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早,步疏出门,听到了一则新闻。
一夜之间,调查方向就变了,听说这又是司徒雪天想到的。他说,行川仙人临死前将防腐药急忙涂在自己身上,可能早就预见到了自己的死,防腐药可能是为了保留线索,又指定将自己埋在九天寒碧谷最大的杨树下,也是为了便于查案人找到。何不先去九天寒碧谷挖掘尸首从头查起呢。
花遗剑一听这个建议,立刻拍案而起,当时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林宇凰和林轩凤也非常同意司徒雪天的提议。于是他们四个带着两个专案组去了九天寒碧谷,林轩凤负责带路。听说艳酒和武当的须眉长老也去了。
步疏来到重莲房中,问道:“咱们是不是也去看看?”
重莲正在打坐,长发垂在脸侧,显得下巴特别尖,不知是这个发型显得还是食欲不振,大清早的脸色就不太好,哼短命鬼,或许昨天又是一夜笙歌吧,要不怎么一早上就在这里打坐运功。
重莲闭着眼睛道:“听说九天寒碧谷里潮湿阴冷,我怕娘子身子受不住,还是不要去了,坐在这里等消息好了。”
步疏心道,你倒是挺沉得住气,就不怕真的查出什么证据来么。她沉默半晌,又道:“要不派个人去看看?”
重莲道:“既然夫人说了,朱砂,你去吧。”
朱砂挑起眼皮翻了步疏一眼,口不对心地应了声:“是。”
步疏眯起眼睛乜斜她,心里说,哼,宫主真是白疼你们了。
朱砂走后,重莲微微睁开眼睛,收了功,问道:“那本《湿生录》,你见到了么?”
步疏有点意外他会主动问这个,回答说:“见到了,我还翻了翻,里面尽是晦涩的医学术语,很难懂。”
重莲道:“大概说的什么?”
“说的是各种从潮凉湿蔽中生出来的虫子,以及它们的药用价值,似乎都是剧毒之物,比如,蜈蚣、蝎子、僵蚕等等。”
重莲半晌没有说话。
步疏问:“夫君问它来作甚?”
重莲轻描淡写回道:“只是好奇。”然后他打个哈欠,歪在枕头上睡回笼觉。海棠给他捶腿。
步疏觉得自己很多余,就走了。
不久,那些人刨开了殷行川的坟,把尸体带上了天山,停在天山客栈外面的雪地里。一帮人围着尸体研究讨论。行川仙人的防腐药很奏效,他比白琼隐早死三日,尸体竟然完好无损,看他的脸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重莲也下楼看了看,不过他好像对行川仙人的尸首不感兴趣,紫色眼珠盯着司徒雪天手里的那本《湿生录》来回地转。步疏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在意那本书。
傍晚,落霞红透西边的半面天,步疏形单影只,坐在二楼茶肆的廊檐下看落日余晖,心里在想事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这脚步声一听就是一个既没有轻功也不会什么武功的人,格外欢沁。
司徒雪天终于逮到一个和步疏独处的好时机,心里乐得要开花,恨不得一步就走到她面前,又怕她还记着昨天的事,误会自己是个风花雪月不务正业的纨绔,纠结的心情渗透在脚步中。
步疏知道是他,却未回头。
司徒雪天走了几步,靠着廊柱,双手握着工笔描摹的绘扇,笑望步疏的背影,看得几乎出了神。
步疏觉得很不自在,就先说了话:“司徒公子,出来吧,我知道是你。”
司徒雪天反倒惊了一跳:“啊!我没藏起来,刚刚出了一下神。”
步疏没回头,望着渐渐西陲的落日,道:“有什么新进展么?”
“案件么?还没有,哦不,有点眉目了。”司徒雪天的心思完全不在案件上,回答得着三不着两。
步疏回过头,看看他那副呆相:“有什么新发现?”
