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反应倒灵敏,另一只手在桌板下一捞,把肉接住,丢到嘴里吃掉:“我担心的是冰山美人过早守寡。”
重莲不相信地一笑:“哼。”
这笑声好听得紧,只不过,有几分看破、几分自嗟、几分寂寞。风雪在微风中轻颤,一如缥缈的云烟。世路荣枯在他的眼里经历沧桑浮沉。
果然已经回不到过去,曾经沧海,如今形同陌路。他淡淡地看着窗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却是很简单地想起了过往,那些在疏影灯火下的放浪逍遥、烟月年华,分明是缥缈轻浮的记忆,却分外疼痛沉重。
朱砂挥手轰散看热闹的人群,一回头,人群再次屯聚,就像遇见美味大餐的蚂蚁。
突然间,这群蚂蚁被一个独眼壮汉冲散,缺右眼(曲幽延)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还以为客栈里出了什么事,腾腾几步跑上楼,大概他是唯一一个对重莲不感冒的人,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林宇凰:“小黄鸟,我终于找到你了!”
林宇凰回头:“不是说好在这里会合,你找什么?”
“来之前,我还以为天山不过就是一座山,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座山脉,还有那么多河流山谷,几次走错地方,总算找到你们了。”缺右眼看看左右,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都盯着自己看,难道是嫌老子衣服穿得太寒酸,天山派的人这么没见过世面,想也不大可能。
司徒雪天拍掉他背上的雪:“曲大哥这边坐,对了,花大哥呢?”
缺右眼道:“半山腰上遇到个神仙,跟着跑了。”
林宇凰问:“什么神仙?”
缺右眼道:“什么行什么川什么的,不知道。”
林宇凰道:“行川仙人?”说完和司徒雪天惊讶会目。
缺右眼重重拍一下桌子:“对!行川仙人!听说能把死人医活!花遗剑说自己有点面瘫后遗症,想找行川仙人看看,不用管他。小黄鸟,你看你凤哥哥都病成那样了,赶快带去给行川仙人瞧瞧。”
“嗯嗯,有道理。”
林宇凰敷衍着点点头,回头看重莲——不管是谁,只要在他面前提到林轩凤三个字,他的脸立刻就变成那副冷到直打牙的表情,这个人一点都没变,尽管他此刻根本没有表情。
他的神色并不忧伤,微笑也和从前没什么两样,pose神功又精进不少,皮肤格外的好。
这一刻,林宇凰心里颇为诧异——重莲恢复得很快!才过了没多久,他就能用那种眼神看我,就像在街上遇到个陌生人。
除了眼神,重莲的皮肤也较之以往好许多,他是怎么做到的?重莲就是重莲,与平常人不一样,他若不绝情,如何能保持到二十七岁一丝皱纹都不生?
林宇凰不由得想起以前,重莲在人群中看到自己时的眼神,无异于钻进奶油堆里的肥老鼠、抓着香酥鸡的黄鼠狼。如今落差忒大,让人不怎么信服。
别说林宇凰,就连海棠和朱砂也搞不清楚状况,宫主装也装得太□□无缝了,这么憋会憋死人的,感情内伤,便是用行川仙人的药汤子泡也无济于事。
缺右眼喝下一口烧酒,环顾四周,对围观人群喷了一口带酒气的吐沫星子:“看什么看?不认得老子是谁,还没看见老子带眼罩吗!”
话音未落,缺右眼便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从自己身上移到了窗口的桌位。窗外有什么?除了风雪愈发地紧,几枝瘦梅错落交致,也没什么特别。
只是气氛突然变了。
林宇凰竟也不再言语。
因为想起重莲曾说:有可能影响到你的女人,一定不能动。吃窝边草的兔子,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快死了。
可是到最后,他还是娶了步疏。
还是吃了自己窝边的一棵肥草。
这不是自取灭亡是什么?
难道世间的道理,放在他身上就可以例外?
