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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清明,小雨霏霏。
夕时窝在沙发里看《时间简史》,刚吃过午饭不久,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
徐立辰在办公桌前查看病人资料,下午2点有个预约,病人是一位年过50的女人,叫聂凤萍。她的儿子在六年前跳楼自杀,身为单亲妈妈,她一直走不出这个阴影。之前也接受过别家的心理治疗,但由于情绪消极,家境也不够殷实,治疗的效果并不明显。
打来预约电话的是她儿子生前的女朋友彭丽,时隔9年,已嫁作他人妇。
据说是给已故之人扫墓时碰上的,彭丽看出聂凤萍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这才打来电话咨询。恰好徐立辰近日没什么预约,很快就敲定了时间。
彭丽在早上发了一份整理好的病例到徐立辰的邮箱,他粗略看了一遍,打电话将夕时叫了过来。
“这个委托,你可能有兴趣。”
他这么对夕时说的,夕时有些不满,好像她接活全凭喜好。
事实上每一次都是徐立辰在诸多的病人之中为她挑选合适的委托人,他熟知夕时的好恶,虽然说“你可能有兴趣”,但其意思就可以直接翻译成“这个委托你接吧”。
那时夕时正在福利院,坐在院长对面喝茶。
院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头子,夕时每次来,他的发际线都往上提高一块。她将魏毅然委托剩下的六万块钱拿给他,他几番推脱,最后还是给夕时填了一张捐款单。
“你隔段时间就来捐钱,每次数额都不小,你……”院长犹豫了下,随后说:“你自己钱够用吗?”
夕时笑说:“够用的,不够就再赚。”
“你也是孤儿?”
“这话您问过很多遍了。”夕时笑着摇摇头,“我不是孤儿,我有妈妈,只是妈妈去世得早。”
这话院长也听过很多遍了,但他总是想试图问出些什么。
他接触过很多孩子,从福利院出去后长大成人,不少都回来做做义工。像夕时这样每次都几万几万往这里拿钱的,他头一次遇到。况且夕时还不是从他这里走出去的。他就更觉得奇怪了。
“最近过得好吗?都在干些什么?”
院长问完,夕时的手机就响了。徐立辰的电话将她拯救于词穷之中,虽然她对徐立辰“有兴趣”的说辞抱有一点看法,但当下她正好借此离开福利院,所以就算半推半就地应下了徐立辰的话。
坐车去徐立辰的诊所时,夕时不禁想,很多事很多事,总是这样巧。
她直觉认为,这个委托也是势在必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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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2点还有一刻钟的时候,彭丽带着聂凤萍到了诊所。
聂凤萍五十出头的年纪,眼皮耷拉,面容愁苦。留着一头非常普通的女士短发,白发丛生,穿一件很老旧的黑色半大风衣,整个人看上去要有六十岁。
彭丽扶着她坐到徐立辰办公桌前,她的脚不太利索,有些跛。
前台小宁帮忙端了茶,退出去的时候有意无意扫了扫沙发上的夕时,徐立辰对彭丽说:“那是我带的学生,兼我的助手,你们可以放心。”
彭丽没有异议,小宁鼓了下嘴,拿着茶盘关好了门。
徐立辰坐在办公桌后面,看着桌对面的两人,将笔记本电脑往旁边推了推,“彭小姐早上发过来的病例我看过了,但每个医生都有每个医生的治疗方法,我希望田女士能够独立填好这份表格。”
表格上都是一些个人的基本情况,除了“自认病症”一栏之外,没什么特别的。
聂凤萍拿笔的手有些抖,但是字迹很整洁,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填东西。
彭丽在一旁看着,想要指划一下,抬头看见徐立辰的眼神,就做了罢。
不多会儿聂凤萍填完,徐立辰叫了夕时过去。
其实夕时已经看过病例了,但既然是学生助手,也没道理一直在沙发上坐着。撇撇嘴走过去,拿过表格一看,她就明白了徐立辰为什么要叫她接这个委托。
在“自认病症”那一栏,聂凤萍写着:
高血压,股骨头坏死,抑郁症。自杀三次,两次未遂,一次抢救及时。
夕时拿纸的手有些抖,目光小心翼翼从表格移到聂凤萍的脸上。
聂凤萍并没有看她,反而一直盯着手里的钢笔在看。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渐渐变得湿润起来,鼻翼翕动,在夕时注视她的时候,她颤巍巍张了口:“这笔,小玺一直想要的。才200块钱,却一直舍不得买。”
200块,放在九年前,对于一个普通的单亲家庭来说,算不上奢侈品,却也是一笔没必要的支出。
可是现在提起,可以用一个“才”来表达。
夕时咬了咬嘴唇,淡淡说道:“阿姨,和我说说您儿子的事吧。”
一旁的彭丽似乎有些抵触,欲言又止地看向徐立辰。
徐立辰说:“她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有些事回避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你觉得她的资历不够,我可以说,在抑郁症方面,她比我在行。”
彭丽听后忙摇头,“不是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