司徒雪天用扇子遮住嘴,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刚才说有点眉目了是吧,对不起,还没有,是我说错了。”
步疏淡淡地翻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这一眼,让司徒雪天的小心脏都快要从胸膛中蹦出来了,受不了,浑身热得要命,必须降降温了,于是他掰开手中的工笔绘扇。
司徒雪天今日这套行装可不是随随便便的,身上佩带的每一个物件都有来历,就好比手中这把扇子吧,这是一把名家的工笔绘扇,只有书香世家博学多才的公子哥才配得起这把扇子,它曾经是梅影教主的爱物,后来梅影教主将其转赠于紫棠山庄的庄主司徒世寻,司徒世寻就是司徒雪天的老爸。
舞刀弄枪那是粗人的事,司徒雪天更喜欢扇子啦,玉佩啦,字画啦,荷包啦,熏香啦,而且酷爱收藏这些东西。
虽然收藏颇丰,却舍不得逛花街的时候佩戴,那些风月女子不但不懂得欣赏,撒起娇来酷爱撕扇子、摔玉佩、剪荷包什么的,美其名曰cos小说里的play~
今日,司徒雪天这身打扮下了血本。步疏却对他爱答不理的。
回想起林宇凰和花遗剑的嘱咐,从现在起不能把查案的新进展传出去。司徒雪天也晓得,步疏和自己说话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探探案件的进展。谁都怀疑那两个人是重莲杀的,只不过都心照不宣,证据迟早会有,那些在后面看好戏的“老江湖们”最擅长的就是捏造证据嫁祸于人,怎么会放过这个群英荟萃一同剿灭重火宫的好机会?擒贼先擒王。当初,林宇凰就是担心那些人会把罪名嫁祸给重莲,才站出来张罗这事。这么明显地向着重莲,藕断丝连,当谁看不出来呢。而且林宇凰推举林轩凤当监察组的组长,目的也太明显了,就是不希望林轩凤站到那些武林正派一边。
司徒雪天在想,我要站在哪一边呢?
天山派组织此次赏莲大会,真是名副其实的“赏莲大会”,不知道艳酒跟重莲有什么冤仇,反正武林中各个宗派的掌门人,做梦都想欣赏一下重莲被活剐的景色。
司徒雪天想,我不是来赏莲的,我是来赏牡丹的,想到这,他掰着扇子心里一阵窃笑,大概已经意/淫到重莲死后,把步疏收房的那一段了。
然而步疏一直想不通,那本湿生录对重莲来说到底意义何在?这么重要的又是目前为止仅存的证据,专案组大概不会轻易撒手,就算司徒雪天色胆包天对她步疏垂涎三尺,也不可能随便透露书中的内容,还是从长计议吧。
司徒雪天坐在步疏对面,手臂撑在桌子上,托着一张花痴脸和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步疏的脸看起来没完,好像多看几眼不要钱似的。
步疏此刻烦他烦透了。
步疏越躲,他就越凑近一些,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也不说话,就像看见一整只烤乳猪不知从何处下嘴。
步疏干脆转过脸,眼神冷得滴水成冰,比打量一坨狗屎还要不情愿:“你到底有什么事?”
司徒雪天反而被她问得一愣:“啊?没事,没事,雪山落日好美啊。”
步疏道:“落日虽美,却被雪山挡住,看不见全貌,扫兴。”说着,起身就走。
司徒雪天婆婆妈妈地追在她身后:“重夫人,再看一会儿吧,太阳还没有完全坠下去呢。瞧,那边不是还有归雁可以看吗?重夫人,你去哪啊?”
步疏瞥着他,道:“司徒公子有何指教?”
司徒雪天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没有,我是说,太阳下山了,此荒蛮之地坏人多,你要去哪,我送你吧。”
“不必。送好你自己。”
“送……”司徒雪天看见步疏健步如飞,就像一只驾了晚霞的孤鹤,落日影下,翩仟而去,任他跑断腿也追不上了。
他不禁望洋兴叹,都说步疏的轻功在江湖中是数一数二的好,可以在一只玉笛上翩翩起舞,赛过武帝宠妃昭阳飞燕,想起当初父兄劝他学武他偏不要学,此刻竟有些后悔。
步疏回到客栈,一打开房门,发现屋里上了灯,烛火摇曳,照映着一个修长瑰丽的人影,重莲盘腿坐在床上,床幔半卷,他的发丝,像潺潺的溪水一直流淌到床沿下,踏板上放着一双漂亮的红锻靴。
步疏心一动,惊讶地想,他把鞋脱了……
她关上房门,打趣道:“夫君,你是不是走错屋了?”
