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意走出通道。
杜应景很快出现在她的视野里面,他在等她。蒋意留意到蒋吉东没有出现。
“小姐,董事长在车上等您。”杜应景恭恭敬敬地说。
蒋意瞥了一眼杜应景的表情。她看见他一脸镇定自若。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她咽了下去。
杜应景作为蒋吉东的助理,他没可能不知道蒋吉东的病情吧。
但是他此刻见到她,却没有主动告知她关于蒋吉东得胰腺癌的事情。
为什么?
蒋吉东要求的?
那么杜应景也同样将蒋吉东的病情瞒着她的母亲赵宁语吗?
按照杜应景自己所说,赵家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他自己这些年也一直在暗中接受赵宁语的指示做事。
所以,他应该会告诉赵宁语吧。
蒋意皱起眉头。这会儿她隐隐意识到,如果想要掌握全局信息,到底需要费多少心思提前培植亲信、安插人手……而这种事情她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痛不止,但恐怕却是赵宁语、蒋吉东这些生意人的生活常态。
也许母亲告诫她远离生意场是一个非常正确的决定。
蒋吉东的迈巴赫停在外面。
杜应景上前替她拉开后排的车门。
蒋意看见了车里坐着的蒋吉东。她上车,然后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蒋吉东看着像个没事人。如果不是因为她提前知道他的病情,她还真的会以为他的身体很健康。
他慈爱地抚了抚她的脑袋,然后用力握了一下她的肩膀,高兴的情绪溢于言表。
“难得见到我们家小意这么主动肯回家看我。跟爸爸说说,是不是最近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要找我给你撑腰啊?”
蒋意靠在真皮座椅上,她扬唇笑了下,没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还是像往常似的挽着蒋吉东的胳膊撒娇:“哪有。难道在爸爸的心目中,我就只会闯祸嘛?我明明是一个很靠谱的孩子。别人都羡慕爸爸有我这个聪明又漂亮的小女儿,不是吗?”
她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能够察觉到蒋吉东似乎比以前消瘦很多。
她没拆穿他的身体状况。
蒋吉东哈哈笑了两声:“这些话应该等着让别人夸你。你这孩子怎么还自己夸自己。”
他话音未落,突然间有些气喘。他偏过头,握拳抵着脸咳嗽了两声。杜应景坐在前面副驾驶座的位置上,马上递过来一只保温杯。
蒋吉东的表情淡下来,他摆了摆手,示意杜应景把保温杯拿回去,他这会儿不需要喝水。
蒋意却自然地从杜应景手里接过保温杯。她把盖子拧开。
里面装的不是白水,而是泡了一些东西在里面,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药味,但是气味又不至于像熬煎出来的中药那么浓烈。
蒋意把杯子放在蒋吉东手里。
蒋吉东很听女儿的话,他喝了两口,也没有像刚刚那么喘了,气息渐渐平顺下来
。
然后他自己把盖子重新拧上,看着有些感慨:“小意真的长大了。记得以前小时候你喝瓶装的饮料,每次都会抱着瓶子跑过来找我给你拧开。现在反过来变成你替爸爸拧盖子了。”
说起往事,蒋吉东的眼神很柔软,兴致也很好。
“你那会儿手小小的。两只手合起来才能勉勉强强拿稳瓶子。你从小就无法无天,那时候哪怕我在书房里面开会、打电话,你连门都不敲,直接跑进来,把瓶子举高高,说,爸爸,帮我拧一下饮料好不好。小意,你还记得吗?”
蒋意当然记得。
那时候她还很小。蒋沉也还没有来到这个家里。
如今回想,那就像一段如同美梦般的日子,但也确实仅仅只是一场美梦而已。
既然是梦,那都要有醒来的时候。
车子开到蒋宅门口。
蒋意下车。
蒋吉东却没有跟着一起下来。
“小意,我公司里面还有事情要处理。晚上我们爷俩一块儿吃饭吧。我亲自下厨,你想吃什么?”
其实吃什么都无所谓。蒋意随口报了几个菜。
蒋吉东满口答应,还叮嘱杜应景,待会儿记得提醒他开完会早点走,他要去市场亲自买菜,然后回来做饭。
蒋意目送蒋吉东的迈巴赫渐渐驶远。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反正不太好。
包里面的手机响了一下。
谢源发过来消息。
他用词很简练,只有两个字:
【谢源:地址。】
蒋意终于想起来,她没把她公寓的位置发给谢源。一路上她忘了有这回事情。
低级错误。
她马上把地址发过去,然后让谢源不用等她一起吃晚饭,她晚上要和她爸一起吃饭。
【谢源:好。】
蒋意盯着谢源前后两条微信看了一会儿。两条微信,加起来总共才个字。她揣摩不出谢源的语气。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她确实有点儿顾不上他。
是不是应该哄哄他?
