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蛇缠绕的黑色夜空像一幕惊悚电影的开场,肆虐的雨点带着怨恨倾斜而落,泥泞的河坝在大雨冲刷下一路通到不知去向的天边。武娇趿拉着一双白凉鞋,把堤坝上的泥沼走出一溜崎岖的水坑儿。淡蓝色的裙摆被泥水弄脏。汹涌的洪水顺着河道滂沱而去。
她站在一处高高的土堆上,经过一季暴晒干裂成龟甲纹路的土堆暂时没有被洪水冲垮,她踮起脚尖,把撑开的红雨伞扔下河道,让它随着冲刷的河流疾奔随着水漩涡打转,转眼间就漂到很远的地方,消失在视野里。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明显凸起的腹部,想起刘星辰说分手时的表情,万箭穿心般的心痛让她生无可恋。她往前走去,走到已经被河水蚀空底座的土堆边缘,低头注视着欢腾快悦的激流把脚下的悬空冲得越来越大。时间如同水流,可以冲走一切,可以在眨眼之间冲走人的心,可是,她却像这顽固的土堆,总不能接受时过境迁的现实。为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潇洒抛空,而她却只能一点一点地被痛苦蚀空?这一刻,她已不再恨了,平静的内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跳下去,这条河会热烈地欢迎她。
被雨淋湿的手机竟然还在闪动着一通通的人间来电,刘星辰的电话号码尽管已经删了,她也还记得,崔小凯的电话号码就算从没存过,她也心里有数,艾萌萌的手机号显示的是同桌二字,这三个人就像说好了似的,在这一刻同时交替着往她手机上打电话,这在她看来是多么滑稽。她把手机丢进泥浆的漩涡中,扬起脸,看见碗大的雨滴从高空倾斜坠落。从天而降的大雨击打在她弱不禁风的肩头和冰冷的面颊上,摇曳长裙在远处看去好似一挂深蓝的水帘。
所有的青春都将虚度,所有的仪式都将落幕,所有的祭奠都将结束,她将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闭上眼,身体向前倾斜,听见仓惶的洪水从上游咆哮而来,与此同时身后有个极高的声音在对她呐喊:“武娇——”不堪重量的大土堆与这个声音的同时崩塌,陷落水中。
当时武娇感觉到被一双手从身后抱紧,似乎没有一点犹豫和她一同掉进河里,她感觉到自己笨重的身体一直往下坠,灌满一腔泥浆,在滔天的激流中湮灭头顶,后来又来了好几双手,一起把她从水中托起来。虽然在无底洞般的漩涡中失重的感觉并非痛快赴死的最佳选择,但是那双手只有是他的,她才会祈求活下去。
这里是洪区,连公路都不修在这一片,幸好今天刚开始下雨,河床还不算太深。武娇只是有些受惊,喝了几口水而已,因为刚一掉进水里就被人托起来了。她在闪电的映照下看见了刘星辰的脸,他抱着她,在震耳欲聋的雷雨中呼喊着她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眼角的水滴是眼泪还是雨,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他在和别人说话:“她醒了!她醒了!”大家一起凑上来看。
大雨依然肆虐地冲刷着快要坍塌的堤坝,闪电像迪厅里的镁光灯一般,把几个人定格成一帧一帧惨白的默片。浑身湿透的崔小凯在雨里大声说:“赶快送医院吧!”
旁边站着一个湿淋淋的男子,是武娇的姐夫,他大声说:“对!送医院!镇医院离这不远!”
刘星辰摸摸武娇的额头,焦急地说:“她在发烧!”
艾萌萌说:“我车上有毯子!你把她抱到我车上去,用毯子裹起来!姐夫坐前面给我指路吧!崔小凯,你就别去了,车里坐不下,你回去给家里报个平安!”
崔小凯大喊:“报平安为什么让我去啊!让姐夫去吧!我要去医院!”
艾萌萌大声说:“那你知道镇医院的路吗?”
“我知道!”
