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灵道压低了嗓子,小心翼翼地轻叫:“山根。”
打扫的少年没有抬头。
“山根。”关灵道忽觉有些不对,又轻轻唤了一声。这少年的动作比起以前有些迟缓,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不像是以前同他抬杠的少年,反倒像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他认错人了?
“山根,你不是该在东华村么,怎么在这里?”关灵道试探着轻轻喊一声。
少年扫地的动作忽而停了,抬起头来茫然望着关灵道,还是不认得他,表情却似乎有些困惑。他的口中喃喃说着:“东……华……村……”语毕,他怔怔地站了片刻,又像是什么都忘了似的,一片空白,低下头继续打扫。
关灵道身上冒出细汗,皱眉望着他。
对东华村依稀有些印象,可见这男孩必定是山根无疑。他是怎么了,为什么来到紫檀宫,又变成早牢房里打扫的下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如同傀儡一般,这男孩是被人下了什么药?
关灵道拖着锁链小心来到男孩的身边,在他耳边道:“山根,你娘还在家中等着你呢。”
男孩倏然怔住,关灵道转过脸来看他时,男孩睁着大眼直直看着前方,似乎还是什么都想不起,眼角却忽而湿润,眼泪像是珠子般滚落下来。
“娘亲……”他痴痴地站着。
关灵道的心提起来,轻声道:“山根,想起来了么?”
男孩抹着泪,低低地垂下头扫地,扫把将污水划到牢房之外,泪珠还在不断地掉落。
关灵道心急火燎,这到底是记得还是不记得?分明是对“娘亲”两个字有些反应,可是又不像是想起来的模样,仿佛就是无意识地落泪。
一定是被紫檀宫用什么术法控制了,忘记了之前的事,一心只想把手头的事情做好。
关灵道不敢再出声,忍气吞声地在墙边坐着。男孩低头一声不吭地把污水扫出,又跪在地上用湿抹布擦干净,把角落里木床上发霉的被子抱了出去。
关灵道等男孩轻缓的脚步声远去,在牢房的角落里坐下来,摸了摸胸口,手中出现一张快要揉烂了的纸。这是花彩行送给他的“入梦”,墨迹染得漆黑一片,早先解救哥哥时,他时常用来看两人生活的点滴,回来后忘记了,随意放在胸口的暗袋中。如今在牢房中无所事事,他倒突然间想起这幅画来。
当年任关翎是如何逃出去的,不知能否用在这里?
头有些痛,画上的黑影子慢慢动起来,关灵道浑浑噩噩地入了幻境。
“哥,我给你唱歌听吧。”小男孩背倚着墙向那边说。
“嗯,你唱来听听。”那边传来温柔的声音。
小男孩轻咳一声,亮起嗓子清唱。那是南朝的民谣,朗朗上口,他的声音稚嫩,音质却好,清澈没有杂音,听起来很是动人。
“好听。”那边的男子不吝啬地夸奖。
“哥,近来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对你挺好呢。”小男孩垂下头,心里略有些不自在,“他看你的目光,让我有些不舒服。”
“是么?看管了我八年多,感情总有些不同。”那边的男人笑了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觉的?”
“两三个月了,他每次来都要多看你几眼。”
小男孩静坐刻着小木人,突然间那边温柔的男子声音又响起,明明只是在说着话,小男孩却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头中昏昏沉沉。这种感觉很是奇妙,小男孩听不清,关灵道却能听清,心立时间提起来。
“你睡觉吧,什么都别看,也别听。”
声音轻缓柔和,催人入睡,小男孩就此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外人的脚步声,每日又到了吸食魂魄的时间。
“他怎么晕了?”为首的男人似有些意外。
“你进来,你进来我就告诉你。”
这声音让关灵道心里猛地一跳。这是任关翎的声音,又似乎不是他这个人,比平常诱惑轻浮,没了温柔,反而叫人从心底生出听从的*,只是声音便能叫人蠢蠢欲动。
关灵道忽然间记起真诀里面的*之术。不错,这就是*术!
