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的马头昂首张望
马头上的旗幡猎猎飘荡
情人呵莫要忧伤
我俩已注定在命运册上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被探子头铁木日玩腻了的女人自然成为他那虎狼般的手下们的取乐对象。在暗无天日的囚禁岁月里,达娃卓玛在蒙古人的百般凌/辱下失去最后一丝尊严、在无边无尽的巨大痛苦中沦落到无底深渊。往昔所有的回忆都在这个时候向她发出轻蔑的狞笑。
十二年前,藏王从几百个女孩子中间挑选出了她,从那以后的十年间,藏王常常亲自教授她经律、诗学、书法、历算……当然也有蒙文和枪法。早在那个时候,藏王就已经察觉到了蒙古达来汗死后的一些重大政治问题,一批蒙藏兼通的精英特务正是这种政治眼光下的产物。
但在小玛吉阿米的眼中,藏王与那些只顾着作威作福的贵族们迥乎不同,认为他算得上是一位博学多才的圣贤,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同时,藏王也在她身上倾注了巨大的心血和期望。
按照藏王的原定计划,她会陪着德吉梅朵公主嫁入大汗府,长期潜伏在拉桑汗身边,作为藏王手上的一根绳索,随时随地都可以扼断拉桑汗的咽喉。
适逢准格尔部衰败,阿穆尔格格入藏,藏王就把她安排在仁珍翁姆的身边,依然作为陪嫁丫鬟,果依此计,定然水到渠成、事半功倍,战争就不会爆发,拉萨也不会被围,蒙古人不敢猖獗,那森用不着反水……而今,她又何至于落到蒙古人之手?
千错万错,她知道都是自己的错,都是一念之间的放纵己欲使藏王十年的大计一朝落空,自己就算粉身碎骨也抵不了这罪过。她相信黑业白业的种子早在无始劫前播下,每个人都受自己的业力所牵引,丝毫不能逃避。
此刻,仓央嘉措却在日光殿中绞尽了脑汁,自古活佛不能直接插手地方刑审,即便有心干涉也须藉由地方政府来具体操作,可是一旦经由地方政府审理此案,势必判定达娃卓玛杀人罪成立。
不过,他查阅了最新的政策条款,发现第一份双方停战协议中的有一条规定“藏王须将政教大权交与法王……”,现在双方就这个问题正在打仗,这一条尚处于模棱两可之间,也可以说目前仓央嘉措有权直接处理一切政务,没想到这一纸空文竟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尽管是一纸空文总比没有要强。
虽是如此,仓央嘉措深知铁木日这号人是一向跋扈惯了的,文书对他们来说可能效力甚微。幸亏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可以到处与人方便。在几位提审官的面前,铁木日看着满满一箱黄金终于点了头,同意把达娃卓玛交与法王亲审。
可是一个普通的杀人犯居然让那么大个活佛专门发布了一份文书并且还不惜付出一箱黄金的代价来交换,总要引起怀疑。仓央嘉措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不论玛吉阿米变成寡妇也好,变成杀人犯也罢,不论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铁木日似乎已经猜出了这位大活佛的心思,达娃卓玛这个女人就像一口深井里的水,有供男人永远享用不尽的甘甜,可惜她把自己隐埋得太深,没有足够的耐心就会被渴死,铁木日自认为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女人,他却不曾征服过达娃卓玛。
当达娃卓玛捂着刺痛的双眼拖着沉重的脚镣缓缓地走在提审官的身后,她以为是处决的日期到了,这一刻,她想起了仓央嘉措的诗:对于生死和无常,若不早早思考,就算有天大的聪明,也只是个傻子。
按照这样的说法,世上的傻子实在太多太多,才发现通往圣途的门是何其狭窄。如果她还可以向上天许最后一个愿,她希望自己在临死前能皈依三宝,可是她又想到自己这具肮脏破败的身体,不由感到绝望以极。
她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仓央嘉措正在日光殿中正襟危坐苦苦地盼着她。她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跟在提审官的后面,一步一步走上圣山,踏上布达拉宫雄伟的阶梯,三月雪掩的磐石路上留下一行血红的脚印,单薄的粗布长袍显露出一副清晰的骨骼,终于沉闷的镣铐在深夜的日光殿外停下来。
殿内的灯火璀璨闪耀,仓央嘉措接到了提审官呈递上来的罪案材料,他略略地看了几眼材料,便令侍僧将官员们带下去好生酬答,自己却从日光殿中不顾一切地飞奔了出去。
“玛吉阿米——”
他的喊声传遍了整座圣山,达娃卓玛穿着一身黑色长袍隐没在无星无月的夜幕中,像一个忧伤的魂,她闭着眼睛侧耳倾听来自远处这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心如死灰的她本已不在意这具凋零残败的躯壳,这个声音并没有令她高兴多久便又勾起了她脑海深处所有痛苦的回忆。
