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日,整个天界都知道云妖复活了,可是云妖不晓得自己是谁,可能因为沉睡太久记忆丧失了,重生后的她对天界的事一点也不记得,就像刚出生的婴儿。
不远处走过来一排手提灯笼端庄素雅的蜡像一般的宫女,随后天帝驾到,侍立的宫女们逐个半蹲,口呼:“神皇康寿永年!”
岑凤把手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悄悄走进寝宫。
云妖在玩水,趴在花瓣岛上,弄湿了半条袖子。她的性格比以前开朗多了,好像换了一个人,变得爱玩、爱笑、爱撒娇,不爱吟诗、不爱看书,也不爱哭了。
水里有条难得一见的小银龙,光洁的龙鳞在碧水波纹之下发出幽幽的光亮,云妖很贪心,两条胳膊都伸到水里,想要把它整条捞上来,小银龙只稍稍一摆尾就轻而易举地从她的手缝中溜走了,急得云妖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恨不得跳下去捉它。
“呵呵……”岑凤看着她那憨态由衷地感到好笑。
云妖才发现身后有人,回头一瞅,是天帝驾到,她上半身湿透,纱衣贴在浑圆的一对胸脯上,给面前的人看到了,云妖双臂交叉挡在胸前,面颊发热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岑凤俯身坐在她身边,饶有兴致地问:“你在捞什么呢?”
云妖道:“水里有一条小龙,好漂亮,我刚才几乎就捉到它了,你一来……就把它吓跑了。”
云妖撅着嘴不甘心地向水下张望,小银龙迅速隐入水底。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问岑凤:“它是你养的吗?”
“不。”岑凤轻轻摇头:“我不知道这水里还有条龙。”
云妖轻叹一声,趴在水边等了好久,小银龙都没有再浮上来。岑凤解下凤麟披风披在她身上,悠悠地说:“把衣服换了吧,水很凉的。”
云妖双眼盯着水面,敷衍着道:“嗯,你不用管我了,快去忙你的政务吧。”
岑凤默默地看着她许久,不知什么时候走的。
云妖玩着玩着一不小心把凤麟披风掉到了水里,凤麟披风很重,一着水面就沉下去了。云妖有点着急,因为那个披风是岑凤很珍惜的东西,可惜她醒来后还没学会驾驭神力,正在着急,忽然水底打起了一阵漩涡,小银龙从漩涡深处钻了出来,身上披着那件凤麟披风,跳跃到水面上。
云妖拍手欢呼:“哇,小龙,又是你呀!”
小银龙浮在水面,轻轻摆尾,朝这边游来。
云妖拿起它身上的凤麟披风,顺手摸了摸它头顶银光闪闪的鳞片,道:“好乖,好乖啊,谢谢啦。”
小银龙似乎有点害羞,迅速没入水中,在水里打滚卖萌,又仿佛是在逗她笑。
云妖感动得几乎哭了,双手拨弄着水花,向它身上撩去:“呵呵!小龙,你一定也很闷吧?我们一起玩吧!”
岑凤在莲花宝座上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
天帝回来时,云妖趴在水边睡着了,天帝将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小龙……”她在梦中笑出了声,一条玉臂搂住了天帝的脖颈。
如今的云妖和以前完全不同,不再哭哭啼啼,不再拈酸吃醋,变得没心没肺,就像没长大的孩子。天帝将她的玉臂拢入被子底下,坐在床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云姬,你爱天帝,记住。”
云妖在睡梦中轻轻点头:“嗯,我爱天帝……”
“乖,睡吧。”天帝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额心出现了莲花形的花钿,一闪之后花钿就消失了。
云妖进入了一个深深的梦境。
云遮雾罩的仙山之顶,有一座白银铸成的小亭子,小亭边,梨花遍野,纷扬如雪。天女次第从云雾中现身,仙树随风摇摆,发出五种脆亮悦耳的音声。一个男子在远处的凉亭下弹琴,他席地而坐,长发如水银般顺滑,肌肤胜雪,双眸剔透,长袍下是一片晶白如盐的沙粒。
云妖不认得他,却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你爱天帝,不要忘记。
那人止住琴声,抬眉,温暖一笑:“我是谁?”
“不知。”云妖摇摇头,心忖,这个人好熟悉,却又想不起他是谁。
她问:“你是谁?”
“岑凰。你的夫君。”
云妖困惑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读出她心里所想,叹道:“娘子啊娘子,你我阴阳相隔,无法在真实中相见,只能借尸还魂,在云妖的梦中暂且相会。”
云妖后退几步:“不……我夫君是天帝岑凤,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
岑凰仙袖一挥,在一片飞舞的白色花瓣中遁去,随后化身为一条银色的小龙,从湖中钻出。
云妖眼前一亮,立刻跑过去:“小龙!?原来是你呀!”
小银龙道:“娘子,我真是你的夫君啊。”
云妖掩口而笑:“呵呵,你这条小淫龙,快别胡说了。”
小银龙又变成了一只银色的凤凰从水里飞到天上,盘旋几圈,落在亭角:“娘子,你看,真的是我啊,这你总能想起来吧?”
“啊?”云妖看看水中,又看看亭子上,摸着心口,又退后几步:“原来你是……”
银凤凰在白光中隐去,他从亭角上飞下来,来到云妖身边,拉着她的衣袖:“对,娘子,我是岑凰,我才是你的夫君,你想起来了吗?”
