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净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荡铃子上面的露珠
甘露做曲的美酒
智慧天女当垆
和着圣洁的誓约饮下
可以不堕恶途
——格鲁派第六代法王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虽然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却因牵连了太多的人而使消息传扬开来:当日随同莲座一起下山的那些僧众们斥的斥、贬的贬、逐的逐,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惩戒,如今服侍在莲座身边的人较之以往更加谨小慎微了。
上师们苦口婆心地规劝莲座要勤于修止,如把心安住于一境,则能得到轻安之感,善思维、善护念,不可轻易尝试恶趣。可是他那忧郁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喀当基的窗格凝注在拉萨河对岸的云山树海之间,诗人浪漫的情怀岂是这些一辈子埋头于经律文章的上师们所能懂得的。
纵然第一次喝酒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可他仍把那视作一种神圣而珍贵的体验,或许又是为了和精明的藏王捉迷藏,听说后来他写了一首颇为庄严的道歌,被上师们煞有介事地呈送到藏王的面前。
藏王桑杰嘉措如刻的嘴角上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他立即严装整顿带领着浩浩荡荡的群臣进宫请罪,说这一切都是因他和他的臣下不懂法王莲座的梵心而犯下的过失,今后他自当带头更加黾勉用力为莲座排忧。
高坐在神威赫赫的金龙宝座之上的仓央嘉措心如止水地看着这些官员们匍匐顿首,或者他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叩拜。这已是藏王一贯的手法了,倘若把一个人举得越高他就越没有借口放纵已欲,藏王和上师们大抵都是这样想的吧。
在雅鲁藏布江的下游有一大片平整的土地,那里气候温暖、土壤肥沃,儿时的些许记忆时常在梦境中重现,秋收季节,云雀从门隅地方飞来,轻抖一双纤尘不染的羽翼,落在布达拉的宫门,捎来阿妈亲手打的青稞种子。
一早,仁珍翁姆用过斋之后上了一炷香,听说法王莲座又派人来了,送东西的小沙弥在大门外止步,由侍奉的比丘尼将一个黄缎子蒙着的托盘端进来。
早就发心要给法王莲座回一封信,可一拖再拖,到现在连一个字都没回,说善哉?说谢谢?说抱歉?说什么都觉得不自然,枉费她一肚子的墨水了。可不是嘛,姑娘家家身在佛门心在俗,跟一个喇嘛教主有什么可说的?
仁珍翁姆瞥了一眼那黄缎盖帘儿,上面绣的飞鹤云纹颇为入眼,她本想抄完经再看下面的东西,只因这盖帘儿绣得精美,忍不住想用手指挑开来看,想不到那么大一个托盘上面仅仅是一个小麦穗。
“这是……”仁珍翁姆拈起来仔细端详着,听见身旁的比丘尼缓缓回禀道:“回格格的话,此物是藏地主食糌粑的原料,青稞。”
仁珍翁姆进宫以来每日进膳的珍馐美馔都是由藏王府特供来的,还不曾吃过一顿真正的糌粑,她用那纤细透润的手指遮起檀口笑了笑:“糌粑……咯咯,好难听,想必吃起来也不怎么样。”
比丘尼双手合十,温声回禀道:“气味香醇,入口酥软,也可拌和各种内地名茶,如红、绿、黑、黄、白、花茶等,味道各不相同……”
