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阳神道长。
他身上穿着的袍服,又怎么会是寻常黔首所穿的普通衣裳。
所以会在最开始时候,给予孟彰、王璇这些观者衣裳破旧的印象,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那袍服上一个个打满、叠加上去的补丁。
如今补丁已经被锁链抽取出去,他这一身衣袍也被退去所有特性,复归于它的本身材质,反倒是更显眼了。
孟彰的目光在欧阳晟这一身俨然焕然一新的袍服上停了停,便往上方瞥过,看见那簇拥着面具静静悬浮在审判殿上空的无数萤火一样的残魂,方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欧阳晟身上。
欧阳晟全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他整理过自己的袍服后,又抿了抿唇,挺直腰背,径直走向了那条打开的通道。
通道前方,一十六方小阴域显化,有油锅,有铜柱……
但他没有丝毫停顿,不紧不慢走了进去。
打开的通道随着欧阳晟的进入,轰隆一声闭合。
然而,孟彰、王璇、庾迹这一众观者,却似乎还是能够看见走入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的欧阳晟。
有夜叉在小阴域中显化,狞笑着对欧阳晟举起了手中的锅铲。
“进去!”
一个夜叉上前,抬手一推欧阳晟,欧阳晟整个人一个踉跄,直接跌落在滚烫的油锅之中。
哪怕欧阳晟强行按捺,但孟彰、王璇等人还是能够看到那一瞬息间,他扭曲了的五官。
“原来是这样……”
孟彰听到审判殿的某个角落,有人低低说道了一声。
是的,就是这样。
进入了那一十六方小阴域里的欧阳晟,再不是那摩弄日月的阳神道长,他只是一个寻常的魂灵。而那些守在油锅里看着他受刑的夜叉,其实也不是真的阴世天地里的阴卒,他们是曾经被欧阳晟祸害的生灵的怨气与恨意。
亦即是说,监管欧阳晟的,根本就是欧阳晟的怨主。
欧阳晟想要从那一十六方小阴域中解脱出来,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等到偿还去诸般因果,等到这些怨气与恨意消解。
唯有到得那时,他才能够迎来他真正的终局。
投胎,或是消煙。
目送走欧阳晟以后,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在仍旧悬浮在审判殿上方的面具和那上千上万的萤火。
“合。”陆判低低喝了一声。
面具崩散开去,化作更细微的、带着薄光的尘埃,飞向那些簇拥着它的萤火之中。
那些萤火停了一停。在它们的火焰中央处,赫然有一张张面容浮现显化。
那些面容五官各异,细看却都还能找到些许生机。
这些许生机滋润着他们,延续、补足他们的本源。
第133章
这星星点点的萤火,赫然便是一个个残破、死寂的魂灵。
看着这些足称可怜的残魂,陆判的神色却未有更多的变化。
祂对这些残魂,跟对欧阳晟时候的态度是一样的。
“你等也去吧。”
祂话音落下之际,判官案头上原本静默的卷宗有一页黑沉的书纸飞出。
这页书纸当空一卷,直将这些萤火也似的魂灵尽数收去。
孟庙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就看见这一番动静不免一阵惊诧,随后才明了其中的缘故。
这些残魂不单命丧欧阳晟之手,就连他们自身的本源与先天元气都成为了欧阳晟补益根基的资粮,如此遭遇确实能让人叹一声可怜。然而,这不代表他们身上就没有其他的业障与因果。
他们身死命丧后,在陆判这位阴神的帮助下得以向欧阳晟讨还昔日冤孽,清算彼此因果。但同样的,他们身上背负的那些亏欠、伤害、辜负,也该当偿还给属于他们的债主,也该清算他们身上所缠绕的因果。
看着那些似河水入海一般归拢纸张的残魂,孟庙心头一凉,陡然生出一种明悟。
——没有谁,能够逃离得了酆都阴神的清算。
受到另一个人的伤害,成了那个人的冤主债主,也不能抵去他们身上曾经背负的业债与因果。
欠了就是欠了,这笔债不会因为别人也欠着你就能抵消,就不用还。
孟庙愣怔了一下,才慢慢平缓了心神。
如果酆都的一众阴神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又岂会是他这等的庸人所能够反抗、拒绝得了的?他唯一能够做的,也就是等待了。
等待……
酆都乃至整个阴世天地诸多阴神与现存于世的各位巨擘之间的争斗落下帷幕。
到得那时,他也将迎来他的终局。
或是似现在这般搁置一切因果、恩怨,继续过他忙碌却也平庸的日子;又或是……受酆都诸位阴神审判,清算己身所有因果。
孟庙这样想着,目光却也无知无觉地落在了坐在他前方一列的小郎君身上。
阿彰他……
孟庙魂体无声震动,惊惧且彷徨。
阿彰他,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孟彰察觉到从身后汇聚过来的目光。
不独独是孟庙,还包括罗甄两位先生。
他们都在看着他,那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里感情复杂至极,饶是孟彰,一时竟也难以分辨。
他没有回身,只坐着,腰背笔挺。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三人眸色又似更复杂了几分。
孟彰察觉,只略一思量而已,就知晓他们这是误会了。
事实上,他即便是在借这样的反应有意无意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的绝大部分心神,也并不在这件事情上。
他更多地关注着的,是自欧阳晟被送入小地狱开始,便隐隐交织显现的阴世天地道则法理。
他确认自己没有弄错。
真的是有什么无形却真切存在的东西,正在此地显化汇聚。
不去在意那从身后投来的目光,孟彰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这审判殿中的其他人。
包括诸多阴神,包括众多阴卒,也包括大多数的观者。
意外又不意外,孟彰目光悄然转过谢必安这位白无常时候,便正正撞上了谢必安投过来的视线。
孟彰一顿,抬眼循着谢必安的视线望入祂的眼底,在那里找到了些许笑意。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孟彰自己心里很明白。
倘若是往常时候,那也就罢了。谢必安、范无咎这些阴神在孟彰面前自来都带了几分兄长的心态。
可那是往常,不是现在。
现在是什么时间?是什么地点?正在料理什么事情?此后又关乎了什么样的布局?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于情理、于彼此的身份,谢必安这位白无常也该当严肃。
可是偏偏在这样一个场合、这样一个时间节点,孟彰在谢必安眼底看见了不该出现的笑意。
所以……
在这座审判殿中,经历方才那一场审判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