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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爷没有喝酒,他扶着自己的肚子,一摇一晃着坐下来,眼神中一片混沌。
傅从思也没有催他,而是将地上的灯笼拾起放在桌上,斗室内忽然明亮,老王爷拿起酒杯转了转,又放在桌上,低低叹了口气。
“父王为何喝得这么不痛快?难道身子又不舒服?”傅从思收起笑意,脸上露出隐隐担心。
老王爷摇头,再次叹气,刻满皱纹的手指再次握紧酒杯,他才发现,这只酒杯上镂刻着一只金龙,金龙腾飞,眼睛镶嵌着红色宝石,贵气无比。
“从思,爹只想问一句。”老王爷望着那只金龙,声音沉沉,“如果太上皇和皇上都是被你下手,那他们已然服药数日……你究竟是何时开始,有了这个心思?”
“父王。”傅从思迟疑许久,也在老王爷面前坐下,“有些话儿子本不想说,可此时不说,总觉得没机会再说出来。”
寿王的声音渐渐平静,“你说吧。”
“父王,我小时候一直很敬重您,羡慕您既会吟诗作赋,又会带兵打仗,即使您在书房狠狠罚我,又将我的书都换掉,我也从未恨过您。每天坐在书房里,我依然只会责怪自己,觉得自己先前被罚是因为书读得不好,只要用心,您依然会喜欢我,毕竟我是您唯一的孩子。
“后来母亲出事,我也当您无可奈何。可自十岁起,我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晚闭上眼睛,都看的母亲穿着白衣站在房梁上瞪着眼睛,说她很想低头抱抱我,可是死不瞑目,所以只能是这个样子。”
“只因为我不是皇上的孩子,所以懂得越多,就错的越多罢。”傅从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那时我恨过已死的太上皇,恨过后来的皇上,可是始终不愿意恨您,反而觉得应当理解,可是我错了。”
等了二十年,傅从思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可傅从思不是傅从谨,他自小温文尔雅,直至今日,声音依旧如清水击石般清冽,字字句句没有丝毫戾气。他站在那里,腰背挺的十分笔直,仪态端正,依稀是旧日风清月白、嫉恶如仇的寿王世子。
老王爷低头,神情似乎有些哽咽。
“后来您为了避祸而假装生病,将兵权尽数交出,我才开始真的正视您。”傅从思回头,微笑望向老王爷,又重新举起那杯酒,“天下之大,能者居之,你不过是一个懦夫,甚至连愚蠢的怀王都不如。你偷偷将地图交给裴极卿,想做朝廷的走狗?可我偏不给你这个机会,太上皇的确因我而死,他唯一的两个孩子,也会先后死在我的手里。”
此时,鹿娘再次走入暗室,于傅从思身边轻轻耳语,傅从思转身望了裴极卿一眼,鹿娘立刻上前,为他带上手铐脚镣。
裴极卿目光沉沉,盯着桌上那只酒壶。
“爹?我小时候只顾着读书,都没有时间出去逛逛,今年太上皇驾崩,元宵都没有花灯可看。”傅从思亲切的笑着举杯,“来,喝了这杯暖酒,儿子带您去看烟火。”
老王爷毫不犹豫,猛地灌下那杯酒,头也豪爽的向后仰去,傅从思的笑意忽的凝滞,那一瞬间眼神交汇,老王爷还未放下酒杯,手已开始不住颤抖,眼泪如不可决堤般落下。
傅从思不语,只是默默看着,老王爷将脸埋进手里,肩膀开始不住抽动,此时一队武士进来,他收起刹那间的不舍与怜悯,挥了挥手。
武士走近,将裴极卿与老王爷的手臂死死钳住,推着他们向前走去。
临出门前,傅从思看了裴极卿一眼,蹙眉问道:“裴极卿,以你的心眼,应当能猜出我要做什么。”
“为何我不害怕?”裴极卿平静道:“我若说还有后招,小王爷此举必败,您会不会收手。”
“不会。”
傅从思猛然甩袖,潇洒向室外走去。
先前,裴极卿不知在密室被关了多久,此时出门,才发现外面居然一片漆黑,他被人粗暴的推进马车,与禁军别无二致的黑甲武士悄然会和,此时又下起雪。
待到城门附近,黑甲武士从衣襟内取出红色缎带绑上手臂,四下安静无比,雪光反射着月色,映出缎带颜色如血红艳。
傅从思跨上白马,亲自系好黑色披风,将长|枪握在手中。
一声令下,黑甲军猛然举起火把,如潮水般向着早有埋伏的北城门冲去,黑夜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北城门已经大开,李圭与同样带着红色缎带的黑甲军士整齐跪下,傅从思抬手,示意后方队伍跟随出城,李圭提起武器,骑黑马迅速跟上。
裴极卿勉强掀起车帘望去,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军士约有万人,如果这些人与萧挽笙手中禁军厮杀,想必双方都会死伤,不如索性放他出城。
傅从思突然勒马,向城门回望,进而蹙眉道:“咱们虽然提前行事,萧挽笙怎么会毫无动静?”