于是几个人分头行动。艾萌萌去开车,但是车只能开到石子路上,刘星辰抱着武娇在河坝上跑了很长一段路,刚刚恢复的一点体力几乎消耗殆尽。武娇在发高烧,意识有些模糊,车里的空调功率小,根本无济于事,每个人都冻得发抖,刘星辰的胸膛很温暖,可是他抱着她的角度总有一种难以靠近的距离感,这段用石子垫出来的小路显得特别颠簸难走
车里很安静,大家听见武娇虚弱地说:“星辰,你干嘛要救我,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怀孕的事了……”
刘星辰烦躁地说:“别说了,到医院看看吧。”
武娇哭着说:“不,我要说,如果孩子还在,问题还是在那里,没有解决,我不想面对,我想死!你们不要救我!你们今天救了我也没有用!听懂了吗,没有用的!呜呜呜……我想死,我想死!”
刘星辰用力揽住她的身子:“武娇,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娇大喊:“我没有意思,我活着没有意思,死了也没有意义……”
刘星辰愤懑地说:“你能不能饶了我?我都这样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武娇哭着说:“我不想要你怎么样,我没有让你管我的死活……”
刘星辰愤恨地捶了一下后车座:“如果孩子还在就他妈的去结婚!可以了吗?”
崔小凯愤然地转过头来,喊道:“姓刘的!你他妈的这是什么态度啊!?”
刘星辰怒吼一声:“我就这个态度!怎么啦!”
武娇哭得更厉害了。崔小凯回头看看她,只好极力压抑心中愤慨。艾萌萌一直面无表情地开着车。车里静默很久。后半截的路程,刘星辰一直盯着车窗上被大雨冲刷出的一条条黑漆漆的水渍发呆,也许因为那一窗图景正如他失去色彩的黯淡模糊的未来。
武娇的家人早就在医院里等了,武娇直接被送到急诊室,当刘星辰对医生说出她有四个月零二十一天的身孕时,除了武娇的姐夫以外,武娇的父母和姐姐都以一种极其憎恨的眼光看待他。可是刘星辰看上去很不介意,脑子里想的与说的做的似乎完全无关,明显就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平静得让人切齿,不管怎么样武娇还是愿意原谅他,孩子都已经快五个月了,对于这个婚姻谁也没有发言权。
夜间,理事长夫妇闻讯赶到。对于武娇怀孕自杀这件事大为震惊的理事长夫妇在武娇父母的面前简直就像罪人一样抬不起头来。不管大家如何出言不逊,刘星辰只是呆呆地看着角落里的艾萌萌,一句话都不说。
艾萌萌转过身去,拍拍同样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崔小凯的肩膀,对他小声说:“崔小凯,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什么事?”
“暂时不要告诉武娇我和刘星辰的事,可以么?”
崔小凯用一股嘲讽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她迟早会知道哒,同学之间都传遍了啊!”
艾萌萌说:“武娇不爱联络同学,应该能瞒一段时间,等他们结了婚就无所谓了。”
崔小凯愣了一下:“结婚……”
“对啊,你不希望他们结婚么?”艾萌萌问。
“我希望刘星辰被雷劈死!”崔小凯远远地瞥了刘星辰一眼,问艾萌萌:“你希望他们结婚?”
“嗯。”艾萌萌低下头,掩藏起一副失意的神色。
“别自欺欺人了,哼哼。”崔小凯冷笑一声。
艾萌萌说:“反正如果武娇知道了,那就是你告诉的。”
崔小凯歪着脑袋,说:“凭什么啊?”
艾萌萌说:“那你就答应我。”
崔小凯眯缝着眼睛极其蔑视地看着她:“噢——我知道了,你还想和刘星辰保持那种关系对不对?那个卑鄙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吸引女人的地方,真搞不懂了,我要是个女的,我都想啐死他!恶心!”
艾萌萌回头看看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刘星辰,给崔小凯解释说:“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得了吧!他只能比我想的更恶心!”崔小凯回头看看一本正经的艾萌萌,一副不屑的表情说:“好吧好吧,你要是和刘星辰搞外遇,那我就和武娇搞外遇,到时候就各取所需,成交!”
