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意还是无意,但他说:“我们那么多的人,也时常会有争斗。”
是争斗,不是争论。
“相互之间下狠手的时候也不少。”他又说,“我们的争斗开始以后,可未必还能顾得上部族。”
“更甚至,在正式开始争斗的筹谋阶段,我们就未曾顾虑过部族的损失和伤亡。”
孟彰沉默许久,到他再开口时候也还是只有那句话:“那又如何?”
这下轮到北帝颛顼氏沉默。
好半饷后,他摇头,说:“如果不是确定你的本源里存在着相关烙印,我是真不相信你居然也曾是由天地孕育的神灵。”
孟彰还没张口说话,北帝颛顼氏自个就先岔开话题了。
“罢,既然你今日来到了我面前,我便且答你一回。”
孟彰就压住了话语,只听。
“我等与司马家那小孩儿目的并不完全一致,他是想要为他司马家消解罪孽,要将他司马家从绝路死路中救赎出来。”
“我们没这样的心思。”
孟彰从不曾怀疑这点。
区区一个司马氏,哪有这样的分量?哪来这样的价值?
“他司马慎能回到这个时间节点,最初的起因是他自己的机缘,后来则是他确实说动了我们中的不少人。”
孟彰心下明了。
这位北帝祖王,就是被司马慎说服的炎黄先祖之一,而且必定是其中份量最重的一个。
“我们这些人的所求不多。”北帝颛顼氏说,“或者说就只有一个。”
“重整炎黄部族祭祀。”
“成就真正支撑我炎黄万万世流传不衰的根基。”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北帝颛顼氏垂了垂眼睑,复又陡然抬起,直视孟彰,“但若要让我炎黄真正不衰不朽,则只有祭祀。”
孟彰压下心神间的鼓荡,直视北帝颛顼氏,不避不让。
北帝颛顼氏笑了起来。
“你果然也是赞成的。”
饶是直面北帝颛顼氏这位炎黄先祖的压力,孟彰也站得笔直,就像那背梁不止是他自己在支撑。
“祭祀,是文明的锚点。”他说。
北帝颛顼氏抚掌大笑:“不错,不错,不错!”
“所以你知道我等为什么会推司马家那小孩儿一把了吧。”
孟彰郑重点头。
虽然在炎黄部族的传续与发展之中,几乎就没有不重要的时刻,但这魏晋南北朝时期,仍然是那无数重要时刻中的关键。
这个时期,是世家封锁知识、王朝囚困肉身的时期;这个时期,是胡族蛮夷践踏炎黄衣冠的时期;这个时期,更是道门的仙、天庭的神和西天的佛各自开始真正登上历史舞台,嵌入炎黄部族文化根基都时期。
也因此,这样的一个时期,也分明是炎黄文化体系夯实与发展的重要时期。
错过了这样一个时期,日后再想要有就难了。
想到这里,孟彰心神陡然一跳,记忆几乎就要开始翻页,顺着那突如其来的一点灵光找寻到相关刻印的记忆。
但,被孟彰自己压住了。
有北帝颛顼氏在上首呢,孟彰怎么敢胡思乱想?
北帝颛顼氏深深看他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而是从座中站起,乃至是从那高高的位置上走下来。
他在孟彰不远处停下,直视着他问:“所以,你要一起来吗?”
孟彰才刚平复下来的心神又一次剧烈震荡。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陛下是问的我,还是地府酆都里的诸位阴神?”
北帝颛顼氏又一次笑了起来。
他像是被孟彰逗笑的,又像是满意。
孟彰一时间竟不是很确定。
但不打紧,北帝颛顼氏没打算糊弄他。
“当然是你。”他直接说,“我只问的你。”
孟彰更糊涂了。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一时间,连孟彰自己都觉得很有些新鲜。
既然已经说开了,北帝颛顼氏也就不曾遮掩。
“地府酆都那边,自然会有人在合适的时候去走一趟,不必我来,也不会是这个时候。而且……”
北帝颛顼氏说:“在当前这个时间线,你的份量更重。”
也是这一句话,压下了孟彰那些不住浮动的繁杂心绪。
他奇异地忽然完全清醒了。
“彰,多谢陛下及诸位先祖的看重。”
北帝颛顼氏也不客气地领了这声谢,旋即又问:“那你的回答呢?”
孟彰沉默着,快速回转审视自身,可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我真的能做到?”
不怪他茫然。
或许对于炎黄部族来说,孟彰是有足够自信的。
这个民族或许多灾多难,但它存活着。
一直一直存活着,在其他曾与它同时代、同样曾有过辉煌历史的民族都消亡以后,它还存活着。
它甚至不只是存活,更在血与火、在打压与砥砺中再度伟大。
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历史的舞台。
但对于孟彰自己,他却未必有相同的自信。
世族郎君的出身、天地孕育的曾经烙印,大概是能支撑起一个生灵的骄傲,让他能在最开始的时候就蕴养出俯视其他生灵的骄傲,可在孟彰身上,做不到。
孟彰来自信息时代,他知道生来孱弱的凡灵能在智慧、知识的支持下做到什么地步,他甚至不敢凭借自己的局限认知去量度凡灵的极限。
毕竟他曾经庸碌半生,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多的是人比他璀璨。
多的是人比他坚韧。
“我真的……能做到?”
北帝颛顼氏不能理解孟彰的这份茫然,但对于孟彰,他表现出了足够的宽容。
“你不是在这样做的吗?”
他这样问孟彰,然后等来了孟彰一个茫茫然的眼神回应。
北帝颛顼氏此刻真正确定了什么,他一时停住将要说出去的话,仔细打量孟彰半饷,不说话了。
这一刻,他选择给予孟彰足够的时间去思考。
由他点破不是不可以,且还肉眼可见地必将收获到来自孟彰乃至是他身后的所有存在的善意与感激,但……
对于孟彰自己来说,终究还是他自己想明白好得更好。
况且孟彰他走的还是梦道。
诡谲、空幻、无端的梦道,需要有一个足够坚韧、足够稳固的根基。
而这个根基,必定也只可能是孟彰他自己。
他耐心地等待。事实证明,孟彰并不需要他等太久。
“我不确定我正在做的,是不是合符陛下你的预期,”孟彰说,“但我确定我正在做的这些事合符我自己的预期,而我还会继续这样下去。”
继续,按照自己的心走,不停地走。
北帝颛顼氏并不生气,他甚至是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