她看了眼旁边的聂凤萍,声音压下去说:“阿姨她提起小玺的事就……”
“放心,今天下午我没有别的预约。以你们的情况,我可以按次收费。”
徐立辰这么一说,彭丽明显地松口气。
事后徐立辰才告诉夕时,来看心理医生的钱是彭丽出的,用的是结婚前自己的私房钱。从她愿意找到徐立辰这个市里顶尖的心理医生,彭丽是很想将聂凤萍治好的。但每个小时高昂的费用,彭丽也要权衡一下。而病例里也写了,聂凤萍每次提起她的儿子杨玺,总是要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说起。
杨玺很小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查出了胃癌。
癌症这种病,不论是倒退几年还是十几年,都是能压垮一个家的绝症。
聂凤萍卖了家里的两间平房给丈夫治病,也只是让人走得慢一点,走的时候形容更枯槁一点,戳在眼中的临死面容更触目一点。
杨玺父亲临死的时候,家里亲戚来医院催着还钱。
其实都知道他们家还不上,哪还能有钱呢?可是他们看不惯聂凤萍不惜血本也要把人治好的心气儿,多贵的药也要用,一天的床位费多贵也要住,他们要是不来闹,聂凤萍就还得继续借钱。
谁的钱也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债滚债,多好的亲情也都磨没了。
可能是杨玺的父亲自己也觉得活着没什么必要了,叫过病床前的杨玺,交代了几句遗言就即刻走了。父亲的身体都凉了,走廊上的吵闹还没有停。还是隔壁床的家属看不下去了,过来看看杨玺一直傻愣着怎么回事,这才发现杨玺父亲已经去世了。
就是到现在,杨玺父亲临终前说了什么,聂凤萍也一个字都不知道。
后来聂凤萍就带着杨玺一直租房子住,赶上下岗的浪潮,聂凤萍又不幸没了工作。早上给早点铺帮忙,中午和晚上就去给别人家当小时工。挣的钱要交房租,要吃喝,要还债。
唯一没让聂凤萍被生活压垮的,可能就是杨玺的听话和用功了。
也是在很久之后,很久到杨玺高考前期晕倒在教室,聂凤萍才知道杨玺从来不吃早点,省下的早点钱要用来买水笔买笔记本买练习书。
她觉得亏欠孩子太多,当杨玺考上重点大学时,她赊下脸皮去找亲戚借钱,死活也要让杨玺把大学读了。
念大学时,杨玺勤工俭学,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打工。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每个月杂七杂八能挣到不少钱后,杨玺的成绩就一落千丈了。大学的功课对他来说成了可有可无,结识的一些社会上的朋友怂恿他休学去南省跑业务,他有些动心了。
聂凤萍是从系主任那里听闻了这个消息,连夜就收拾了全部家当,第二天坐车来了这个城市。
租房哪里都能租,小时工也哪里都能干,她得守着儿子,她不能让儿子毁了他自己的人生。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杨玺认识了彭丽。
彭丽比杨玺还要小一年级,那时念大二,刚从家里回来,带了大包小包的吃的。聂凤萍在偌大的校园迷了路,正好看见彭丽,就过去问路。彭丽心眼儿好,提着包一路将聂凤萍送到了杨玺的宿舍。
推门时,杨玺正在屋里收拾行囊。
他看见聂凤萍,自知理亏,手里攥着衣服,颇显窘迫地站在那儿,喊了一声妈。
聂凤萍听着这一声,眼泪刷的就下来了。杨玺有些手足无措,忙将人拉了进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母亲身边的彭丽,低头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包,伸手就接了过来。
后来,杨玺才知道那两大包吃的根本不是聂凤萍买的。
但就是这样一个契机,杨玺和彭丽走到了一起。
有了母亲的劝阻,再加上彭丽的鼓励,杨玺没有休学,并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研究生。
而这就是噩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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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走前,夕时单独叫住彭丽,“你结婚了?”
彭丽讪讪的,垂着头嗯了一声,“他走了这么多年,我不可能……”
“我不是那个意思。”夕时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我只是想问你,如果杨玺还活着,你会和他在一起吗?”如果她插手了,可能改变的就不是一个人的人生。
不过这话似乎刺痛了彭丽的心防,她的眼圈迅速泛红。
在滚下第一滴泪的时候,手机响了。
“喂,是甜甜啊。”
听筒那边传来很大的声音,“妈妈,橙子叔叔都不陪我搭乐高。”
彭丽声音很温柔,“要听叔叔的话,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通话没有继续很久,挂断电话后,彭丽的情绪已经转好。
而夕时却有些回不过神,“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