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好。
孟庙察觉到了什么,动作一停,问孟彰道:“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注意些的?”
孟彰想了想,道:“要注意点分寸吧。”
孟庙往下询问:“是要宽松一点?”
孟彰颌首。
孟庙细看孟彰神色一阵,又自沉吟着斟酌过一回,最后重重点头:“行,那我知道了!”
孟彰面上漏出了一点笑意,他道:“庙伯父,不必这般紧张,他们谢氏不会太计较的。”
那是因为我们安阳孟氏有你,要是我们安阳孟氏没有你,你看看陈留谢氏会不会这般宽待我们?
哦,或许还是会的。毕竟彼此都是世族,讲究的是体面。
这体面既是自己的体面,也是别家的体面。作为合格的世族,他们轻易不会让彼此下不来台。但……
那都是客气,是疏远,也是距离。
跟这会儿陈留谢氏向他们传递出的亲近可大不相同。
孟庙摇摇头,并不抓着孟彰细论。
他先自转身往外走:“走吧,再在这里待下去,回头真得耽误时间了。”
孟彰跟在孟庙后头。
出得府门,车夫已经架着马车在等候了。
孟彰、孟庙先后上了马车。待他们坐稳,车夫一甩缰绳,马匹便即迈开脚步,向着前方冲了出去。
陈留谢氏是大族,他们族中的郎君也各自开府,但也都是聚族而居。不过今日他们要拜会的谢诚谢郎中即便是陈留谢氏的族老,也还是旁支,所以谢诚的府邸并不是建在谢氏这一片府邸的中央地带,而是偏外侧一点的街巷里。
马车驶过长街时候,孟彰仍然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声音。
“卖月精啰,卖月精啰!”
“面人!面人!老丈,给我来一个面人!!”
“诶,最近的天时似乎有些不对,总不见雨水的,我灵田里的水怕是不够了……”
“哈哈哈,我们那边倒还好。”
“那是,你那边种的都是些豆萁,不太需要水,可我种的是稻子啊……”
“那倒是,或许,你可以试试能不能从别家引水或是怎么的……”
“别家?我们那一片儿哪儿还有别家可以借水的?都愁着呢!”
“唉……要不然,你问问哪里可以购来行雨符?听说这个符箓很好用的……”
“你在说笑呢吧?行雨符?!那可是符箓!我哪儿来的银钱去购买?”
“……你不购行雨符,那你缺水了怎么办?你种的可是稻子,到了收成时候稻子长得不好,你要怎么跟那谢家交租粮?七成的租粮交出去,再交完税粮,你自己还能剩下多少?!一年辛苦到头,你什么都剩不下!还不如凑着钱银购买一张行雨符,总是能多得些收成……”
“可是,可是行雨符它太贵了,我们购不起啊……”
“行雨符不贵了,不过是九枝香火而已!何况你购了行雨符,回头交租粮时候,还能跟那些谢氏庄头提一提,庄头会帮着你补上一份银钱的……仔细算下来,总是比硬扛着要好,不是?”
“这倒也是,谢氏本家好说话,庄头也就不会太过……”
“其实我们都还好,主家良善好说话,你看别家的那些,现在都还不知道怎么愁呢……”
“别家?你说的是?”
“还有谁,龙亢里出来的,还有颖川里出来的呗,再还有吴郡里出来的那些……”
“这……”
“唉……”
已经走过长街的马车将那几个人抛在了后头,但还有更多类同的对话传了过来,落在了马车里坐着的孟彰和孟庙两人耳中。
孟庙想到了什么,正想要再来询问孟彰,但在目光触及到孟彰的那一瞬间,却生生将原本的问题都给忘了个精光。
“……阿彰?”
沉默坐在车厢里的孟彰抬头看向孟庙,问:“庙伯父有事?”
明明孟彰面上、眼底、动作、声音里都不见丝毫异色,跟平常时候的他并无不同,可此刻孟庙对着他,硬就是心头沉沉,说不出的憋闷。
“没有。”
迎着孟彰的目光,孟庙先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孟彰也没有细问,他直接垂落了目光。
七成的租粮,却还是“好说话”的能得到佃户们交口夸赞的良善主家……
他抿着唇角,竟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是什么样的滋味。
“……这些天都还没见雨水,真是愁啊……”
“……再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就托梦给家里的后辈,让他们多烧些香火来,我们几家合力,凑着购一张行雨符,大家分一分,就不需要那么多的香火了……”
“可是,我们阴世这里不见雨水,阳世那边也未必就好啊。子孙后辈也难,再要他们给我们多供奉香火……他们自己可怎么活啊……”
“……唉,也没有办法,我们自然是可以消散,反正也活得够久了,但我们如果都尽没了,失了家祖照应,子孙后辈们很容易被阴邪侵扰的,到时候,他们稍不留神就要丢命的……”
“不若,我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还是我们自个儿再想办法熬一熬吧,我们阴世都是这般的天气,阳世那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最怕的还是,这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出蝗灾,到时候怕是才真不能活……”
“熬?!是那么好熬的吗?!我们这边收成要是不好,主家说不得还会加租,一旦加租,再算上交出去的税粮,我们怕是什么都不会剩,还得倒亏欠主家的钱粮……”
“……若不然,我们索性就……投了主家吧?”
“你疯了!你要隐去自己的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
“我没疯!消去户籍,完全投入主家家里去,我们这一家子就不用交税了!不用交这一笔税粮,我们就能多得些东西填肚子了!!何况你方才不也说了吗?”
“最怕的还是少雨会变成干旱,干旱又要出蝗灾……这样一遭一遭地来,我们家能扛得住多久?迟早都是要投入主家去的,不如索性就早一点?!”
“可是,消去户籍,我们就不是大晋的臣民,而只是……他们家的仆户了!到时候,生死,就都由不得我们了!!”
“你现在说生死都由不得我们,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这……”
孟彰身形不动,只似山石。
这是孟彰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街闻巷议。
平日里他坐车从孟府去往太学时候,听到的,就不是这样的内容。
倒是孟庙,越坐越是觉得不自在。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自在,更不好去问孟彰,便也只能将目光停在面前的几案处。
不知过了多长岁月,孟庙终于听到了车夫拉住马匹的声音。
“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