最挨近窗边的桌位上,有一个姑娘盯着重莲的侧面,脸红的惊人,估计快晕了,他若再微笑一下,那姑娘肯定直接休克。
这时,重莲微微一笑,只是微微地一笑而已,稍稍转了转头,便对上了林宇凰的眼,一双惊惑的眼睛,圆溜溜,直愣愣,明显挂着一个大问号。
重莲笑容收住,继续摆他的pose神功,看看旁边的桌位。林宇凰回头,见旁边那个姑娘已被人抬了出去。
司徒小公子摇着雪扇,道:“这刚开春的天最具风情,他们俩往那窗雪梅景下一坐,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真是一幅极美的图。哦?对不对,曲大哥?”
缺右眼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就觉得他们俩好暧昧,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
司徒小公子摇摇头:“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惜君有意,妾无情……”
缺右眼推了推眼罩:“你说哪个是君、哪个是妾?”
司徒小公子还是摇摇头。
缺右眼噗地一声,喷了一大口酒。
一股浓浓的醋味儿钻入鼻孔,小二哥端着盘子跑上来:“三位客官,糖醋萝卜丝一盘,请慢用。”
“大冷天儿,谁点这么凉爽的菜?”缺右眼问。
小二哥笑哈哈地说:“新下来的萝卜,又脆又甜,本店额外赠送,免费品尝。”
缺右眼继续缠林宇凰:“我说小黄鸟,你倒是说话呀,你到底对林轩凤上没上心……”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桌子,小声道:“曲大哥,吃菜咯。”
海棠不想再让宫主受伤,在重莲耳边轻声说:“宫主,属下已经叫随珠和荆玉布置好了房间,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宫主,宫主,宫……”
重莲方回过神,睫毛轻颤,自言自语道:“这深谷泥浆果然有奇效,靠窗边坐这么久,竟也不觉得皮肤发紧,真是好东西呀好东西。”
朱砂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
重莲端起翠玉茶碗,低头吹走茶烟,轻啜一口:“可惜姓殷的太小气,本宫好说歹说,他才给了那么一小盒。”
海棠道:“估计这会儿已经送到了,那个人的轻功了得,腿脚极快,说不定都该往回返了。”
重莲轻点头:“嗯,等他回来后,叫他去一趟天狐宫。”
“是。”
重莲又道:“明日便是天山雪莲开花的日子,自古赏花不可无酒,本宫想在天池旁边摆几桌好酒,请各路英豪共饮。至于宴客的名单,你等斟酌去办。”
“是。”
他们的谈话,听去滴水不漏,不该提到的是绝口不提。
午后,客栈的人都回房休息了。天山客栈的天字间共有七间,当中一间最大最贵的,谁也不敢跟天狐宫宫主艳酒抢。其余六间,风格各不相同,视野也都相当好。
从窗口向外望,可以看到整条天山山脉和各条峡谷错落相间的奇景,峡谷里百花齐放,山顶上终年风雪,加上碧蓝的河流川流其间,景色美不胜收。
但是听说近日艳酒身体不爽,不能适应山顶寒气,所以无法来观看雪莲开花,如果不是这样,重莲也不会喧宾夺主在这里请客。
步疏在九天寒碧谷里待了一日夜,第二日一早,艳酒命人将她释放。喝了行川仙人熬的粥,身体里奇迹般地积聚许多热量,不仅耐得住谷里的潮气,而且还觉得这潮气熏在身上很舒服。行川仙人随随便便熬个粥都这么神,更别说他熬的药了。
艳酒在泡温泉,一动不动,仰躺在池边,姿态惬意、风流。
侍女将步疏带到。
“宫主在拆招方面确实深得其法,但不知对《芙蓉心经》有什么破解之道?”
艳酒原本非常舒坦的动作,顿然有些发僵,慢慢睁开了眼睛。温泉池烟雾缭绕,他透过烟雾看了看步疏:“你怎么知道,我正在想这事。”
步疏道:“原来宫主早有这个打算,但不知宫主手上可有《芙蓉心经》?”