艾萌萌无奈地说:“随你。”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大家都沉默着。崔小凯和艾萌萌坐在离大家很远的地方,他小声说:“喂,艾萌萌,你说,如果孩子掉了,刘星辰还会不会和武娇结婚?”
艾萌萌不耐烦地说:“在车上你没听见么。”
崔小凯自言自语说:“我觉得不会,刘星辰多狡猾一个家伙,孩子没了他干嘛还要负责啊,我猜他现在一定是盼着孩子掉了,呵,他一定在想,让你们这些老家伙吵吵去吧,一旦孩子掉了全都给我滚一边去,哼哼。”
艾萌萌看看他,恍惚回想起自己曾经一时激动地说,如果武娇没怀孕,就会立刻和他结婚,妈的,那会儿的智商都快跟崔小凯看齐了。
凌晨时分,急诊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对大家宣布:“母子平安。家属可以去看病人了。”
一时走廊里发出了强烈的感慨之声,当然不全是欣慰。大家都蜂拥到诊室里看武娇,只有刘星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理事长夫人拉起儿子的手,催促他说:“快去看看武娇,快去呀!”
刘星辰淡淡地说:“我等会儿再进去,你们先去吧。”他说着把妈妈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解开。
理事长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进病房,病房里挤满武娇家的亲戚,崔小凯也争先恐后地进去了。艾萌萌走到病房门口,路过刘星辰身边,刘星辰说:“艾萌萌,你跟我过来一下。”
艾萌萌回头看看他,跟着他走到走廊的尽头,拐到一个没人的候诊区里。深夜静得只剩了呼吸声,刘星辰站在那里,微微低着头,想了很久,终于轻声说:“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么?”
艾萌萌许久没有回答。他说:“我想和武娇摊牌。”
艾萌萌说:“你在车上说的话都不作数了么?”
刘星辰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凉的双手:“你为什么这么残忍,你难道不痛苦吗?还是我的承受力太差?我快要窒息了!那么多人压在我的头上,把我像犯人一样押到结婚礼堂,要我去结这个婚,其中也有你一份功劳!就算他们都不懂我的心,难道你也不懂吗?!艾萌萌,你救救我好么,只要有你一句话,我就和所有人周旋到底!我不会在任何压力下屈服!在这个时候,我可以变身成超人也可以一蹶不振,因为我只想听你一句话,给我一句话,好么?一个字也行,说你爱不爱我,说啊,你到底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艾萌萌的手被他抓得很疼。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酒吧一条街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种表情,他要她说他是不是她男朋友,那时的情景在这一刻重现眼前,可是现在的情况要比当时棘手一百倍,如果那一天她说了“是”,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场面了?
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第一次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以至今天根本无法回头。时已至此,谁都看得出武娇不是假装自杀,要不是崔小凯一句话提醒了大家说她可能一个人在河坝上,要不是有姐夫深夜指路,要不是刘星辰的越野车能趟过泥泞的洪区,他们不可能找到那个大土堆,也不可能再看到武娇了。在这件事情上奇迹般地汇聚了多少个机缘巧合,这是上天给他们每个人的一次恩赐、一次救赎,难道他连这都看不懂吗!
艾萌萌一寸一寸地撸掉他的手,含着眼泪却又绝对冷静地回答他:“不爱。”
一瞬间,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再真实,回忆固执地留守在七年前一个心碎的夜晚,尽管他曾经用尽全力想要把它从记忆中抹去,他稚拙地相信七年后的回归只需一个温暖的夜晚和那个人痴缠缱绻会是治愈心碎最好的良药,却在这一刻惊醒地发现残忍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又一次被对方推下深渊。
空荡的走廊里灯影绰绰,急诊室门口聚集越来越多的人,两家的亲属全部到齐,每个人都在庆幸天意的慈悲,可是在这片相对安静的候诊区里,在他那分不清是雨水污渍还是泪水划痕的五花六道的脸上,有两条特别明显的垂直的泪线倏地一声从眼角流到下巴,呆滞的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辈子就这样被深爱的人冷漠地抛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