重莲在半遮半掩的床幔里轻轻一笑:“看来我的解释还是太迟了,娘子一定很恨我吧。”
步疏走过来,掀开床幔,却看见他满面憔悴,嘴唇苍白,让人一时难以接受:“重莲,你怎么了!”
重莲慢慢睁开眼:“娘子,我中毒了……”
说话间才发现他的额角发青,平时有头发挡着看不出来。步疏慌忙坐在床边,撑住他倾颓的身子,看见他脖颈上的菡萏印记已变成深褐色,明显是中毒的迹象。
“什么时候的事?”
重莲趴在她肩头,说话的气息喷在她耳边一阵温凉:“十日了。”
步疏恍然明白,他的鼻息发凉并非自己所理解的那样,而是毒性扩散引起的四大离散,地水火风行将解体,阳气衰微,阴气趁虚而入,与死尸的征兆无异。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重莲双手扶着床榻,摇摇欲坠地直起了身子:“我以为毒已经被我用内力冲开了,修养些日子就会好的,谁料毒性由表及里,悄悄潜入内脏,越来越深。”
步疏双手托住他的脸颊,泪眼模糊地问他:“是谁下的毒?你知不知道?”
“在林轩凤手中收到的那盒深谷泥浆,里面应该有行川仙人配的药,但我不知究竟是何人下毒。”重莲伸手,抹掉她脸上的泪:“娘子,别哭,我还没死呢,就算我真死了,想想我以前对你的那些坏,也没有必要为我这种男人哭。”
“不要说了……”
步疏搂住他,泪淹粉面,语不成声。
行川仙人已经死了,白琼隐也被人杀了,还有谁能解这么剧烈的毒,连重莲都没察觉出来,一定是寻常大夫解不了的。难道说,有人故意杀了行川仙人和白琼隐,就是要置重莲于死地?
步疏急中生智,突然想起一个人:“对了,听说鬼母会种蛊,说不定她能解开你体内的毒。”
重莲摇了摇头:“会种蛊不一定会解毒。”
步疏道:“就算有一线希望也要试试,我去找她!”
“等一下。”重莲握住她的手,手心温凉,像一个即将逝去的垂死之人,唇色白的吓人,呼吸极为虚弱:“听说鬼母性情乖僻,心狠手毒,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还是派护法们去吧。”
步疏道:“不行,这件事我必须亲自去,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重莲道:“就算鬼母知道解毒的方法,恐怕也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步疏把心一横,道:“都这个时候了,我什么条件都答应她。”她将重莲扶倒在枕头上,给他盖好被子:“你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回来。”她将被角掖在他的肩头,含泪嘱咐道:“一定要等我。”
重莲苍白地一笑,仿佛垂死的人不是自己:“若找不到解药就早些回来,也许还能最后过一次夫妻生活。”
步疏根本笑不出来,拭去眼泪,匆匆出门。她凌空跳过隔壁的房檐,不小心看到了极为亵目的场景,林轩凤舌头舔着嘴角对着窗口□□,身上趴着一个白皙却不结实的林宇凰……几家欢喜几家愁,只隔了一道墙壁,有人生离死别,有人欲/仙/欲/死。步疏从房瓦上抠下一块鸟粪,屈指一弹,直接飞进林轩凤嘴里。
步疏来到鬼母观,熟练地在门口对上暗号:
中间三四绿配红,大火烧了毛毛虫。
石门打开,步疏几步跳过狭长的走廊,足尖竟一点污泥都没有沾上。鬼母坐在椅子上用丹砂耐心地喂养一群壁虎。
步疏已站在她面前,多时。
鬼母喂完最后一只壁虎,才说话:“步疏,你不是从良了么,听说嫁得还蛮好,是重火宫的莲宫主。怎么有工夫到我这阴暗的住处来啊?”
步疏道:“不知赫连夫人会不会解毒?”
鬼母道:“我不会,我只会养虫子。”
“但,我听说你也会种蛊,是不是跟殷赐学的?”
鬼母道:“我是从殷行川那里学来的,如今他死了,我的蛊一旦放出去就没有人能解了。”说着,她从喉咙中挤出一阵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
步疏道:“行川仙人曾经有恩于我,我对他的死深感遗憾。他生前有没有跟你提过一种东西,深谷泥浆?”
鬼母道:“我知道那个东西,可以做成面膜,不过需要行川仙人亲自泡制,很是稀有,你就为这个而来?”