“的确有些蹊跷。”李圭向后望去,京城中依旧点着祥和灯火,“可咱们手中有大炮,只是不知老王爷在何处?”
“老王爷身体不适,所以坐在车里。”傅从思有些不耐烦的回答,“罢了,出城。”
约莫一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裴极卿被粗暴的拉下马车,李圭带兵离去,傅从思才将老王爷拉出马车。
裴极卿远远望去,发现自己正在山峰之上,身后是一座孤亭,傅从思挥手,军士又押着他沿山路拾级而上,直到孤亭之前,才将他放开。
雪愈下愈大,山上松柏皆被莽苍浩雪覆盖,素白山脉绵延千里,漆黑夜幕下,军士手中火把如星轨般整齐蔓延,一直与京城的重重灯火相连,红尘白雪,江山万里,引无数英雄折腰。
与此同时,十架红衣大炮排开,在山脊白雪上十分醒目,裴极卿眯眼望去,饶是早有准备,却还有些惊讶。
距离大炮不远,就是决云与林贺的军营,他们将兵马驻扎在一起,抬眼望去,绵延一片。
“你是不是算到,我会将皇城作为战场?”傅从思低眉,请裴极卿与老王爷坐在他身侧,“京城虽然易守难攻,我的人也混在京城里,可只有身居高地,大炮的射程才更远。”
“小王爷真要这样做?”裴极卿难得敛起笑意,直直盯着傅从思,声音沉而有力,“你要想清楚,大炮一旦点火,京城百姓都会殃及,覆水难收。就算你来日做了皇帝,也将是千古罪人。”
“我已经知道你给郞决云传过消息,所以特意将计划提前了一日。”傅从思走出亭外,站在落满白雪的山岗上远望,“无论多少年,百姓总是最过愚蠢,只要今日踏进皇城的是我,千古罪人就是郞决云。”
远处军营黑压压一片,突然冒出一支金黄色烟花,烟花在飞雪中急速隐藏,又忽然炸裂成一道金雨,傅从思微笑,邀请裴极卿一同远望。山峦高耸,远处平原的人被缩的很小,连声音也被距离压了下去,但可以看到,两方在一起缠斗厮杀,箭矢如雨,一步步向山下靠近。
“之前,耶律赫凛是假意与朗决云合作,等他杀的差不多,就会为我送第二支信号。”傅从思为他解释,“待他得手,我才与赵德钦回京城对付萧挽笙,裴极卿,你有没有想到这一步?”
裴极卿没有说话,只定定望向远处,黑甲武士渐渐接近,烟火再次升起,这次足足有三只一同炸裂,将漫天大雪也映作璀璨金色。
傅从思挥手,身后武士举起火折,于山巅将四支烟花引燃。
傅从思跨上白马,接过一支银枪,回头吩咐道:“等贤王出现,就点燃大炮,用他做第一个祭炮的人,务必让贤王亲自看着他死。”
裴极卿蓦地一笑,仰头看雪,神色间毫不惧怕。
一直颓然无声的老王爷站起来,猛地拦在傅从思马蹄前,他张开双手,硕大身躯如同一道铁墙,风雪中,有几缕银白发丝从整齐光滑的发髻中滑出,颇为凄凉的飘散。
“爹,你老了。”傅从思调转马头,俯身拈起那绺白发,将它重新缠上老王爷发髻。
“从思,你收手吧!”老王爷握住他的手,用尽全力嘶吼,“你现在下马,贤王会保你不死!”
“我为什么要他保,就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就天生高我一等吗?!哪怕他不过是个野种!”傅从思猛然甩开,他双眼充血,拔出佩剑刺向老王爷咽喉,老王爷一动不动,眼睛眨都未眨,裴极卿飞快冲去,伸手握住剑身,傅从思猛然一收,在他手心滑下一道伤痕。
裴极卿立在原地,手心浓稠鲜血坠落,士兵突然冲入孤亭,将裴极卿牢牢绑在大炮一侧,顷刻间,他的身上全部落满白雪,睫毛一颤一颤。
傅从思收回佩剑,再次提起银枪,正准备向着山下俯冲。忽然之间,一阵刺痛如箭般穿过他的胸膛,接着无数如针般的细小疼痛。
傅从思突然勒马,整个人从马上滚落,接着跌跌撞撞向裴极卿跑去,他艰难的撑在大炮上,伸手捏起裴极卿的削尖的下巴,裴极卿依旧在笑,他却有些看不清。
那只雪白的手依旧在滴血,一滴一滴,明明喊杀声通天彻地,这血落声却被不停放大,声声直击傅从思的心房。
又被摆了一道。
“你明明看着他喝下毒酒!”傅从思双眼充血,狠狠给了裴极卿一个耳光,“为什么还要拦我!他明明必死无疑!”
