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为人处事把眼睛擦亮一点,这世间不是每个人都是个与人为善的好人,有好人自然就有坏人,不过有我给你把关,想来应付起来也还顺手!”何婆子一面说着一面将我推进一间稍为宽敞些的房间里。
一进那房里,刺鼻的药味便迎面扑来,床账间隐约印出一个正咳得一抖一抖的男人的身影来,我愣在门口,不敢进前。
“还愣着做什么?你夫君正咳得难受,你快去给他捶捶。”何婆子将我推到床前。
床账突然叫人轻轻扯开,露出一张苍白消瘦的俊脸来,眉眼端正,却一脸病态。
“娘,你又何必为难这么个姑娘,明知道儿子我大限已到······”那人避开我,看向何婆子,一脸无奈的说道。
“瞎说什么!你会好起来的,有你媳妇好生照顾于你,咱们再另外寻些大夫去瞧瞧,你就能好起来!”何婆子有些哽咽,使劲眨了眨眼睛,逼退眼中的泪光,拉住我的手朝那男子说:“润生,你看这姑娘水灵不水灵?娘就说过,娘会给你找个水灵的媳妇!娘说出来就会做得到。”
言罢,何婆子推了推我,小声朝我说:“还不快见过你夫君?”
“我······我·····”我吱唔了几声还是没能叫出口来。
“娘,你就莫为难她了······”那男子无奈的牵动了嘴角,还欲说些什么,何婆子忙打断他,“哎哟,瞧娘这记性,今天是你俩个的好日子,娘做了一桌子好菜,这就端进你房里来,文娘,快给你夫君倒杯热水,说这么多话该渴了。”说罢将房门啪的一关,从外头锁了就走了。
何润生靠在榻上的软垫上打量着我,我也看了看他,心道这么个病秧子该不会对我强吧?若是如此,在力气上,我应该更胜于他才是,如此想来,心里便安定稍许。
“你在想什么?”那人淡淡朝我笑笑说道。
“我······”我不知如何同他搭话,又吱唔起来。
“你不用害怕,我不会怎么样你的,放心罢,你看我如今这副模样,便是想要如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那人作调皮状朝我眨了眨眼,我依然警惕着不敢上前半步,何婆子不也说过么?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怎么知道这个看起来温润无害的病书生是不是一个披着人皮面具的狼?
“我·····我叫文娘,叫那周氏夫妇骗来这里的,你能放我走吗?”
我朝他可怜巴巴的看去,想着那何婆子泼辣,对这儿子却是唯命是从,如果他自己肯放我走,那何婆子兴许也不会如何我。
“放你走可以,但是你要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叫人送你回去,省得路上再叫人给骗走了,可再没可能碰见我这么好说话的。”
“我没有家。”
“可有甚去处?”他又问道。
我摇了摇头。
“那不如先暂且在这里住下,等你有了想要去的地方,我再安排你走好吗?”
“但是······”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骗你来这里的那个人想必是个坏蛋,将将经历这些,心有余悸是应当的,但你无处安身,在哪里都是漂,不是吗?我明白跟了我,你的姑娘名节便毁了,但······这不过权宜之计,况且我也不会真的对你如何!我一个废人,哪里还能肖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过是虚耗一天,便是一天,一个姑娘家名节有确实重要,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名节与性命孰轻孰重,你自是知晓,在这里你起码有个安身之所,能安稳度日,总比漂在外头,不知今昔何昔的好,而且我也活不长了,等我走了,相信我娘念着我的情份,也会善待于你,她其实就是个外刚内柔的人,看起来很厉害,心地却不坏。”那人语气湿润,讲起来头头是道。
听他那么一说,我低头想了一想,如果在外头又遇到比周氏夫妻更坏的坏人,那我这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如何能逃得出?暂且按兵不动也是可行,故答应下来。
当天晚上何婆子端进来两碗米饭,两碗鸡汤同我说:“先叫你夫君吃,他吃好了你自己再吃,这两只青色的碗并这双银筷子是你夫君专用的,你切记莫要乱用,润生这病是要过人的,你自己当心些罢。”
我听着要过人那几个字,捧着碗筷的双手不由得抖动了起来,娘咧,真是作死!
何婆子退下后,何润生便将碗接了过去说:“我自己来吧,吃饭还是有力气的,你放心,平时我说话咳嗽的时候你离得远些便没事的,还有我用的东西切记都要用开水煮煮,平日我娘瞧不见的时候,你就用个干净的手帕捂住口鼻。”
我僵硬着点了点头,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突又觉查面前这人虽然有个了不得的病,对我而没有恶意,我这般做为实则有些伤人自尊,便站回原处。
“我知道了,你也放宽心,病总会看好的。”
何润生扬了扬嘴角,朝那角落里的衣柜指了指。
“夜里你就在那厢搭个铺子睡吧,那里头有被子,早上早一点收进去,我娘就发现不了了。”
我依言在衣柜那里搭了个地铺,旁边的窗户开了个缝,吹散了些房间浓浓的药味。只是那头不断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何婆子一听他咳便喊:“文娘文娘,润生没事儿吧?”