【蒋意:别生气嘛~】
她都准备好接着给他发“对不起”个字。
【谢源:没生气。】
【谢源:真的没生气。】
【谢源:我保证。】
蒋意看着聊天窗口里面迅速跳出来的几条消息,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情好像稍微轻松了一些。
【蒋意:嗯。真乖~】
她发出这条消息,然后谢源那边再无动静。
蒋意轻轻笑了一声,收起手机,往大门口走去。
*
晚餐,蒋吉东没有出现。
他和他承诺好的晚餐都没有出现。
家里的保姆阿姨给蒋意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都是她喜欢吃的。
“小姐——”
“阿姨,再等等。”
蒋意没动筷子。
早前杜应景打过电话回来,这通电话是家里的管家接听的。杜应景说,蒋吉东临时多了一个会议,很重要,所以走不开,让蒋意自己先吃,不用等他。
她爸真的是因为要开会所以才赶不回来吗?
蒋意才不相信呢。
她已经不是那么好骗的小孩子了。在很久以前蒋吉东就骗不到她了。
应该是因为蒋吉东的身体出现了什么突发状况吧。蒋意这两天查过很多资料,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里面一些专业术语她看不懂,但是总有她能够看懂的内容。胰腺癌晚期,应该老老实实地住进医院接受治疗。哪有病人像蒋吉东这样在外面乱跑。
眼看着桌上的鱼汤一点点凉下去,不再冒起白白的热气。
蒋意等不下去,她站起身:“阿姨,你们先吃饭吧。我出去一趟。”
她到车库拿车,然后一脚油门驶出去。
她开车直接前往S市的美渡枫林国际医院,但是蒋吉东没在这家医院。她把车掉头开出去,在医院门口等着右转弯合流的时候,她想起父亲的老友张医生。张医生在六院。
蒋意马上把导航目的地改到六院。
路上,她遇到了下班的晚高峰,一路走走停停,等她抵达医院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八点。
蒋吉东会在六院吗?
蒋意打着转弯灯驶进医院。车子的前照灯照出前面窄窄的单行道,树影憧憧,交替投落在车里。她的心情始终蒙着一层阴云。
公立医院的停车位置向来很紧张,哪怕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门诊的诊疗时间,医院的地面停车位仍然基本停满。
蒋意停下来,正准备问一声保安哪里还有空车位,忽然间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花坛背面停着的那辆车。
一辆黑色的迈巴赫。
跟蒋吉东的那辆迈巴赫看着很像。
她踩油门开过去,然后紧接着看到了车牌号码。
心里的那颗石头沉沉地砸下来。
这就是下午蒋吉东来机场接她的那辆迈巴赫。
蒋吉东一定就在这里。
蒋意把车停在这辆迈巴赫后面,车头几乎贴着迈巴赫的车尾。她不管它待会儿开不开得出来。
司机就等在车上。他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忽然有一辆车停过来,靠得特别近,影响到他待会儿把车开出来。司机正准备下车跟对方车主理论,却瞄到了后面这辆车的车牌号码。
司机浑身一凛。
再看驾驶座上坐着的那人,不就是他老板的女儿吗?
蒋意下车走过去。她敲了敲迈巴赫驾驶座旁边的玻璃。
司机一时间甚至不敢开窗。
蒋意拉了拉车门把手,车门从里面锁着,没拉开。
这会儿她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下来。”
司机战战兢兢地开门。
“小姐。”
蒋意:“认得我吧。
”
司机忙不迭点头。
“我爸在几楼?”她指了下旁边的住院部大楼。
司机的额头上面有汗水滚下来:“我……我不清楚。您可以问一下杜助理。董事长来医院的事情,都……都是杜助全程陪同的。”司机没敢说漏嘴,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
蒋意说好。她没有为难司机。
她往台阶上走,一边给蒋吉东打电话。
电话没人接。
她又给杜应景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然后杜应景接起来。
“你们在几楼?”蒋意开门见山。
那边沉默了一下,没说话。
但是这种反应不会让蒋意满意。
蒋意这时已经走进住院部的大厅。她上下扫了一眼楼层指示牌,随即冷笑了一声,“让我看看——”
“高级住院病区,是从六楼到九楼。还好,总共也就四个楼面。哪怕我一层一层找过来,也不会花费太多时间。对吧,杜助理。”
杜应景让步:“七楼。712。”
蒋意上楼。
杜应景等在走廊里面。蒋意径直走过去。
712病房。她看见病房门口挂的牌子。
她正要伸手按住门把手进去的时候,杜应景挡了一下。
蒋意挑眉看他。
什么意思?他要堵她?