“耶律赫凛,依旧是决云的兄弟。”裴极卿答非所问,眉目黯然下去,“小王爷,你输了。”
傅从思不可置信,双眼通红,猛地抬起手。
“小王爷!”这时,一个兵士冲来,“皇上在太庙下令退位,禅位于……贤王。”
“什么?”傅从思的手停在半空。
突然之间,烟花再次炸开,将孤亭全部笼罩,喊杀声被无限放大,千军万马开始在傅从思脑海回荡,他一个字都没说出口,脑仁已如同被千万根小针同时刺中,接着伸手捂嘴,一丝黑色浓稠黑血自雪白指间涌出。
傅从思瞪大眼睛,手如同机器般挪到眼前,那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修长而细白,浓稠黑血逐渐覆盖住他整齐洁白的牙齿。他勉强提着枪站起来,身体摇摇晃晃。
“从思!”老王爷扑过来,将傅从思拢在怀里,迅速伸手擦着他脸上的血,只是那血越拭越多,逐渐将两人衣襟全部染红。
傅从思抬起一根沾满黑血的手指,遥遥指向被绑在大炮上的裴极卿,接着回头望了一眼老王爷,他眼睛圆瞪,已说不出话。
“从思呀!”老王爷泣不成声,“爹原以为……你下的药……不过是要我昏睡而已……”
“你……林辰……”傅从思的五脏六腑如同业火烧灼,勉强高昂着头,用平生都不曾露出的狠厉眼神看着老王爷,声音如同将死的猛兽,“酒壶……”
“这的确是一把阴阳壶,从思,酒壶是你的,药也是你的……”老王爷的生意越来越小。
“是我与林辰设计,将壶的内胆换过了,老王爷不忍杀你,可大周王法不容违背,只好出此下策。”裴极卿为他解释,“你之前下什么药,自己就会喝到什么,借刀杀人,如是而已。”
这些话弥漫在喊杀声中,却如同利刃一般直直穿透傅从思的耳膜,他瞪大眼睛,昔日朗月清风的面庞上猛地扯出一个有些丧心病狂的大笑。
精心布置,最后还是满盘皆输,他不堪被禁锢在教化礼让之下,不愿因为一个身份而向那些远不如自己的人俯首称臣——于是暗算了太上皇,暗示决云与傅从谨相互残杀,机关算尽,却没想到最后一步,这只扼住命运的手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父王,为什么?”傅从思嗓音干哑,笑容猛然变得清冽,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揪住老王爷衣领,“若你不交出兵权,傅从谨与傅允珲谋逆时,我就可以趁机当上皇帝,而不用向那些卑鄙无耻的人下跪,天下能者居之,父王,我差在哪里?!”
“我是先皇的亲叔叔……打了一辈子仗……怎能看儿子谋逆……”老王爷背过脸,不愿面对傅从思质问的目光,“从思……你……太不知足……”
“我,太不知足?”
傅从思瞪着眼睛,气息渐渐消失,这最后一个问句,终是没有回复。
裴极卿向山下望去,决云的军队已与林贺会合,一起冲向远处的山巅炮台,军士没有得到命令,自然不敢盲目开炮,看着红衣大炮被控制,裴极卿终于松了口气。
老王爷本已下定决心,此刻却深深的质疑着自己,他的儿子正值盛年,丰神俊逸、既有谋略、又能忍耐,的确比自卑自负的傅从谨与仓皇辞庙傅允珲好了许多。
也许,他真的不是不知足?
记忆回溯,他又见到昔日的那个孩子。他的眼神聪颖明澈,不该死不瞑目。
喊杀声愈来愈近,裴极卿抬眸,已能看到决云英挺俊朗的面孔。
决云提起天子剑,在山下呐喊:“天子剑在此,与我拿下反贼!”
