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士儋的住处在城郊,此时天幕已黑,只有莹莹雪色为张睿照亮前路。
“驾!”
张睿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停了许久的雪如鹅毛般纷飞,如刀刮的冷风呼呼阻碍着他们的去路。
“张公子……”小倩驭马上前,姿势虽然生疏,却稳稳当当。
张睿侧头看她,她脸色红润,气色平稳,雪花都不曾在她身上留驻。
“他们来了。”聂小倩马鞭扬起,指向身后如幽灵漂浮的黑色队伍。
“嗯。”张睿把道路让出来,让轿子通过。轿子的帘子掀了起来,殷士儋冻得发白的脸露出来。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小倩姑娘,我心悦你,你可愿意和我交换信物?”
聂小倩骑着高头大马,俯视着轿帘下的少年,神情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我家无恒产,怕没有什么能够配得上你,唯有日前偶得的一只酒爵,还算体面,如今就赠予你了。”
殷士儋从轿子里抛出一只金色酒爵。仿佛是怕小倩阻止,他催老叟和轿夫们快走,不一会儿就离张睿千百米远了。
“傻蛋儿,自顾自说完了,人家还没说愿不愿意呢。”张睿喊道。
“她接了我的酒爵,自然是答应了。”殷士儋的尾音消散在天地中。
聂小倩捏着酒樽打量片刻,不着痕迹地抛了抛,看起来十分满意。
“走吧!”她笑道,率先驱马离去。
“诶。”张睿策马扬鞭紧跟上来。
县衙平日里已经熄灯,此时却灯火通明,衙役们往来不绝。张睿顾不得停马,腾空三两下就翻进后院。
张睿在孔生房门外,有一个老大夫守着孔生,边上煨着一个药炉子。孔生眉头紧锁,呼吸急促,脸上汗珠如豆。
“张公子。怎么不进去看看?”陆师爷从假山后走出来,就看到张睿在廊外站立,身上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他如今这样,我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张睿掸了掸衣裳,问陆师爷:“大夫怎么说的?什么时候能醒来?有没有大碍?”
陆师爷不畏寒风,依旧摇着纸扇,温文儒雅。他道:“这会儿好了不少,大夫说,只要今晚不发热、伤口不恶化,就平安了。”
“难怪老大夫要守着呢。”张睿又问:“大夫说没说是什么病因?张龙大致与我说了,还是诊不出原因吗?”
陆师爷叹了口气:“大夫也说伤口古怪,不像是利器割伤,却分明有鸡蛋大小的肉不见了。伤口在心肺,好在没有大出血。”
张睿有一种直觉。他还是提腿进去,老大夫端着药杵捣药,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就朝张睿望过来。
“打扰。我是孔兄的好友,不知方不方便让我看看他的伤。”
老大夫却征询陆师爷的意见。陆师爷点点头:“这位是县太爷的莫逆之交张秀才,张公子,这位是杏手堂的马大夫。”
马大夫放下心防,将药罐子和药杵放在高几上,缓慢起身走到孔生身侧。他先是探了探脉息,随后才一点点解开包裹伤口的布条。
伤口裹得严实紧密,马大夫单手就将孔生托起来,一手熟练地绕着布条,里三层外三层,布条渐渐染上血色。
果然是个鸡蛋大小的洞,虽然不深,却明显可以看出有一块皮肉被剜了……
“什么人,竟然如此狠毒。”张睿咬牙切齿。
好在伤口凝血,倒没有失血症状。马大夫换了药给孔生薄薄涂了一层,不消别人说,手脚利索地将孔生伤口包好。
“是他,肯定是他。”聂小倩站在门口,一脸惊恐地说道。
“是谁?”
“鹰王……”
“鹰王是谁?”
聂小倩抿嘴,不愿多说。
张睿有心等人少的时候再追问她。
“怎么不见赤霞?”张睿问陆师爷。
“他方才还在的……你稍等一下,我叫人去找他。”陆师爷在门口一挥扇子,就有两个精壮的衙役听命去找燕赤霞。
“我听说是在处理踩踏事件的途中遇袭的,那踩踏事件可处理妥当了?”
陆师爷扇子一顿,道:“没有主事人,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闹得凶的如今都在牢狱里头呢。”
张睿理解他,又问:“人为还是意外?”