“不不。”云妖畏缩地躲闪着:“我爱天帝,我不能背叛天帝。”
深陷梦境的云妖在枕上不安地摇着头,胸口起伏不定:“不……我不能背叛天帝……你不要过来……”一朵金色莲花在她的眉心时隐时现。
岑凤坐在床边,看着她,唇角轻轻扬起。
此时,在云妖的梦中,岑凰眼角挂泪,抓住了她的衣袖:“雉姬,我们在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难道你竟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么?”
云妖怔怵地向后退,脚步一点点靠近水池岸边,一个不小心,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哗地一下,整个身体失重,她猛然从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挂在鬓角,她睁开眼睛,忽地一下坐起来,看见了岑凤,便投入他的怀中:“夫君——”
岑凤拍了拍她的后背:“云姬,你一定是做噩梦了吧?不管你梦见了什么,那都只是梦而已,在三界当中,谁不知道你是我的天后,不要怕,没有人敢来欺负你。”
云妖浑浑噩噩地偎依在他肩头。
为什么小龙在梦里会变成一个美丽的男子?为什么他总是说他是我的夫君?为什么……
岑凤读出她的心语,随性问道:“云姬,你很喜欢那条小龙吗?”
云妖心里颇感意外,支吾道:“没、没有呀。”
岑凤手指一点水面,突然水底钻出一条银色小龙,他反手一掌,拍起一个巨大的水花,小银龙从水中跃出,重重地摔在岸上,打了几个滚,变成一条黑色的泥鳅,灰溜溜地钻进了水底。
云妖顿时倒抽一口气:“啊!”
岑凤从容一笑,道:“你看,这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云妖盯着那条泥鳅留下的脏兮兮的黏液,掩口空呕了几下。
“哼,这些小仙不过是修了点易形之法,刚好能障住人的眼睛,就跑出来蛊惑人了,真的不知天高地厚。”
云妖道:“我以后不会再上它们的当了。”
“这就对了。”岑凤却在她眼中读到了一丝怀疑。
云妖实在无法相信,那么灵秀的一条小银龙居然是又丑又脏的黑泥鳅变的,可是刚才那一幕的逼真程度以她薄弱的神力根本无法辨别真假,不相信也没办法。
岑凤轻抚她的脸颊:“不要胡思乱想了,接着睡吧,我会在这里守着你的。”
天帝如此体贴地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云妖也摸了摸他的脸,温声说:“夫君,我不要你守着我,你把眼睛熬抠了,我会心疼的。”
岑凤淡笑一下:“呵呵,我不会把眼睛熬抠,因为我从不睡觉。别忘了,我们是不同的。”
“原来是这样。”云妖神情有点恍惚:“我竟然连这个都忘了……”
翌晨,云妖醒来,看见岑凤果然还坐在床边,依旧神采奕奕地,好像只是在这坐了一小会儿,云妖看看帘外的光色,实际上已经过了几个时辰。岑凤轻声道:“你醒了。”
俊美的面容在晨曦的光影下带着浅浅的笑容,这种感觉好温馨。云妖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她眨眨眼,道:“夫君,你一定还有很多事,不必在此守着我了。”
岑凤微笑道:“守着你,就是我最要紧的事。”
自从云妖复活以后,天帝再也没有去过别的嫔妃的寝宫过夜,这简直破了天荒。天界的神仙要么清心寡欲,要么朝三暮四,全由天性所定,不像人间那么善于伪装,因为在天界不需要伪装,也无法伪装,每个人都能读得懂对方的心事。
只有刚刚苏醒的云妖,什么都读不懂,快乐得像个新生的孩童。
其实,天界是充满了悲戚和忧伤的地方,久远以来的无奈……人可以遗忘,神却无法遗忘,人可以死亡,神却无法以死来逃避刻骨铭心的伤痛。
云妖仙衣飘飘,舞得像一只醉蝶。琴声如同往事,流去便再不能回首。
岑凤把盏而醉,一杯连着一杯,眼神涣散而又沧桑,点点滴滴的回忆酿成了一杯苦涩的酒,就着无声的泪一饮而尽。
云妖欢笑着跑了过来,拉起岑凤的手:“夫君,你陪我一起跳舞。”
“我不会跳。”岑凤这个理由找得实在太烂太煞风景。
云妖摇着他的手,撒娇道:“要跳,要跳,我要你陪我一起跳!”
“呵呵,我真的不会,还是你跳给我看吧。”
云妖抢过他的酒杯一饮而下,迷离的醉眼在他的脸上聚焦:“夫君,你怎么……不高兴呢?”她广袖一展,看了一眼极美的七宝天宫:“逢此良辰美景,夫君你为何闷闷不乐?”
“没有,我很高兴啊。”岑凤勉强地扯起嘴角。
云妖撅着嘴,一屁股坐在他的怀中,醉醺醺地说:“你每天都心不在焉的,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我要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岑凤装作很好笑的样子,说:“呵呵,你已经喝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你的人在我这儿,你的心却在别人那儿,你别想瞒我了!快说,你到底又看上了哪个宫女?还是哪个魔女?”
岑凤抓住她乱打乱闹的手臂:“来人,扶天后去寝宫。”
宫女们应声而来,七手八脚将云妖“扶”走,云妖回头大笑大喊:“你骗我!你们都骗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宫里回荡着她那狂荡而颓靡的笑声。
良辰美景……奈,何,天……
岑凤自斟一盏,幽咽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