仁珍翁姆拈着青稞穗心思飞到了别处,法王莲座派人送来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这个人好古怪,且不说别的,一个喇嘛会写诗就怪好笑的。早春,他那后殿山下种着的桃花树花骨朵儿压弯了枝条,红的、粉的、白的……一直到初夏才次第开败,好长好长的花期一次都没看见过他,那么好的花开了谢了都无人过问,就知道他这个人多没意思了。
其实仁珍翁姆不懂,仓央嘉措不去桃林全是为了避嫌。仁珍翁姆猜他是个无趣之人,随意弄了点胡乳达派人送过去权当还礼。仓央嘉措收到后,用手捏了一块儿就放进嘴里,全然不顾身边的僧众反对:“莲座,请您切勿亲自品尝,劳驾您快吐出来吧,一旦添加了什么不祥的东西,教我们如何向第司交代……”
仓央嘉措反而又捏了几块儿放进嘴里:“这干酪可口极了,你们也尝尝。”说罢,他那手不释卷的身影穿过喀当基前面的长廊便朝萨朗松杰佛堂去了。
在那黑黑的须弥山顶,有莲华形状的白云出岫,一朵一朵连绵不绝,以柔软的躯体包围了铁山,远处飞来一队洁白的仙鹤,绕着山的底座回环巡游,紧紧地将白云捆绑其上,那发自仙鹤颈项中带着回音的讴讴声是神圣的梵音,使如绵的白云和似铁的山棱奇迹般地契合在一起,越发柔滑,越发快活,许多透明的空行母在云间时隐时现,鲜花散漫在天空,逐渐感觉到酣畅淋漓……
梦中馨香的余韵竟比任何人间美味都要受用,夜里,当仓央嘉措在床上翻腾了几个回合之后,这个梦境所隐含的意义在渐渐苏醒的头脑中不言自明。经论上说,修行之人若悟入般若,便会在梦中或定中见到种种空行母之示现,空行母并非世俗所认知的女性概念,所以只有修持极深的活佛才有能力被诸多空行母环绕而不昧色相,仓央嘉措深知自己修持尚浅,绝不能把这个梦告诉上师。
在喀当基的北面墙角里坐落着一个远渡重洋的稀罕物,据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面水银镜子,这块名贵的穿衣镜被镶嵌在纯金的椭圆形镜框内,镜框被两根耳状的转轴支撑在一架厚重的足金实心底座上,镜框和底座都是后配上去的,整体有一人多高,镜面上有一行永远擦不掉的西洋字:willis,当威利斯人发现要想照出整人的影像其实用不着跟人一边高的镜子后,这种与人同高的水银镜就很少出产了,甚至在西欧都成了罕有的古董。
在一个小雪簌簌的午后,仓央嘉措站在镜子前,摘掉头上的缎帽,设想自己长出了许多发辫,阳光下那些发辫光滑乌亮,辫稍上扎着珍珠串成的金色丝线穗子,随着身体的旋转而飘散飞扬,就连那当垆的天女都要逊色几分。如果仅仅穿上红黄色的袈裟就能成为喇嘛,那湖上的黄金野鹤岂不也能超度众生了?佛祖尚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法王为何无冬历夏总是一个样子,所以,他要蓄发!
当他在心里作出这样的决定时,没有人能改变这个决定,除非这颗头颅不再属于他自己了。
入冬以后,农活少了,闲人多了,雪城里卖酒的生意变得红火起来。
明心的原名叫玛吉阿米,她本是拉萨城中一个普通农户家的女儿,家里除了养马以外,阿爸、阿妈和阿哥三口人平时靠经营一家小酒馆过活,入冬以后酒馆的生意骤然好起来,玛吉阿米就回来帮忙,家里人不知道她的另一个身份,以为她只是为了贴补家用在藏王府做点杂役。
玛吉阿米一回到家,就脱掉一身缎衣,换上阿妈的土布衣裙,脱下精美的锦靴,穿上阿哥的大马靴,用一块儿黑不溜秋的头巾包起一头精美的发辫,把一双白嫩的手藏在又肥又长的袖中,这样一来,窈窕少女的形象就大大减损,便于在酒馆里应付那些难缠的醉汉。
在酒馆里帮了几天忙,玛吉阿米还要趁着夜色偷偷回到布达拉宫,去照顾照顾那位娇滴滴的明妃,仁珍翁姆。若是严格按照藏王的命令,玛吉阿米是不被允许回家的,幸好藏王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大忙人,除非法王莲座有事,平时他很少进宫。