“玛吉……阿米……”仓央嘉措站在她的面前哭成了一个抽搐的孩子。
在巨大的怔愣之中,温暖的体魄将她包围,宽阔的胸膛颤抖着向她传递热量,她微微睁眼,灯火嫣然的殿宇从天而降,如来金身在眼前巍峨伫立……好像是走着走着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圣山像大日如来银色的眉肱,一尘不染的九霄云外,高原的雅鲁藏布江终年奔涌,清晨,唱经的声音在小佛堂中婉转悠扬,宁静的钟鼓回荡在圣山遍处,和着一声响彻天际的云板,让人心无杂念。
冬季的喀当基日照充足,温暖如春,多种花卉提早开放,使室内四溢着芳香。阳光穿透晶莹的玻璃窗折射出的七彩光束,打在华丽的落地穿衣镜上,刺目的光辉被床边的幔帐过滤,留下朦胧而柔和的纱影。
达娃卓玛睫毛微颤,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令她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扶着床头吃力地坐起来,震惊地望着四周的环境——难道真的是一念地狱一念佛土,走到黑暗的尽头就真的会有光明吗?喀当基中的明丽和温暖让她感到极为不安,仿佛她只配与污秽和阴暗为伍。人的每一次死亡都可以脱掉一次痛苦的衣裳,轮回的路上,没有人记得前世的快乐和悲伤,她终于懂了,为什么世上有人害怕活着甚于死亡。
昨夜,达娃卓玛梦见了大昭寺中那尊面目狰狞的吉祥天母,她肤色青蓝、红发倒竖,左手拿着降服恶魔的宝剑,右手端着盛满鲜血的骷髅碗,身上披着人皮、罗刹皮、妖魔皮……这样一位拥有无边法力和无边智慧的凶恶的女神却总是骑着一头黄骡马在喜马拉雅群峰之间的红色血海中奔亡逃命,一次又一次,孤单一人的她穿越恐怖的死亡之海,躲避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和恐惧,然而,色厉内荏的她却为天神赤尊赞所爱慕着,无论在哪一世,无论她以何种面貌现形,他都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她。
在大昭寺中同样也供奉着吉祥天母的清净法相,她肤色洁白,五官柔美,头上有高耸的发髻和花冠,细长微睁的眼睛流露出宁静的目光,她是世间男子心目中最理想的情人和母亲。
如果说天神的爱是一种灵魂之爱,不存在对外貌的执着和贪恋,那么仓央嘉措对玛吉阿米的爱正是这种世间罕有的灵魂之爱,不知经霜历劫的她是否愿意去相信。
尽管达娃卓玛宁死也不肯承认自己是玛吉阿米,仓央嘉措却不勉强她,他深深地懂得这其中的原由。只要看着她的气色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他就心满意足了。
事到如今,他还能对爱情希求什么?再若想为她还俗、为她舍弃活佛的地位是不可能的了,一个平民万万没有能力保全她的性命,摆在面前的严峻形势已令他别无选择。
在一个霜雪初融的灰蒙蒙的早晨,小佛堂里雷打不动的唱经仪式被一骑快马传来的探报中断。昨夜,藏王陷入蒙军的重围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折其实是早有预谋,当日藏王乘胜追击拉桑汗,拉桑汗是故意诱敌深入,次仁扎西在后面包抄了藏王的后队,将藏王的人马截围在堆龙德庆。她亲自带着五千精兵把藏王麾下三千枪骑兵包围起来,冰雪融化的四月天阴湿潮凉,火药受潮难以发挥威力,最后两方士兵展开近距离的肉搏战。
次仁扎西深恨藏王久矣,曾经立誓要亲手杀了他,假若藏王落入这个残暴的女人手里恐怕是凶多吉少。
果不其然,一个个令人悲痛万分的消息连连从前方传来,藏王被俘虏了,正被押往堆龙德庆——次仁扎西的大本营。时间怕是来不及了,仓央嘉措挥泪修书要与次仁扎西王妃交换条件。
仓央嘉措和藏王之间的感情是其他人不能了解的,或许有一个人能够略微地了解,那就是达娃卓玛。对仓央嘉措而言,藏王是一位学问等身的好老师,他除了有多方面的才能之外,尤其在七言律诗方面的造诣深厚,这是为外人所不得而知的。在五世法王圆寂密不发丧的十二年间,五世法王和各寺堪布之间来往的书信全部由藏王代笔,书信中一律采用七言律诗形式,却没有人发现任何迹象。
仓央嘉措的诗歌情怀以及诗学才华可能是天生的,但若没有藏王这样一位好老师,也不可能有今天的造诣。此外,仓央嘉措对德吉梅朵如同亲生妹妹一般的宠爱,莫不是对藏王亲如父子般的感情的延续。
然而三日后,焦急等待的仓央嘉措不但没有收到次仁扎西的回信反而收到了一个令他痛心疾首的噩耗——就在藏王被押至朗孜村的当天夜里,次仁扎西下令将他斩首。可怜一代英杰竟落得身首异处的悲惨结局!
藏王的陨落意味着,在这片宽广的雪域高原上,格鲁派的统治势力失去了中流砥柱,今后,年轻的六世法王将面临孤立无援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