艳酒道:“没有。我想派白翎去偷,不过……白翎这个人,表面看似单纯,实际很会演戏。都知道他的肺出了点问题,吃过殷赐的药早就痊愈了,可是,他在林宇凰面前动辄就一口鲜血喷出来,让人家说,他守着行川仙人却病成那样,都是因为我太小气,哼,别人也就罢了,林宇凰自恃聪明绝顶,竟看不透他的苦肉计。”
步疏笑了笑:“宫主对大尊主不放心,不是还有我么。”
艳酒的身子又是一僵,一夜之间,这女人突然想通了很多事嘛,果然,殷行川这个人有问题。
此人原本是个纨绔子弟,潜心医道,不问世事,不苟言笑,没有什么癖好,成日里在谷中跟几百味药和蛊虫打交道,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艳酒最看不透的人,就是他。
艳酒道:“莲神九式、芙蓉心经和无名剑,假如这三样东西你都能得到,那就等于打败了重莲。如果你不想杀他,只要废去他的武功,让他变成一个傀儡,你可以继续当你的重夫人。林宇凰是个贪生怕死之徒,重莲失去武功,仇家都会找上门,林宇凰便会离他而去。到那时,重莲也许会回心转意。”
步疏道:“就依宫主的计策。”
艳酒道:“那你可以走了。”
步疏看见艳酒手臂一伸,在温泉西边出现一条小径,原来所谓的捷径就在眼前。他道:“这条路,可以到三个地方,天池,天狐宫,烟影城南门。请便。”
步疏道:“多谢了。告辞。”
步疏沿着小径一直向烟影城南门方向走,在岔路处,看见前方站着一个人,走到近处发现是殷行川。
殷行川负手在后,轻轻笑着:“重夫人不必急着回去,莲宫主可能要在此多住些日子。”
步疏道:“为什么?”
殷行川道:“给你时间让你回去偷他的芙蓉心经啊。”
步疏惊讶:“重莲会故意让我偷他的芙蓉心经?”
殷行川道:“这是他的游戏,也可以说是棋局。”
步疏道:“殷赐,你说艳酒就是重莲,重莲就是艳酒,到底有什么凭据?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殷行川道:“凭据就是你在屏风后面看到的那个女孩儿确实是林奉紫。我告诉你,不但林奉紫在这里,重雪芝也在这里。但重莲心思缜密,已经有所察觉,这个漏洞,他会尽力修补。他叫你离开,猜到你会回重火宫,他已经叫两个护法把林奉紫和重雪芝送了回去。这样,你会怀疑自己所看到的真相。”
步疏道:“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并不是他在意的人,这样大费周章,不大可能吧。”
殷行川道:“如果你不信,你在路上会遇到许多阻拦,耽误行程,那都是重莲派的人,目的就是让两个女儿在你之前到,你轻功非常好,这他是知道的。你若再不信,可以直接去问林奉紫。别问重雪芝,她是重莲肚里的蛔虫,会替她爹爹圆谎话圆得□□无缝。”
步疏道:“但是林奉紫才两岁,连话都说不清楚,我能在她口中问出什么。”
殷行川叹了口气:“这就是重莲的心机。我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自己考虑吧。”
步疏看看他:“殷赐,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殷行川道:“这个你最好别问,我说了你会害怕。”
步疏近前一步,愠怒道:“殷赐,你不要太狂妄!”
“哈哈哈……”殷行川面对蔓遍山谷的桃花林笑得毫无压力,随手摘下一朵桃花,碾碎:“你不觉得这里的景致太假了么?你不觉得你的脚步总是在半空中悬着么?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你的梦境,你害不害怕?”
步疏立刻环顾四周,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哼,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殷行川不再说话,但步疏并未离去。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说:“如果我相信你,那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殷行川笑了笑,说:“去天池赏花。”
步疏困惑:“赏花?”
“嗯。”殷行川点头:“你会看到重莲非常在意自己的皮肤,因为他把我送给他的那一盒深谷泥浆送到了重火宫,目的是为了支开林轩凤,再者也是想占点便宜,以为在我这里赖着不走,就可以用我的深谷泥浆,不用浪费自己的。哼哼,一会儿等他泡完温泉,我若不给他配制面膜,他揭下面具之后,会觉得皮肤难受,等到了山顶,会更难受。”
步疏疑惑地点点头:“好吧,姑且听你一回。”于是她改变行程,朝天池的方向去了。
天山莲池,垂首浮云,十顷波平。殷行川的笑容宛如一位世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