这两年,上师们完全摸透了法王莲座的脾气,晓得如何顺着毛摩挲才能使他高兴,这样藏王就可以腾出手来与那个占着人家地盘不走的拉桑汗斗智斗勇了。
藏王桑杰嘉措是一个大能人,能文能武,能屈能伸,自从五世法王圆寂以来,他培育六世、安抚藏民、上奉清廷、下辖蒙古,为前人树碑立传、为后人开基立业,说句实话,人民能够过上几天太平日子,里里外外全仗他一个人。
桑杰嘉措在人民心目中威望很高,莲座则将他视作父亲。纵然他功劳卓越,在莲座面前却也是谦卑至极的,比如说,他整整大了莲座二十岁,在任何场合下他都尊称莲座为“上师”、“教主”、“活佛”、“日增”、“持明”、“尊者”……在这些无上殊胜的称谓之中却找不到哪一个是实权的象征。
黎明时分,明心顺利地溜回宫里了,果然天一亮,仁珍翁姆就叫人来请她,说是昨晚藏王派人送进宫里许多可爱物什,好多都还没开包装,想等姐姐回来一起拆开来玩儿。
平民百姓家里有这样一个说法,养活姑娘就要尽量对她好,因为姑娘在家里待不上几年就要出嫁,到了夫家可再没人宠着她。大抵藏王也是听过这种说法,所以待仁珍翁姆好得都让人说闲话,明心却清楚,仁珍翁姆的归宿不是精明强干的藏王,而是野心勃勃的拉桑汗。
想到这个,明心不禁走了神儿,仁珍翁姆瞧着她手中的缎布盒子着急:“姐姐快拆呀,看看那里面是什么东西?”
“噢。”明心略略点头,把手里这只精美的六角形缎面小盒子拆开,一块儿娇艳欲滴的胭脂膏子映入眼帘,明心故意逗她:“藏王送这个东西给你,妹妹,你……该送藏王什么好呢?”
仁珍翁姆盯着那块儿胭脂,白嫩的小手扫了扫发热的脸颊:“哼,他当他什么都懂呢。”
明心知道她其实心里喜欢,明心又拆开一个长条的小盒子,一把精致的折叠团扇躺在里面,她小心地拿出来,展开,展成了一个平面,两条扇骨“咔噔”一声固定在一个小凹槽内,先进得都有点吓人,圆圆的扇面足有西瓜那么大,其上画着一位汉族美女,也拿着一把团扇。
明心笑着说:“呵呵,你看,这是内地最新的发明,再精巧不过了。”
仁珍翁姆说:“你喜欢就送你吧,你天天对着它阿弥陀佛吧,呵呵呵……”
明心道:“知道妹妹一向喜欢汉族风情,这是藏王派人从江南好不容易用十匹骏马才换回来的,我可不敢要,再说,我也并不适合拿这种扇子,我要拿也该拿‘桃花庵主’的那种。”
“桃花庵主是谁?”
明心故意调笑道:“桃花庵主都不知道是谁,你作诗填词真是枉然了。”
仁珍翁姆不由得想到了仓央嘉措,这里自然是个陷阱。仁珍翁姆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携着明心的手下了地:“姐姐,你随我来,有样东西给你看。”
“是什么?”明心拿着团扇走过去,在一个黄缎盖帘儿下有个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穗青稞。
“这是几日前法王莲座派人送来的,我实在弄不懂他的意思。”仁珍翁姆托着下颏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明心左想想右想想,也实在弄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仁珍翁姆也看出来了,忍不住说道:“这一点他就不如藏王,东西不论好坏,让人一眼就能看明白,我不喜欢这么不痛快的人!”
明心笑了笑,仁珍翁姆毕竟是位蒙古格格,脾气是有一点,性格也是豪爽无疑,但是她不懂,法王和藏王不一样,法王是这片土地上的精神首领,他是不会用十匹骏马换来女儿家的稀罕物收买人心的,与他甚至无法以心换心,只能“神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