副将都没眼看了。”
决云突然冷了脸,英俊面孔上没有表情,看着十分严厉,裴极卿从没见过他这幅表情,被吓得向床后缩了缩,手里迅速举起馒头,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低声道:“小主子,我可吃完了,你也吃。”
决云不说话,依然沉着面孔,貌似真的生气了
“等等。”裴极卿拿起馒头,惊呆着瞪大眼睛,“你刚抓了我的脚,现在又给我吃馒头,我还真的……全吃了?”
决云隐隐抽动一下嘴角,继续绷着脸。裴极卿没有发现,只好凑上前去,亲了亲决云面颊,决云不为所动,裴极卿又亲亲他嘴唇,决云终于忍不住,笑着将人按回床上,两只狗爪探了半天,最终也没做什么,只是扁嘴笑道:“身体发肤,都受之父母,有什么好嫌弃?”
裴极卿一时无语。
决云握住他脚腕,雪白皮肤微微擦红,更想做些让王副将没眼看的事,可惜现在是白天,所以又噙上他嘴唇,裴极卿也学着假意生气,把头背过去。
决云立刻不生气了,身后仿佛有无形的尾巴晃来晃去,可怜兮兮道:“天快亮了,你就亲我一下吧,裴叔叔。”
裴极卿高高举起手,又被那双眼睛看的轻轻放下,仿佛吃饭时被狗盯上,觉得自己十分罪恶,最后无可奈何凑上去,决云再次得逞,伸手捧起那张脸。
裴极卿手舞足蹈着阻止,两只手被同时抓住,最后支支吾吾,“你的手抓过我的脚,放开……我脸……唔……”
这时王玥掀起营帐,却看到决云凶狠的将裴极卿压向床角,裴极卿双手被擒,长长睫毛不住抖动。
王玥闭上眼睛,头一次十分想打仗。
午门红墙,六部衙门。
裴极卿换了齐整官服,准时出现在衙门前浇花,与各路官员友好的打招呼,昨晚那两具尸体被萧挽笙草草埋了,即使傅从思发现,也不过少了两个细作,发现细作哪有不杀的道理,也没什么奇怪。
京城终于雪霁,难得艳阳高升,只是城中兵马不断,四下人心惶惶,百姓都不敢出家门,赵德钦将兵马移至京城郊外,与决云从锦州移来的兵马遥遥对望,大战一触在即。
皇上不在便没有早朝,衙门里没什么事情可做,林辰突然进来,没来由的坐在裴极卿对面喝茶。
“容大人。”林辰使了颜色,身边小太监立刻给裴极卿递上茶水,布满皱纹的脸上微笑满满,“贤王放傅从谨去太庙守陵,我派了东厂冯公公前去看守,也为他送了几件冬衣。”
“那要多谢林大人。”裴极卿跟着笑。
林辰曾与傅从谨合作,此时傅从谨倒台,他便立刻派人前去,想必是怕傅从谨狗急跳墙来报复。此人老奸巨猾、根基深厚,虽然只是位刑部尚书,可在朝中党羽盘根错节,现在连东厂都可以调动,自他倒戈之日,朝堂上下倒异常稳定,也没人敢摆明了向着傅从思。
决云生来在朝堂之外,只怕登基之后,还要看这位权臣的脸色行事,裴极卿已暗暗打算,等到夺得皇位,首先要除的就是林辰。
可他此时眉眼含笑,为林辰沏满茶水,两人大人来大人去的聊了一阵。
“容大人,咱们坐在这里无事,倒不如出去喝酒。”林辰放下茶杯眨眨眼,“我近日新得了瓶陈年汾酒,您不妨去家里小坐,咱们小酌数杯?”
“好。”裴极卿不好拒绝,只好点点头。
林辰带裴极卿上了轿子,两人却没向着尚书府而行,反到去了一家颇有江南风情的别致小院,两位少女拉开雕花木门。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走来,缀着流苏的袖口探出圆润手臂,上面紧紧箍着一只翡翠镯子。
“这里是老夫外宅,鹿娘,快去做几个小菜。”林辰连忙招呼,裴极卿同他进了屋子,两人谦让着坐下来。
菜很快端上,倒也十分简单,一道清炒芥蓝,一碗糯米排骨,还有叠油炸花生米与小葱豆腐,都用来下酒。
林辰为自己倒了杯酒,又给裴极卿满上,汾酒清香浓郁,但喝酒误事,裴极卿从不在外饮酒,所以只抿唇尝了一点。
“老夫觉得容大人会恨傅从谨,才特意找人看着他。”林辰皱眉,“怎么容大人先前听了这话,倒很不乐意似的。”
“绝没有。”裴极卿摆手,“只是林大人想的周到,下官先前拜服而已。”
“能不周到吗?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了林妍这个心肝肉,老夫也是操碎了心。”林辰揉揉胸口,“昔日容大人与贤王一起假装断袖,倒让小女林韵伤心了好一阵,这次贤王回来,倒可以见见小女了吧。好歹解释两句,也别叫她在老夫这耳根前哭哭啼啼。”
裴极卿知道林辰何意,只好换着说法打机锋,“贤王还不到二十,心性烈的很,下官岂敢置喙,难道这小命不要了不成?”