步疏道:“不是,现在有人用它敷脸结果中了毒,生命危在旦夕,我是来问问你,会不会解这种毒?”
鬼母道:“我不会解毒,说过了。”
步疏道:“那你知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解?”
鬼母转眼看看她:“好像中毒的人对你来说很重要哦,不会是你自己吧?”
步疏道:“正是我,我已用内力把毒性压服,但我知道十日内必将发作。”
鬼母道:“这样啊。听说白琼隐也死了。这世上好像没有人能救你了,哼哼,因为敷面膜中毒而死的你还是头一个呢,真不愧为红裳观的头牌,姑奶奶,你到底敷了多少啊?”
步疏知道她说话就这样刻薄,笑声如同鬼泣,难听得要命,在此关头,不便与她计较。
“我只敷了一剂而已。”
鬼母道:“那就是有人故意下毒想害死你咯,一定有人嫉妒你的美貌,你先杀了那个人,再安排后事吧。”
步疏道:“这毒究竟有没有办法解?”
鬼母道:“我真的不会解啊,不然也不会见死不救,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艳酒睡过的女人,他应该不希望你面部溃烂而死。”
步疏听出她的话里有话,紧着追问:“我会面部溃烂而死吗?”
鬼母道:“大概吧。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脸很疼,而且浑身发冷?面色也不大好吧,这里太黑,我看不清。”
步疏道:“正是,呼吸很凉。”
鬼母道:“那就对了。现在,你的内脏应该已经中毒很深了,不过,会先从脸上开始烂,烂得面目全非之后,内脏也开始烂,最后就成了一只最丑的鬼。想不到你会这么死,我想过一百种可能,全都没猜中呢。”
步疏道:“看来你对这个毒有所了解,能不能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鬼母道:“你倒是挺镇定啊。我只知道殷行川生前所用的解毒之法,大抵都是以毒攻毒,因为他说过世间万物都是相克相生,所以世上没有解不开的毒,只不过,解药很难凑巧用对罢了。”
步疏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一个个地试恐怕来不及。你还能想起多少?”
鬼母道:“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步疏道:“你开什么条件都可以。”
鬼母道:“真的吗?我只要开条件,你全都答应?”
步疏道:“我答应。你说吧。”
鬼母道:“我怎么觉得中毒的人不像是你。”
步疏道:“这个是你开的条件么,那我做不到,我确实中毒了。”
鬼母笑道:“当然不是,呵呵,条件嘛,我还没有想好,等你活过这一劫,可以慢慢地报答我。”
步疏道:“条件只能开一个,多了不行。”
鬼母道:“知道啦。你去找一本书,叫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叫《湿生录》,这本书里记载上千种以毒攻毒的方法,不过,像这种面毒应该不多,你可以一一试来。”
步疏惊得半晌没有言语。
原来湿生录对重莲来说是救命的东西,可他刚才为什么不说呢,或许是不太确定吧,不过,鬼母这个人向来不撒谎,应该不会错的。
步疏抱拳辞去:“多谢!”
天山客栈大门外挂着几排大灯笼,步疏匆匆走过,忽略了一个人。司徒雪天靠着一根木杆,故意扮酷,站在那里。步疏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看他一眼,仿佛见他脸上写着三个字:湿生录。
司徒雪天果然不会重莲的pose神功,才挺了三秒钟就出戏,不好意思地用扇子遮起了脸,笑道:“重夫人,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步疏走过来,上下打量他,心里的感觉难以言状,是又恶心又生气,莫名地想抽人,狗胆包天,他笑得也太欠抽了,若不是因为他有湿生录,真想赏他三千五指山。
司徒雪天突然打个喷嚏,有点感冒。
步疏心里骂,最讨厌这种死书篓子。不过,她在红裳观练就了一套本事,别说这司徒雪天,是人称玉面百晓生的俊男,就是对着一滩烂泥巴脸的艳酒都能笑得千娇百媚。
她对司徒雪天笑了一下。
司徒雪天捂着胸口,魂魄都飞了——她终于笑了……这一笑,恰似百花盛开,牡丹吐艳,便是在漫天风雪的地方也像置身于春天。
步疏羞涩涩娇滴滴地说:“司徒公子,奴家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