“没事”我这么答应一声,那头声响这才没了。
这一夜,天亮得特别慢。
第二天,窗口处将将露出些许微弱的光亮,我便那地铺收进衣柜里,那头何婆子开了锁进来,见我立在一旁,眼睛便直往那床榻上瞄去。
“叫人啊?愣着做什么??”
我愣了愣,叫什么人?
“叫娘!”何婆子接过何润生递与她的那条带血的帕子,似笑非笑的瞧着我,我分明记得那上面的血是何润生昨夜里咳出来的。
“叫啊。”何润生看着我微微笑着,神色温柔。
“娘······”十几年不曾叫过谁娘,这会莫名多了个便宜娘出来,叫起来都有些傲口。
“哎!”何婆子眉开眼笑,将那帕子收起来,从怀里摸出个簪子递给我说:“这是当年我家那口子给我的,今日传给你,希望往后这东西能世世代代传下去!”
“嗯。”何婆子殷切将我望住,我只得接过来,心道找个机会还给何润生也是一样,毕竟人家的传家之宝,我受之有愧。
“娘你以后莫要多拘着文娘,她也好快些适应这里的生活。”何润生看似有些害羞,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些发红。
何婆子立时答应下来:“好好好,我儿说的都好!为娘听你的!那个文娘啊,今日的早饭你来负责罢!”
厨房里何婆子拉我到灶台,瞪着我道:“虽然你很得润生的欢喜,这很好,但是也别想骗过我老婆子的眼睛,好生在这个家里给我努力生孙子,莫作他想,否则······”话间一落,手里的菜刀突然狠狠砍在菜板上,给那菜板砍出一个大口子来。
菜刀落下的瞬间我便抖了那么一下,心口处狠狠一跳,似是那刀子落下的地方不是菜板上,而在我心上。
相处几日下来我发现,其实何润生是个相当不错的人,从来温声细语待人温和,很有温润君子的风范,为人坦荡、不拘小节,说起话来也颇为风趣,平时最喜欢讲他在青云书院读书的事情,又是以诗会友、又是和同窗好友结伴游学,直到他十七岁那年,美好而鲜活的人生仿佛截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只是那日日不离口的苦汤药,还有一咳一口的鲜红······他的生命中正已飞快的速度枯萎,然后就算如此,他还是想要善待以如此不堪的方式来到他身边的我,以他的方式给我保护,给我温暖。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风一阵大过一阵,何润生咳得一日比一日厉害了。
“咳······咳咳咳······”
“你怎么样?”我伸出手去想帮他顺一把气,何润生却猛的推开了我,一面拼命的咳着,一面喘着粗气说道:“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会把病气过给···过给你!”话音未落,何润生脸色苍白的晕了过去。
“娘······”
床单上面已是一滩触目惊心的鲜红,不知怎的,那一阵阵腥味混和着药味探入鼻间,我突然扶着墙吐起来,恨不能将五脏六府通通吐将出来。
“娘······”我扶着墙尖叫起来,再顾不得自己刚刚不小心吐在胸前的酸臭之物。
何婆子听到这边的动静,脸色暮然一白,突然快速跑了出去道:“我去请大夫,你好生照顾他!”
大夫很快过来给他探了探脉,摇头道:“老夫再给你开副药,可你也要知道,这病······入肺腑太深,老夫实在无能为力,老夫人还应早作准备的好,怕也就是这几天了。”
“大夫再给我这儿媳把把脉吧,今天瞧她吐了好几回了,别是也过了病气才好!”何婆子浑浊的眼里满是泪光,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朝大夫说道。
于是大夫唤我过去,干枯的手指搭在我脉博之上,一会儿后道:“恭喜老夫人,您这儿媳乃是喜脉,目前来看,并未沾染病气,不过······有孕之人身体较之常人更为单薄,尽量避开些吧。”
我目光涣散的呆住,双手不由自主的抚在腹部。
何婆子突然激动起来,双手颤抖着要立马就去给祖宗上香。
“感谢老祖宗保佑,咱们老何家的香火,总算没有断在我手上······唔······唔······”何婆子跪伏在祖宗的牌位前,满是褶皱的面上挂满了泪珠,哭得极为压抑,我想,她大约是不想看何润生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润生,你要挺过来啊,快要做爹了呢。”何婆子守在何润生床边,轻轻拍着他的手臂说。
“文娘,往后你就住我屋里,润生这最后一程啊,娘来陪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