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谁?”关灵道问。
“是个魂修。”紫檀使拉着他的头发,露出一张血迹斑斑的陌生的脸,“你不认识他。”
关灵道沙哑道:“该如何炼魂,我忘记了。”
“以引魂术将他的魂魄送入炼魂塔中,提炼其纯净灵气,再将他的魂魄引出来送回体内。”紫檀使也不生气,“你能炼出魂器,引魂术不在话下。”
引魂术是魂术中最低等的术法,魂修杀人所用的噬魂术,便是由引魂术而来。魂修趁人入睡时将魂魄引出,撕裂杀之,这便是常见的噬魂。与其他的魂术相似,噬魂、引魂只能用在修为低、昏沉入睡的人身上,否则容易反噬而死。
男子奄奄一息,看似修为也不如关灵道高,引魂轻而易举。
关灵道沉静了片刻:“如何提炼其纯净灵气?”
紫檀使指着炼魂塔上的两个小孔:“手心劳宫穴放在孔上,道修的灵气、魂修的魂气自体内倾泻而出,游走炼魂塔,这塔便可以自行炼魂。”
关灵道笑了笑:“既然道修也能炼魂,紫衣壇主怎么不自己炼?”
“你的话不少。”
“炼魂之后,这男子的魂魄还能活命?”关灵道低头而望。
“也许能活命,也许不能,要看这男子的造化,看他能否撑得下去。”紫檀使拉着男子的身体扔到关灵道的面前,“开始炼魂。”
关灵道的手心落在那男子的前额,微蹙双眉闭上眼,以魂气逼着男子的魂魄离了身。未死的魂魄容易回到原身,离身只不过是片刻功夫,要么赶紧杀了,要么需引到可困住魂魄的容器里。关灵道引着那魂魄入了炼魂塔,忽得听到那男子的魂魄轻声叫起来。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声音又惊又怕,像是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也不清楚即将要发生什么。关灵道将手心放在小孔之上,魂气瞬间流入塔中,塔身瞬时间变热发烫,就在这时,塔里的魂魄不知怎的,疯了似的凄声厉喊起来。
关灵道的心思顿停,呼吸加速,立刻把双手撤了,动也不动地望着眼前暗红色的炼魂塔。
“继续。”紫檀使的声音不带别的感情,“炼魂不可心不在焉,否则你的魂魄遭反噬,性命难保。”
“你听得到么?”关灵道问。
紫檀使摇头:“我不能听魂。”
关灵道惨然地笑了笑,静坐着,脸色白得像纸,像是忽然间明白了多年都想不通的事,又像是记起了什么,眼角竟有些微微的湿润。他轻轻抹了把脸,把手心放在炼魂塔的小孔上:“是死是活,你挺住罢。”
他咬着牙闭上眼入了定,一动不动地在炼魂塔前坐了一个多时辰,额头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倏然间他睁开眼,紧绷着脸把身体往后倾了倾,双手垂下来。紫檀使低下头望着炼魂塔,塔顶的小孔有什么水样的东西渗出,色泽不是透明,而是浓浓黑色,像墨渍,逐渐凝结成豆大的珠子。
紫檀使把那黑色珠子取下来,装在随身带着的玉盒中:“还活着么?”
关灵道望着那黑色的珠子没有说话,像是呆滞了似的,点头。让他炼魂一个多时辰,要的就是东西。
“把他送回去吧。”
关灵道默然无声地照做,低着头问道:“今日是初一,是吧?”
“不错。”紫檀使把那男子昏迷不醒的身体拉着往外走,把牢房的门“哐当”关上,“六月初一。”
关灵道靠着墙坐了下来。
临近的牢房里关的都是魂修,传来永远也停不下来的哭泣和呼喊,关灵道却什么也听不见,抱着膝盖在暗沉的角落里坐着。那男子凄惨的求饶和厉声惨叫还响在耳边,想不听,却也做不到。寒凉的夜风从洞口吹进来,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山洞里黑得像是不见天日的无底深渊。
忽然间,洞外远远地传来熟悉、可怖,让人恐惧到极致的厉声呼喊。
关灵道还是没有动静,头深深埋在自己的膝盖当中,双手抓着肮脏不堪的裤子,关节不自觉地泛白。瞬间,那团团黑影已经像是鬼魅般地来到他的身边,像往常一样痛苦地嘶喊、惨叫,撕着他的身体,血花纷飞,要把他撕碎成千片万片。
关灵道抬起头,笑了笑,眼眶里却是浸满了泪。
【师父,为什么会有邪灵?】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有些害怕,靠在须发皆白的老师父身边,【为什么它们会跟着我?】
【人死前活得不开心,痛苦,死后就会化作邪灵。】老师父不解地看着他,【为师也不清楚它们为什么总跟着你。】
小时候什么都忘记了,只是听到炼魂两个字就怕,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些什么。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并不是怕受苦,他怕的是这些人永不停歇的怨恨,怕的是他们凄厉的惨叫,怕的是恨不得他魂飞湮灭、死无葬身之地的恨意。
方才炼魂塔里,魂魄的声音凄厉无助,熟悉又叫人心中生惧。那时他已经想明白了,这里的每一个魂魄,都是他和哥哥炼魂而死的怨灵,在炼魂塔中不知受了多久的苦,求饶不行,怒喊不行,在塔内经受炼狱般的焚烧,生不如死。生前如此,死后也不能解脱,生生变成了戾气凝结而成的邪灵,只得无助地找寻、跟随自己的仇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关灵道以为邪灵是纠缠着他不放的恶鬼,其实,世间哪有什么恶鬼,真正的恶鬼是他自己。
“师父,他们之所以跟着我,是因为恨我。”关灵道惨然地笑着,身体被肆虐的邪灵抓得鲜血淋漓,处处可见露出的白骨。
唯有自己真正死了,这所有的一切才能停止吧?
关灵道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全身的血像是流水般在地上蜿蜒流淌。今夜他没有与邪灵相斗的意志,他与这些邪灵本就是一样的,满心的冤屈仇恨无处可诉,恨不得把世上所有对不起他们的人都拉来陪葬。
关灵道翻身过来仰面躺着,脸上的湿润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以前恨极了这些邪灵,只想把他们灭掉,可他此刻却已经明白,不是他们无故生事,他们才是被害的人,对不起他们的却是自己。这世上唯一能理解他们的人只有自己,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也只有他们。他们是被人控制的傀儡,是被人抓来宰杀的猪羊。关灵道抹着眼角流下的泪水,不知道这没出息的眼泪是为谁而流,是为了他们,还是自己。
意识逐渐变得不甚清晰,身边疯狂肆虐的黑影却慢慢淡下来,满是怒意的凄厉惨叫变成难以发泄的怨恨和哭泣,在关灵道的身体上继续抓着、撕咬着。
关灵道忽然间笑了笑,眼前一片黑暗。
今夜是要死了吧?他想。
好可惜,没有睡到心爱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