他至今没有修炼*之术,皆因掌握不到要领。而且*不成,易遭反噬,真诀里反反复复地强调,面对修为高的人使出*术,无异于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许久,只听到为首的男子急促的呼吸。“你们都出去。”他向着其他人说,“全都去外面等着。”
关灵道心中凄惨,已经能预料到接下来的事。怪不得任关翎让他晕过去,就是怕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拼死也要阻拦。
为首的男子把牢门打开,只听见衣料的碎裂之声,任关翎轻叫着被人推倒在地,有人像狗一样粗喘着扑在他身上,紧接着一声闷哼,急促沉重的呼吸声骤然停止。
任关翎轻缓的声音传来:“多谢你,略有些感情的人,总是容易控制些。”
一阵铿锵,那边的人似乎脱离了锁链,紧接着自己的牢门忽然间打开,关灵道睁不开眼,身体却软软地被人抱起来背在身上。“我们现在就出去。”任关翎的声音带了些颤抖,“我现在就带你出去。”
身体颠簸,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关灵道只知道自己靠在温暖的背上。任关翎疾步而飞,厚重的门推开,骤然间眼前一片明亮。关灵道闭着眼什么也看不见,可是鼻间清新的空气却让他知道,任关翎带着他逃出来了。
“他们逃走了,快追!”
外面的声音有些猝不及防,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只听见后面传来两三声痛呼,有人从空中跌落下去。
“他偷了连师兄的武器法宝,快叫人来!”
关灵道听得到任关翎的急促喘息之声,后面的嘈杂声越来越乱,伴随着不知为何响起的鸣金之声,后边的人恼怒喊道:“怎么就这么点人?”
“有敌、有敌进犯,人都去前面了!”
“此乃要犯,往死里杀!”
话音刚落,凌厉的风声传来,任关翎的身体猛地向旁边一躲,温热的血沿着后颈流在小男孩的脸上,沾在唇上,湿热咸苦。任关翎的身形明显得迟缓了些,气力不支地四处躲闪着,身体却又不知怎的受了伤,跌跌撞撞地落在一片湍急的流水上。
“弟弟,今日是你我的好日子,正赶巧了。”任关翎的手覆在他的眼皮上,垂头低看,“原来你竟长得这样,睡着时也带着笑,长大必是人见人爱。”
追赶声从远处逼近,怒不可遏,躁动不安。任关翎拉着小男孩躲在石头后面,手掌覆在他的腰腹上,缓慢地说:“弟弟,你别怪我,你今后再不能去任何门派中修炼了。”
语毕,腰腹间气海处一阵剧痛,痛彻心骨。小男孩立时间惊醒,还未看清楚什么,身子顿时悬空,被人推落在水中,刹那间顺着几十丈的瀑布掉落下去。水花中只见任关翎从巨石后面飞了出来,不知说了些什么,十几柄剑同时刺穿他的身体。
小男孩淹没在水里,来不及哭,也来不及想,顺着湍急的流水掉落下去,身体被水里的岩石撞得生疼。昏昏沉沉的随波逐流,眼前忽得掠过岸上一个奇怪的身影。
“别睡了。”生硬冷冽的声音自近处传来。
关灵道立刻睁开双目,眼前仍是暗沉沉的紫檀宫牢房,他力持镇定地望着站在门口的紫衣男子。这男子的装束与紫衣壇主不同,朴素了些,脸上戴半个面具,左耳挂紫色耳环,正是地位不高不低的紫檀使。
他的后背早已湿成一片,不动声色地把手中的“入梦”卷起来。
“那是什么?”话音未落,紫檀使已经伸手把画夺过来,低头看了片刻,随手撕了,“不许留着易起火的东西。”
关灵道冷笑而望,没有出声。还好,重要的事都已经弄清楚,留着画也没什么用处了。
紫檀使指着地上的一个黑色坛子:“从今以后每日吸魂炼魂,不得有误。”
关灵道垂头而望,坛子里传来凄凄惨惨的哀啼怨恨之声,听不出是凡人、是道修,还是魂修。什么都是一样,不论是谁,不论修为有多高,只要是死了,都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魂魄。
关灵道低着头坐下来,缓缓将坛子里的魂气导进自己的身体里,闭上双目,聆听着无数哀怨的魂魄对他的憎恶。不错,他是个魂修,是他吸食了这些无辜之人的魂魄,他就是罪魁祸首。
“我要是不想做,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关灵道忽而停止,白着脸抬头而望,勉强笑着,“我哥哥不在这里,你们能如何威胁我?”
紫檀使不声不响地看着他:“不能如何,你不愿意,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关灵道皱眉看着他,心中不知怎的忐忑不安,忽得说道:“你们什么人也不必抓,更不必杀,我只不过是开开玩笑。不就是吸魂么,这有何难?”
倏然间,他的目光投向旁边三尺高的暗红色宝塔,心里面不知怎的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这里面是什么?”
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的暗红色宝塔,可是就像是刻意忽略了似的,又或是被人抹掉,关灵道竟然什么都记不起来。如今无端端地看着,心里没由来地生出冷冽的寒意,仿佛那就不是宝塔,而是埋葬了多少冤魂的坟墓。
紫檀使没再理会他,把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拉进来:“把他的魂送入宝塔之中,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