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府行人官拿着神皇的御旨到铁围山解开了金色莲印,无底洞中金光一闪,终于重见天日。被囚禁了五百万年后的岑凰再不是当年那个狷介狂徒,由于脚筋被挑断,习惯用双膝行走的他看上去是那么从容,他的长发拖地三尺,却丝毫沾染不上尘土,依旧光亮如绸缎。
判府行人官宣读完圣旨,对岑凰道:“二殿下,莲印已经打开,您现在是自由人了,不过神后娘娘给您保了一个媒,神皇和神后都在皇都中天等着您呢,请跟小臣走一趟吧。”
“保媒?”岑凰抬起头,呆滞的眼神闪现一丝异样。
判府行人官满脸喜色道:“就是那东天神柱上的妖姬娘娘呀,您难道没听说过她的大名吗,她可是个大美人儿,哎呀,总之二殿下跟我走就是了。”
岑凰道:“你说,是神后娘娘给我保的媒么?”
“不错。正是神后娘娘。”
岑凰多年来习惯了自言自语,他道:“呵,娘子啊娘子,想不到你转世重生,还是对我那么好。你曾经再三叮嘱我说,等你死了,要我找个和你一样会持家过日子的女人,你说,要找你这样的恐怕很难,能及得上你一半的就可以了,我嘴里诺诺答应,心中却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救你之法,我在铁围山中囚禁了五百万年,孤苦至极,不为续弦,只是为见你一面,想不到这一天真的来到了!”
判府行人官以为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根本不理会他说什么:“二殿下,快随小臣上路吧!”
岑凰道:“等等。”
判府行人官见他从玉床边上拿出一块残破的铜镜,照照自己的容颜,用五指通了通银灰色的长发,从衣袖上抽出一缕金线,将拖地的发稍绾在后脑勺,像个兵马俑,然后,他对判府行人官说:“好了,走吧。”
判府行人官在一旁看着这些动作,觉得他很好笑。
岑凰知道他的心思,却丝毫不在意,判府行人官在前面走,他用磨出一层硬茧的双膝在地上缓缓前行。他满心憧憬地想象着夫妻见面的情景:不知娘子看到我之后会不会哭……不,娘子不认得我,要哭也只能是我自己哭……所谓爱到深处了无怨,岑凰爱雉妖已经爱得忘记了自己,想他当年是多么爱漂亮的一个人,如今却变成了这般光景,想想就忍不住心酸难过。
七日后,岑凰以龟速膝行到皇都中天,这一路磨破了双膝的硬茧,露出了新鲜的血肉,这类囚徒在判府行人官的眼里并不算是最惨的,见得多了,心就硬了。
此时此刻,神后娘娘正在玉枕上辗转反侧,美味珍羞,食之无味,绫罗珠宝,暗淡无光,心中残缺的一隅总也无从追溯。云妖真的病了。听到二殿下岑凰已经在七宝天宫大殿外等待的消息后,云妖的心忽然间跳得很厉害,她命玉昆替她去前殿哨探一下,看看这个二殿下究竟是什么样的,都说他相貌出众、美冠三界,云妖不信世上还有比神皇岑凤更美丽的人。
和玉昆一同去的还有许多好奇的小宫娥,五百万年过去了,岑凰的美貌已经成了一个传说。当她们从攀天柱的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到用双膝行走的岑凰时,她们都不约而同地震惊了。
玉昆跑回神后殿,哭着跪在云妖面前,几乎说不出话来:“娘娘,娘娘!”
云妖笑问:“你这是怎么了?看见二殿下了么?哭个什么劲儿啊,傻丫头。”
玉昆哽咽地说:“娘娘不如自己去看,他,他……”
“怎么,很丑吗?”
玉昆用尽全力地摇头:“不不,他太美太美,美得无法形容,只是……他的腿,呜呜……”
云妖有点好奇了:“难道天界第一美男子是个残废吗?”
玉昆抹着眼泪说:“就算他是个残废,他仍然是第一美男子,等娘娘身上大好了,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云妖出神地说:“哦?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奇男子……我真想现在就去看一看……”
五百万年后,岑凰膝行入皇都中天,再次轻而易举地夺下了天下第一美男子的桂冠。因为岑凰虽然双脚残废,却不卑不亢,神色坦然,心中怀揣着见到雉妖的美好的憧憬,更使他看上去神采熠熠。他的美貌又一次在三界之中家喻户晓,更有甚是,从那以后双腿残疾的男性居然成为女子争相追求的佳偶。
岑凰跪在大殿上等候,与神皇一同出现的不是云妖,而是望眼欲穿的东山妖姬。岑凰环顾四周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云妖。东山妖姬此时已经忍不住心痛如绞,嗖地一下飞过来,双手摸着他的膝盖,眼泪盈框:“二殿下,你受苦了……”
她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忽然震袖一挥,将八德池中的一朵莲花拔下,变成一架莲花座椅,让岑凰坐。岑凰道:“多谢妖姬娘娘,不过,神皇陛下还没有赐我座,我怎敢坐。”
东山妖姬看看岑凤,岑凤道:“凰弟,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但我也是不得已,当初如果不对你动此大刑,那些臣僚是断不肯答应的……”
岑凰打断他:“陛下多心了。臣弟苟延残喘地活到今日,只想再见她一面,不是为了到陛下面前给自己叫屈喊冤的。”
岑凤见他言辞冷峻,仿佛已对手足情义心灰意冷,五百万年过去了,一场激烈的战争过后,岑凤的心变得沧桑了许多,岑凰也变得成熟稳重了。
东山妖姬不懂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不过知道,他们说的都与她无关。