“哈哈哈哈。”林辰慈祥而笑,“容大人说笑,您是贤王恩人,王爷岂会为难您。”
“伴君如伴虎呀。”裴极卿眯着眼喝茶,“身为臣下,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林大人几十年屹立不倒,想必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呀。”
林辰的表情停滞片刻,口中的花生也没咽下去,望着裴极卿酒杯道:“容大人似乎不爱喝酒,老夫这酒可好得很。”
“只是下官酒量太差。”裴极卿连忙皱眉,又抿了一点,“害怕会酒后失态。”
“哈哈哈,老夫酒量也不行,所以特意带你来外宅。”林辰一杯饮尽,“容大人,给老夫个面子,只干了这杯。”
鹿娘站在一旁看着,裴极卿见他喝得痛快,于是举起酒杯,一口干了。
这酒的确很好,林辰又灌了自己一杯,倒也真没再劝,大概这酒太过馥郁,裴极卿隐约觉得有些昏沉,林辰为他夹了几块豆腐,又吩咐鹿娘做醒酒汤来,裴极卿不敢再喝,连忙摆手,示意自己准备回家。
“送容大人回去吧,您这酒量,下次咱们就以茶代酒。”林辰调笑几句,吩咐下人扶裴极卿上轿,亲自站在门口看轿子远去,几个少女与鹿娘一同撤出来,排队站在门前。
林辰掏出一锭金子,低声道:“回去吧。”
鹿娘伸出一只手,指间却带了些薄茧,似乎经常持剑。
林辰望着她无端哂笑,突然不想和裴极卿斗了。
轿子一直在城中打转,还不到翊善坊门前,裴极卿周身已传来止不住的困意,他眼皮沉重,索性抱着靠枕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裴极卿的臀腿相接处传来一阵钝痛,他还以为轿夫落轿时动作太大,正准备睁眼掀开轿帘,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他不紧不慢动动手脚,只感到一阵麻痹般的痛楚。
果然被绑了。
“别几把动!”
裴极卿还未将眼睛全睁开,就又狠狠挨了一脚,有人拉着他头发强令抬头,用力过猛扯掉发带,青丝四散,映出一张雪白迷糊的脸。
裴极卿猛然回神,四下一片昏暗,只留着一盏豆大灯火,接着,一张痴肥的面孔凑过来,紧紧盯着他锁骨上昨夜留下的淤痕。
那种兽性的目光他很熟悉,就仿佛前日在城门之外。
愈是美丽的东西就愈忍不住破坏,那人继续笑,如中毒般掐着裴极卿的脸,他的动作猛然停下,肥厚嘴唇边流出鲜血,身躯如山般砸下。
裴极卿哆嗦着挪了一点,伸手去探袖中匕首。
“你可是找这个?”灯笼被人放在地上,一只血淋淋匕首晃在眼前。
“小王爷。”裴极卿咬牙发笑,“能为你做这种秘密绑票的事,想必也是你信任的人,你为我杀了一个属下,很是不值。”
“他原不配做我属下。”傅从思扔下匕首,解开裴极卿手腕绳索,将他扶起来,“你有没有想过,林辰会是我的人。”
“林辰不是。”裴极卿心底明明白白,“林辰只是习惯性两边倒,如果你杀了我,贤王回京城杀你,他依旧会向着贤王。”
“原来如此,你这样说,这世上真是无人向着我。”傅从思面目冷冷,声音却有些凝滞,“不过也好,那日你不愿向我妥协,所以我亲自带了你来,现在你为了出去,大概要假意向我妥协吧,只是四下无人,没那么多人可给你利用。”
“我与皇上各取所需。”裴极卿摇头,“又说什么利用?”