箭矢瞬间如雨,不知道傅从思已死的兵马仍在冲锋,裴极卿远远望去,盛大烟花在皇城中升起,标志着萧挽笙已拿下全部禁军,白雪与金雪中,天空满上一抹鱼肚白。
长夜将尽。
老王爷目光呆滞,突然间开始嚎啕大哭,进而伸出手,准备将傅从思双眼合上,突然,一只沾满黑血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腕,接着猛然向后一摔。老王爷被掀翻在地,傅从思摇摇晃晃起身,他浑身鲜血,眼睛中满含赤火,宛如自炼狱而来。
裴极卿猛然怔住,傅从思缓缓靠近,鲜血自挺秀五官中不断涌出,他抬手夺过桌上火折,在炮身上狠狠一擦,接着推开炮台士兵,眼神如同笼中困兽。
裴极卿开始浑身战栗,傅从思抑住了最后一口气,竟是要点燃大炮,看他在决云面前粉身碎骨!
裴极卿拼命抬腿,狠狠向傅从思下盘踢去,却被傅从思一脚踢中膝盖,一阵剧痛传来,裴极卿咬牙,沾血的右腿已松松垂下,左脚狠狠却跺在他的脚上。
他抬起头向山下望去,决云的面孔已愈来愈近,仿佛就在裴极卿眼前,两人身上都落满白雪。
傅从思则像没有感觉一般,一张地狱修罗般的面孔急速放大,他紧贴裴极卿,高举火把,向着山下晃了几下,脸上露出一个十分扭曲的大笑——
“皇上!我把这个天下让给你!看你能坐多久!郞决云!你这个野种!”
嘶哑的骂声与火焰的烧灼声在耳边响起,裴极卿恍惚回忆起一个故事,两人头顶落满白雪,就算是一同白头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嗖”的一声响过,一只箭矢飞来,火折如同流星随箭飞走,宴月一步跨上山顶,天子剑于晨曦中一晃,松松割断裴极卿身上绳索,决云揽住他的腰,将人拉上马背,牢牢锁在自己身前。
他的剑锋向前一指,马蹄之下,傅从思神智尽失,眼睛中逐渐漫出血丝,最后如挺直的松柏般倒了下去,老王爷额角沾着血迹与泥土,颤颤巍巍的向他爬去。
傅从思瞪着眼睛,笑着望向天空,雪花愈来愈小,最后缓缓停住,厮杀声渐渐远去,空气中只留下老王爷如孩童般的哭声。
一轮艳阳升上高空,四方上下一片明澈,远处皇城的金顶红墙连成一片,萧挽笙与禁军守在宫门,林辰带领百官站在金銮殿前,等着贤王回宫接旨登基。
山下,赵德钦已然战死,王玥手持虎符跨于马上,大周军队皆着黑甲,铮鸣声里,尽数下跪。
决云回身,天子剑上龙纹流光,仿佛即将腾跃而起,身后军士一齐下跪。
裴极卿不仅浑身鲜血,血管里的热血都开始沸腾,他忽然想起离京之时,小小的决云许下的承诺。
接着猛地跳下马背,一瘸一拐的向后跳了几步。
决云刚想将人拉回来,那人已抬起一双潋滟无比的眼睛,微笑高声道:“参见皇上。”
四下军士一同伏地,三呼万岁。
“平身。”决云迅速下马抬手,“今日战胜反贼,京城重回安定,各位都劳苦功高,理当论功行赏,但大家都有负伤,请先速回营地。”
士兵起身,各自欢呼着离开山峦,大炮也被一一撤下,老王爷颤颤巍巍起身,将傅从思的尸体抱在怀里,他低下头去,轻轻蹭着儿子鲜血淋漓的面孔,用脸颊将他的眼睛阖上。
“傅从思害死太上皇,这本是十恶不赦,可他已然身死,便对遗体、家眷不再追究。”决云望着老王爷,沉沉道:“算是晚辈报答您大义灭亲,去将他好好安葬吧。”
“儿子,咱们今日不读书。”老王爷根本没有抬头,他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在哄着孩子,“爹带你去春游,带你放风筝咯~~”
兵士走来,将风烛残年老王爷扶上马车,直到最后一人离开战场。决云站在山巅上,望着盛大朝阳蓬勃升起,满山白雪泛上金色。
夜尽天明,冬逝春生,江山又是一年。
裴极卿一瘸一拐的跳到他身边,微笑道:“皇上,怎么不走,宫里还等着您接旨。”
“裴叔叔,你看。”四下终于无人,决云索性将他抱起来,抬手指向远处的京城,“我回来了。”
“是呀,从今日起,你就不再是我的决云了。”裴极卿笑容满面,有点妩媚也有点猥琐,“别叫叔叔了,你的亲叔叔都死了,不吉利。”
“爱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