岑凤道:“你想见她当然可以,但是她病了,病了很长时间了,正在吃药,目前出不了寝宫,你要见她只能等她病好了,我再安排你们见面。现在有一桩婚事,你若答应下来,我立刻替你去操办,而且妖姬娘娘愿意拿出千年雪蛤油帮你把脚治好,这岂不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幸事。”
岑凰看看东山妖姬,东山妖姬眼中蓄泪,充满期许地看着他:“二殿下。”
岑凰道:“虽然贱内已经去世,可在小王心里她始终不可替代,岑凰真是不知好歹,这辈子竟都不想再娶了,辜负了妖姬娘娘的一番美意,还请见谅。”
东山妖姬用手帕捂住了嘴,啜泣不止:“二殿下,我思慕你很多年了……”
岑凰沉默着。见不到雉妖,心情十分低落。
岑凤猜到了这个结果,知道岑凰的脾气,只得安慰东山妖姬:“娘娘不要过于悲伤,娘娘的事包在我身上,总有一天,我会帮娘娘寻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东山妖姬哭着摇头。或许她的意思是,除了岑凰再不会有人能打动她了。她哭了好半天,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抽搭着从袖中掏出一瓶雪蛤油:“二殿下,这是千年雪蛤油,此物的效用是活骨生筋,治你的伤残最有效了。”
岑凰摇摇头:“娘娘还是自己留着吧。岑凰无家,无妻,无儿,无女,什么形象都无所谓。”
东山妖姬捧着雪蛤油,不肯收回,又哭了起来。
岑凤道:“凰弟,你就收下吧,也好让妖姬娘娘心里舒服一点。”
岑凰道:“不可。娘娘的好意小王心领了,不过小王宁可用膝盖走路,这样就不会再惹起女子们的爱慕,小王一生情债累累,如今总算有所报应,不想再为风月之事付出更多代价,所以这样子恐怕是最好的,请娘娘务必体谅。”
东山妖姬点点头:“二殿下,请多保重。”说完,她便失望而去。
岑凤道:“凰弟,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岑凰道:“请皇兄重建我的故居,我想在里面坐禅,好早日去向父皇领罪。”
岑凤喉咙发酸发痛,不忍答应,却又不忍不答应,最后只能心痛地答应他:“……好。”
岑凰向他郑重叩别,缓慢地爬出金凤殿。岑凤很难过,多少次想叫住他,却再也找不到什么理由,如果一直不肯放弃对他的那份眷恋,只能伤害他更深,如今,岑凤必须学会放手,让所爱之人做他想做的事,那才是对的。
在七宝天宫外三里的黄土道上,一架高轮大马车风尘仆仆地追来,岑凰回身,拍拍手掌上的尘土,逆着夕阳的方向望去,仔细端详端详,竟是一辆凤辇。
岑凰心中隐约有种预感,心跳起伏不定,跪坐在道中央,盯着飘扬的轻纱车帘,车中的人面目模糊,忽然一阵风掀起了纱帘,车中人面呼之欲出。
车架来到岑凰面前,缓缓停下,岑凰叩头:“小王叩见神后娘娘。”
云妖轻轻撩起纱帘,只看见一个跪地叩拜的脊梁骨和一头银发的后脑勺。
她道:“王爷行走不便,为何不乘车呢?”
岑凰趴在地上说:“罪人岑凰不敢乘车。”
她问:“哦?为何不敢?”
岑凰道:“牛马皆是前世未修出三界的圣人,这一世为人做牛做马只为使修行功德圆满,罪人若乘车就是罪上加罪,来世别想得人身了。”
云妖笑起来:“呵呵……王爷真会说笑话!难道千岁来世还想得个天下第一美男子的人身吗?呵呵呵,请千岁平身说话吧。”
她的笑声虽和雉妖不同,但是说话的口吻却和雉妖如出一辙。岑凰心里异常兴奋,一颗火热的心脏几乎要冲出这个胸膛,可是他知道,她的外貌不再是雉妖,而是三界最美的魔女云妖,他想看到的不是她端庄的五官,而是透过那一双清澈的眼底搜寻到一丝久违的夫妻之情。
岑凰慢慢抬起头,一双沧桑的眼眸注视着云妖的面容,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预料错了,这一刻,她竟然哭了。
那一世我在水晶棺里等了你五百万年,我的执着,曾感天,曾动地,终于,春花开了,你出现了,想不到最后换来的却是这一世的遗憾,最熟悉的爱人却变成了皇嫂与小叔的关系。
云妖哭了,她哭的不是前世的悲情往事,她哭的是一个双腿残废的美男子为忠于亡妻而拒绝医治双腿这件事。的确,就算他跪着走路,照样都是天下最潇洒最美丽的男子,没有人觉得他有残缺,也没有人觉得他卑贱。
最重要的是,这一瞬云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她勇敢而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全部热情都将倾注在这个残废的小叔子身上,只和他见了一面,一面足以私定终身。
云妖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略略地下头:“王爷,你这样走太慢了,请上车吧。”
岑凰道:“不必了,娘娘先行一步吧。”
云妖道:“快上来吧,你的膝盖都磨破了,虽然叔嫂同车多有不妥,但你身为王家千岁,一路被路人耻笑,是给皇室抹黑呀。”
岑凰想了想:“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到,多谢。”
云妖命侍女把岑凰扶上马车,在马车里,二人对面而坐,一路无话,趁对方不注意时互相瞄几眼,心跳难止,此情此景恍如隔世。云妖自然是想不起具体的事情,可是岑凰记得,当年洞房花烛之夜,他们在新房里也是这样成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