陆师爷道:“原本五五之数,但按你们刚才所说,只怕人为的可能性更大……那个什么鹰王,可能是一个切入口。”
“鹰王,不是人……”聂小倩鼓足勇气说完,转身跑了。
“不是人?”陆师爷复述。
张睿干笑两声,借口要去找燕赤霞,赶忙撤了。谁知燕赤霞一声招呼不打,就那么失踪了……
好在孔生一晚上没有异样,躺了两日就醒过来,吃了几日补品,就开始生龙活虎起来。
孔生原本是个慢条斯理,事无巨细的讲究人,他在这里当了几日的县太爷,整个人的行事作风就全变了。
张睿看他半个时辰就把涉事人员审问完毕,思索之后,叫了好几个人来对质,果然都说有怪力推动。
孔生和张睿一样,都知道案子不简单。可办案和安抚民众是并驾齐驱的马车,孔生既然不愿意将鹰王等精怪的存在抖落出去,就必须找个借口将事情遮掩过去。
“为什么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有鬼怪?难道敌暗我明不会再酿成今日的悲剧吗?”聂小倩不解的问。
“可是,即便知道了,人们也无力反抗。”孔生道。“既然知不知道,对事情都没有妨碍,还不如就不知道呢。”
“总该心里有防备才对。譬如我用美色、用金钱诱惑她人,若没有人说美色和金钱后面是恶鬼,那众多贪欲难解的人就会前赴后继地成为姥姥的点心。若是你告诉众人,恶鬼用美人、用金钱谋夺人命,即便许多人依旧贪心不足,却也会在性命和才色之间略作衡量。”聂小倩据理力争。
“可是,他们一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鬼,你突然说有,岂不是会引起动乱?”张睿道。
“不对,我虽然涉世未深,却也知道,你们人类是相信这世上有鬼神的,只是可能从未预料到鬼神会出现在身边罢了。既然如此,有鬼怪使人动乱,有神佛难道不使人欢欣雀跃吗?我可听说,君山有一位关帝任命的代城隍,众人知道后用鼓乐和鞭炮庆贺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恐慌。”聂小倩道。
张睿不由得有些脸红,原来他已经大名远扬,可是他依旧没什么功绩……
“我也听说过他的事情,可是鬼怪和神仙怎么能混作一谈呢?”孔生不赞同地说道。
“此事不能操之过急。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将幕后黑手揪出来,众人知道不知道其实影响不大。”张睿道。
“怎么能说不大呢。所谓影响都是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可能直接听说有鬼令人恐惧,让人知道此事可能有鬼怪参与其中再循序渐进,渐渐让民众对鬼怪熟悉起来,自然就慢慢不怕鬼了。你们瞧,我虽然是女鬼,难道你们会怕我吗?不会,因为你们和我相处,慢慢熟悉起来。”
张睿对聂小倩刮目相看,没想到当日那个勾魂摄魄的女子竟然还有这样的见解。不过,她性格还挺好强,很有攻击性。
“我不做没有计划的事情。虽然我承认你说服了我,可这一次,我还是坚持原来的决定。下一次你可以提前说服我,帮我制定计划。”孔生果断地抉择。
“那真是令人遗憾。”聂小倩眨眨眼,随即垂眸。
张睿在花园里发现了燕赤霞的脚印。这也要归功于他早晚百步走的习惯,才在雪花没有覆盖之前,找到了这一列脚印。
燕赤霞身形颀长精瘦,却因为身高而有一双大脚。张睿对此印象深刻。
发现脚印的地点却让人摸不着头脑,若是有假山池塘也就罢了,可是这脚印能看出他从房里出来,到了这空旷白茫茫的雪地,就突然失踪了。
难道这雪地底下还能藏一个人不曾?
最为重要的是,这里只有后来落下的薄薄雪花,并没有打斗的痕迹。到底是熟人作案还是燕赤霞老早就被控制了?
却说宁采臣和王氏一路疾行,不想却在路上遇到同乡,都言说他的母亲和妻子到君山县兰若寺去寻他了。
“为什么去的兰若寺?”宁采臣不解。
“似乎是收到一封家书,你不是在兰若寺借宿过吗?想来是那时候寄出去的,所以她们不知道你已经离开了。”王氏给他换上一盏热茶,温柔地说道。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咱们赶快调头。”宁采臣吩咐船家。
他和家里人通信时间稳定,且从来不在信里提及不好的事情,他母亲目不识丁,于是他妻子代笔,也没听她说起家里有什么难事,怎么突然就离家了?难道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儿出什么事情了?
宁采臣不能控制地乱想,王氏也陪着他坐到了天明,温柔地开解他。
张睿真感觉陷入了一团乱麻中。
他白日里陪孔生去为踩踏之事善后,却不想有人在白云寺的竹林枯叶中,发现了一柄官用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