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神魂颠倒
还不如不熟的好
免教人寻思萦绕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明心依照法王莲座的警戒诗再三规劝仁珍珍翁,才使她按捺住去日光殿请教佛法的冲动,可是仁珍翁姆相思如焚,才只忍耐了三日就忍不住了,她这次倒是学得很会办事,主动给明心放假让她回去和家人团聚,这样就没有人管着她啦。
没有明心当翻译,仁珍翁姆也可以和法王莲座交流,不是还有词典吗,这个年代的蒙藏互译词典固然稀有,但宫里是不会缺的。仁珍翁姆叫人到藏经阁中找出唯一的一部蒙藏词典,带领比丘尼众抱着大部头的词典在日光殿外面恭候。可是日光殿内的侍僧们谁也不敢向她透露法王莲座不在宫中的消息,于是她就那么傻傻地等着,认为既然莲座没派人出来迎请就是还没抽出空来见她,一直等到正午时分,她才失望地离开了。
仓央嘉措到底去了哪儿,只有酒知道。
明心看见自家的酒馆生意红火,就赶紧进屋换衣服准备出来帮忙,门帘子一掀,她吓了一跳,内屋里有个大男人,大白天的,明心真没想到会是他。
仓央嘉措放下酒碗,默默地看着她。
其实他也不知道玛吉阿米什么时候回来,只因今天早上一醒来就特别想见到她,在拉萨,像她这般年纪的姑娘,说不准哪天就会有人来下聘礼,也许见面的机会旦夕之间就没了。
阿妈忙里偷闲进来嘱咐玛吉阿米道:“外面人多气味重,我怕少爷不习惯,所以就请到屋里来了,孩子,你在这里照看少爷,我先出去了。”
玛吉阿米点点头:“噢好,阿妈放心。”
阿妈的慷慨做法像是个大护法,尤其是对他这份信任稀有难得,令仓央嘉措感动备至。
玛吉阿米上前略施一礼:“少爷,请问您中午想吃什么,告诉我,我好让阿哥提前去置备。”
仓央嘉措连忙说:“不用忙,我一会儿就要走了。”
玛吉阿米心里有点失落,低着头试探着问:“少爷还有事呀?”
仓央嘉措“嗯”了声,站起来双手合十在胸前,朝她鞠了个躬:“姑娘,我上次冒犯你了,后来回去每每想起,心中总归是不安,就怕你把我误解成一个浮薄浪子,所以,今日想当面请求你的谅解。”
玛吉阿米捂着嘴一笑,没想到一件醉酒的小事在他心里竟能留下那么大的一片阴云,有道是“地狱门前僧道多”,莫非怕自己将来受业报下地狱不成?
仓央嘉措抬起头时看见她在笑,心中甚为迷惑。
玛吉阿米故意逗他说:“哼,你若一直不来解释,我还真就当你是个‘浮薄浪子’,可是,你不觉得你来得有点晚了么,我怕我已经改变不了对你最初的印象了。”
枉费一世聪明的仓央嘉措竟然听不出这话是打趣他的,还真是应了古人那句,关心则乱。
仓央嘉措连连作揖,道:“如何才能让姑娘改变对我的印象,求姑娘给我指条明路。”
玛吉阿米憋着乐,问他:“既然你说自己不是个浮薄浪子,那,你又是什么呢?”
仓央嘉措看看自己的金丝缎衣和长长的发辫,发辫上的五彩丝线穗子还是一早新绑上去的,脚下的崭新缂丝绣花锦靴更是张扬惹眼,就连这双紧紧合十的手掌也套着华美的戒指,起码在外表上看绝对是个纨绔子弟,再想想自己前前后后做的那些事,醉酒、赋诗、留宿店家、轻薄姑娘、游幸烟花之地、给女孩儿揉肚子……不提这茬儿倒罢了,想到此处,仓央嘉措顿感惭愧。
仓央嘉措低下了头,再也不敢抬头看她。玛吉阿米笑了笑,将他扶到椅子旁边坐下,好言相劝道:“少爷,你若真听我的话,我劝你往后行事尽量检点,凡事多和人商量,不要我行我素,要以大局为重,学会隐忍低调,最要紧的一件,尽量少来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最好是……别来了。”
仓央嘉措听出她的话里话外都是为了他好,前几件事倒容易,可就是最后一句,实难从命。
玛吉阿米捧来一碗茶,递到他手里,道:“少爷不是还有事吗,喝完了茶,就快去吧。”
仓央嘉措欲言又止,将茶一口气喝完,把茶碗交给她的时候,趁这个机会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玛吉阿米从小窗户里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千般难舍却又希望他这一走不要再来。
仓央嘉措坐着马车来到了巴桑寺,借着向五世班/禅请教经论的名义来探听时势。五世班/禅罗桑益西用最高规格的礼仪接待了他,师徒二人就座后当众切磋教戒,在罗桑益西法师的身边也有着数不尽的政界奸细,所以他们故意让谈话光明正大、字正腔圆,却不是普通人所能听得懂的。