她人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他觉得他拦得住她吗?
杜应景解释说:“董事长刚刚打完止痛针。您可以等等再进去。董事长这会儿正在等止痛针起效,他可能比较……疼痛。”
蒋意抿起嘴唇。
“多久了?”她问。
杜应景:“……”
“我问你多久了!”
“从第一次诊断出来到现在,大概个月。”
也就是说,今年九月份左右的时候查出来的。
蒋意一下子把所有的事情联系起来。
“所以那次他要我去做体检。体检的项目里面有那么多基因筛查的东西。”
“对……董事长他有点儿担心这病可能会遗传。张医生建议让家里的孩子去做一下基因筛查,可以排除一些遗传上的风险。”
蒋意望向紧闭的病房门。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我爸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也没有跟我说?”
杜应景:“……”
他只会一言不发。他可真是蒋吉东养的一条好狗。
“我妈呢?你有跟她汇报这件事情吗?”
杜应景沉默地点头。
行。他对赵宁语也很忠诚。
唯独不把她放在眼里。
“我妈也让你帮着瞒我?”
杜应景:“赵总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毕竟——”
蒋意对“毕竟”后面的内容毫无兴趣。
她的情绪有点儿疲倦。
她说:“他们当我是什么?明年要参加
高考的学生吗?他们觉得我没有知情权吗?觉得我承受不住吗?为什么要瞒着我。我爸他也瞒着蒋沉吗?蒋沉知道吗?”
杜应景:“据我所知,蒋沉目前也不清楚董事长的身体情况——”
蒋意的眼神一点一点冷却下来:“我爸他想干嘛?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瞒着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不告诉蒋沉,他要自己一个人去死吗?”
杜应景低下头。
“杜应景,把头抬起来。”
杜应景下意识地服从,他对上蒋意的眼神。他在这张年轻的面孔上看到了蒋吉东和赵宁语融合起来的模样,不仅仅是长相,还有神态,以及那种在精神内核里的东西。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躲闪开。
“他还有救吗?”
蒋意其实已经很清楚胰腺癌晚期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会儿她依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恐怕谁都很难在这个时候保持绝对理性。
杜应景:“张医生建议董事长可以去国外尝试一些新的治疗手段,或许可以延长生命,或许可以提高生活质量——”
他说得很委婉。但这些话无论多么委婉,表达的意思都是相同的:
这个病没得治。
就算去了国外接受治疗,能否延续生命的时长,也都是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甚至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但是董事长拒绝了。”
蒋吉东拒绝接受张医生提供的方案。
“那他现在在里面做什么?”蒋意直直地注视着病房门口。
“董事长在等止痛针起效——”杜应景又说了一遍,他刚刚其实说过一遍了,“前段时间吃止痛药已经没有什么效果了。所以现在他固定会来医院打止痛针。这样会舒服一点。”
“我可以进去了吗?”蒋意转头看着杜应景,很明显咬紧嘴唇。
杜应景默默地替她开门。
蒋意走向那扇打开的门。
她以为她走进去就要直面蒋吉东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所以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
但是当她下定决心走进去的时候,她发现这间病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准确来说,这是一间套房。里面还有一个房间。
蒋吉东应该就在里面。
这次蒋意没让杜应景为她开门。她自己握住门把手,然后轻轻往下一压,门就开了。
她摁着门把手,把门推开。
蒋吉东循声望过来。他以为会看到杜应景。
“已经到时间了吗?但我还想坐一会儿——”
看见女儿出现在门口,他愣住,完全意料之外。
蒋意走进去。
蒋吉东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坐在沙发上,手指搭在膝盖上,仍然是一副从容平和的模样,跟他平时的形象没什么差别。
他的身上没有病气。
难怪他能瞒住朝夕相处的儿子蒋沉。
蒋意:“疼吗?”
她的声音险些颤抖。
蒋吉东回答女儿:“不疼。”
蒋吉东甚至朝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带有安抚的意味。
被女儿撞破病情,与此同时他的脸上稍微显出一点儿无所适从,一点儿羞赧。
记忆的闸门霎时打开。蒋意在童年的记忆里面挖掘出来一些相似的片段。
她记得,她小时候有一阵蒋吉东要戒烟,表面看着很有成效,却被她抓到他站在围墙旁边偷偷抽烟。她大叫爸爸骗人。那时候蒋吉东慌乱地摁灭指间的烟,脸上也露出过这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二十年的时间过去,眼前的蒋吉东和她记忆里的爸爸重合起来。
蒋意低声说:“骗人。”
她明明在顶嘴,眼睛里面却有着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