“晚晴很久之前就已停药,只要请来大夫,傅允珲至少可以活二十年。”傅从思声音冷冷,如同在谴责一般,“可你却有意暗示他命不长久,甚至将他送到太庙,是准备叫他望着祖先牌位忧思惊惧而死,是不是准备将罪名推到我头上。裴大人,你的手段可比我那小儿科的‘词牌名’更甚,不可不谓之毒辣。”
裴极卿粲然,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太上皇被亲子背叛,那份忧思惊惧,他千刀万剐也还不上来!”
“罢了,你总是有理。”傅从思挥手,神情上露出一丝温和笑意,“裴大人,昔日我以为郞决云欺辱你,心里憋着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今日这话重新问你,你可愿意?”
裴极卿摇摇头,眼神中似乎不是遗憾,而是十分嫌弃。
傅从思看懂了他的眼神,愤怒着伸手推着他肩膀按上石墙,瘦弱肩膀一片猩红,接着一把攥住他的手。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知道父王动过我的东西,你知道为什么吗?”他瞪着眼睛,心中怒火喷发,强作凛然的面具终于撕下,“这间小书房早就没人会来!我小时候在书房读书,那时候还是太子的太上皇来做客,跟随的太傅随口说了一句,我读的书,可以为帝王之道,我不懂什么叫‘帝王之道’,所以抬头问,就是做皇帝?”
“你猜如何?”傅从思声音又变得很轻,“父皇勃然大怒,罚我在书房里跪了半日,还痛斥了给我买书的娘亲,我那时只有五岁,只觉得自己很聪明,父皇总是夸我书背的好,字认得多,却没想过,居然会像个坏孩子一样,在书房里跪到双眼发黑!”
“后来母亲的家族犯事,她跪在地上哭求父王,父王说不能对不住皇兄,所以将她交了出去,朝廷倒未罚什么,只是我母亲心灰意冷,当夜便悬梁自尽。”傅从思咬牙,握拳的指间引出淤痕,“就连萧挽笙那种只知道趋利避害的走狗,都还在护着林妍!”
裴极卿怔怔,一时说不出话,嗓子里低低叹了口气。
“我一直隐忍等着时机,其实心中还在纠结,是该做个忠臣,还是该恨父王?直到你对我说了那番话。”傅从思低眸,意识似乎有些紊乱,“如果没有你,郞决云就是个不识大字的野人,我也能做大周的皇帝,为何这世上无人信我?皇上宁愿去相信一个拿着天子剑的异族皇子?!我比他差在哪里?”
“没有我也是一样。”裴极卿哂笑,“决云不会卖国求荣,不会在城外设置大炮,害无辜百姓的命。”
“百姓有什么无辜,百姓最为愚蠢。”傅从思声音极低,带了几丝不屑,“还有一日,贤王殿下就会与京城化作火海,我将是大周唯一的皇亲,你们也没得选。”
“至于你?”傅从思骤然回头,眸间阴鸷里夹着一层遗憾的温柔,“既然你们情深刻骨,咱们只等下辈子吧。”
“没有下辈子,我还会重生的。”裴极卿笑得有些无赖,“你可要小心。”
一道剑光突然传来,傅从思迅速拉着裴极卿避开,宝剑牢牢钉入石墙,竟浑然不动。
“父王?”傅从思笑着拔出剑,“英雄暮年,倒也宝刀未老。”
“从思。”老王爷沉默许久,猛地跪地,再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声音颤颤巍巍带着哭腔,“从思!你收手吧!”
“郞决云本就不是太上皇亲子,太子逼宫,天子剑本来就该归我。”傅从思朗朗而笑,上前扶起寿王,“父王,你说有何不妥?”
“从思,你杀了爹……”老王爷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眼泪止不住沿着皱纹坠下,声音愈发无助,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父王,今日你来找我把酒言欢,又何须说这些乱臣贼子。”傅从思微笑着拍拍手,先前那位鹿娘款款而来,将一只镂金镶玉的酒壶放在桌上,那只酒壶精美异常,非但壶身镀着一层黄金珠玉,就连壶盖上也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珍珠。
傅从思微笑着提起酒壶,轻轻在黄金杯里满上一杯好酒,酒液金黄,浓香四溢,即使在微弱的烛光中也能看清那琥珀色的光芒,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潇洒的将酒杯倒扣,光风霁月,眉目清朗。
他的手指修长如玉,不经意的在珍珠上按了一下,机关无声而动,酒液自壶中改道,缓缓落尽另一只酒杯里。
“父王?”傅从思微笑举杯,“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