仓央嘉措道:“上师,我最近悟得一首法偈,不知是否有所进步,希望上师给予开示。”
罗桑益西严肃地点点头。底下的僧众们有的竖起了耳朵、有的拿起了毛笔。
仓央嘉措即兴诵道:“核桃可以砸开吃,桃子可以嚼着吃,今年结的青苹果,却酸倒了牙齿。”
罗桑益西知道他所谓的青苹果是指那些非僧非俗的出家人,身在佛门心在俗,并没有了脱生死证得法身,也没有一颗清净虔诚的心,贪嗔痴慢疑一样也不想改,只图现世的荣宠,不信因果,趋炎附势,甘愿为权贵效力,做背叛活佛的事,使得清净的圣山变得像个巨大的囚牢。
罗桑益西沉吟片刻,轻轻睁开威严沉静的双目,对他说:“牙齿是尖锐的,舌头是柔软的,莲座在吃青苹果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舌头酸呢。”
仓央嘉措沉思良久,点了点头。
底下的僧众纵然懂得字面上的意思却也无法领会罗桑益西的深意,这深意是直指仓央嘉措近来一些出格的行为而言的,意在告诫他在这种□□面紧张复杂的情况下,要扮演善于“和稀泥”的“舌头”,不能再希求什么“励精图治”,更无法整顿教务,清除那些伪僧和叛徒了。
仓央嘉措知道这样的教诲并不是软弱的,而是以长远的眼光来考虑的,所以他点头。然后,他又说:“我还有一首法偈,请慈悲的上师予以开示:从东面山上来时,原以为是一头麋鹿,来到西山一看,却是一只跛脚的黄羊。”
罗桑益西知道他这是在说藏蒙之间的历史问题,当初五世法王在世时,为了光大戒律严格的格鲁派而压制世俗化的宁玛派,借助了蒙古势力来帮忙,在达来汗时期,藏蒙之间的矛盾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尖锐,达来汗死后,他的儿子拉桑汗继位,脾气秉性处处与藏王桑杰嘉措不和的他野心昭昭若揭,因康熙曾经责问过六世法王继位一事,拉桑汗就死咬住藏王的这个致命弱点不令其有一刻喘息的余地。其实,若以罗桑益西这个方外之人的眼光来看,拉桑汗远不及其父达来汗有韬略,藏蒙之间搞窝里反,正是康熙所希望的。拉桑汗让藏王垮台,他自己也就离死期不远了。而历史真的证明了罗桑益西的这个判断。
也不晓得拉桑汗为何要使劲儿地折腾,折腾到最后却落得个身死为天下笑。佛教越是兴盛的地方就越是有魔王留驻,这个拉桑汗可能是魔王附体了吧。
罗桑益西对仓央嘉措道:“麋鹿与黄羊都是猛兽的猎物,如果麋鹿逃不掉,跛脚的黄羊就更逃不掉了,若是被猛兽盯捎了,纵是麋鹿又有何用。”
伪装的猛兽早晚有撕破伪装的一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猛兽最后的命运是死在更尖利的獠牙之下。仓央嘉措连连点头,心想,既然上师不看好这场政治和谈,看来两军交战是免不了的,唉,要打仗了,要乱了。
罗桑益西一直担心仓央嘉措与藏王的关系越闹越僵,不能团结对外,所以试探地问道:“又是一年春天来到,鲜花到了开花的时令,上面有没有蜜蜂采蜜啊?”
仓央嘉措和藏王政治上的蜜月期早已过去,罗桑益西暗示他新的一春又来到了,这是极好的与藏王同仇敌忾、互助互利的时机,不知两个人都意识到了没有。
仓央嘉措想起仁珍翁姆的事,藏王咄咄逼人的做法令他心里很不痛快,就对上师暗示说:“凛凛草上霜,飕飕寒风起,鲜花与蜜蜂,怎能不分离!”
罗桑益西听到此话感到十分惶恐,藏人内部不和怎么能共同打赢这场仗呢。他劝慰仓央嘉措道:“清水和浊水纵有天壤之别,随时都可以掺和在一起,油和水却永远无法混淆。”
仓央嘉措知道他的意思,浊水指的是藏王,油指的是拉桑汗。如果要选择倾斜方向的话,藏人是首选,这个道理他怎么会不懂,但他对明哲保身的上师罗桑益西本人固有的看法让他听不进去忠诚的劝告。他认为,藏王这个人太攻于心计,要想对于蓄发的事向他发出警告,只要直接进宫面谈就好,兴许他会听从藏王的意见剔掉头发,可是自以为圆滑的藏王不想正面得罪人,却在暗地里对他的明妃动手脚,这不是藏族人的所为,更不为出家人所苟同。
这次仓央嘉措和罗桑益西见面,唯一在藏王的问题上没有达成共识,他心里很不舒服,罗桑益西心里比他更为不安,无奈当着僧众的面不能说得太直白,只好暂且按捺下去。
仓央嘉措坐着马车回到了布达拉宫,侍僧们急忙前来禀告重要的事情。
“第司求见莲座,已在日光殿中恭候多时!”
仓央嘉措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