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家的人都晓得自甄朗云回府之后每月都要上一次陇寒山,去见一见蓝月寺的莲生方丈,甄朗云不信佛,众人也不知他上山为何。
飞扬身为甄朗云的心腹,最是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自半年前开始,爷就变得有些不正常,倒不是说精神或什么,只是行事作风不同于以往,瞧着更沉稳了些,有什么事也少与他讲了。飞扬自觉委屈,也不知是什么事触怒了爷,不再得他信任了,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问出了口,谁知彼时正在案前练字的甄朗云头都没有抬起,淡淡说了句“没有”便打发他了,这么久以来他越想越习惯,可也不得不慢慢的习惯了这样的主子。
京城有个智空寺,就建在国寺发法空寺的里边,上至皇家贵族,下至黎民百姓,说起祈福求事的,第一个想到的莫不是法空寺,却不知法空寺染了过多烟火气,里边的智空寺才是正经的佛门圣地,真正有大师驻地,一般人鲜有知道的,却不知六个月前甄朗云是如何得知,有一日突然告知飞扬要去寺里,飞扬省得自己主子,做生意的,哪里不曾去过,想当然的便以为是去谈事情,谁知这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每月雷打不动,必要去一次的。
不知为何他总是不喜主子去那等地方,今次是回了甄府的第一个月,他想着孟德镇没有智空寺,还很是沾沾自喜了一阵,谁知他却去了蓝月寺,当真是捉摸不透的很。
一如既往地,与方丈交谈时他是不能随侍在一旁的,飞扬以为还要等上一阵,谁知今日不知为何结束的这般早,还未到一个时辰,爷就从偏房里走了出来,脸上的神色是一如既往地高深莫测。
“爷,可是准备走了?”
“嗯。”
当真是一个字也不愿多讲了……飞扬又狠狠地郁闷了一次,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
“爷,我有一事……憋在心里许久了。”
甄朗云正跨出门槛,闻言只发出来一个声调,示意他说。
“为何每月,都要来寺里一趟呢?”
“我自有事。”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
飞扬委屈兮兮的住了嘴,再问下去也无甚意义了,听这开头,他就晓得爷不想说。
一路无言行至半山坡,甄朗云突然开口:“无须多想,我没事。”
飞扬本跟在甄朗云身后,一路低着头很是萎靡了一阵,初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了两秒才晓得爷这是在宽慰自己呢!
他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二少爷还有另外的伴读,他不过是跟着师傅学武,陪在少爷身边的玩伴而已,在他心里,那伴读穿着体面贵气,瞧着竟只比二少爷差一点点,少爷不在时,在院子里走路都是趾高气昂的,同龄的仆从、小厮、家生子,都爱一处捧着她讨好她,便是很有些婆子丫鬟,也对他谄媚的不得了,当时他真羡慕呀,谁知那伴读一时被众人宠的没了边,有一次竟失手打死了一个不服她的小丫头,彼时的甄朗云年仅九岁,已然能瞧出些现在这副沉稳无情的样子来了,处置起人来一点都不心软,后来他听说,那伴读,竟是也被同样的方式打死了……
他是学武出身,师傅自小便教他胆子要大,那几日他默念了这句话不知多少遍,却还是在夜晚的时候做噩梦,虽则他不喜那伴读,却也着实觉得太残忍了,对那个长相俊美漂亮,满脸都是漠然的二少爷就多了几分惧怕,总害怕有一日他也会沦得如此下场,就连在院子里服侍时,他也不敢像往常那样第一个凑上去了。
谁知总是事与愿违,那伴读死了没几日,他就替了那短命鬼从前的身份,做了少爷的新伴读,战战兢兢的好一阵,后来听二少爷身边的丫鬟说,还是少爷亲自指了要他来呢,如此一听,他更是害怕,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下一个就是自己,直到有一件事令他从此对少爷的看法发生了改观。
虽则做了伴读,原有的每日练武也不能短缺,习武之人,磕磕碰碰总是难免,便是每日回房之时身上都带些伤,谁知那一次太过惊险,从院子里那颗百年杨树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师傅每每看起,总喟叹说自己命大,竟这样都能捡回一条小命,日后必有后福,他年纪小,听了师傅的夸赞很是开心,然而到底是孩子,没有母亲或是个贴心的长辈在身边照顾着,到了晚上腿疼的厉害便止不住的哭,为了方便起见,他的住处同二少爷的住处隔得并不是很远,夜晚又哭的时候,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那个高贵的仿若带了光环的二少爷就站在门外,月光飒飒,月辉自他身后溢出,表情是一成不变的没有表情。
吓得他一惊,顿时止住了哭声,连忙下榻便要请安,谁知被他制止住了。
只见他稳稳的走至他的榻前,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白色的瓷瓶,放在他面前,声音冷冷清清,与他身后的月光别无二致:“止疼药,是我母家的秘方,你若实在忍不住便服上一颗,很快就好了。”
飞扬当时觉得,二少爷果真是天神转世的,谁说他冷酷无情了?实则温柔异常呢,自那以后,他便一改从前的心思,抛却了惧怕和偏见,死心塌地的跟着二少爷,虽然后来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但他已经知道了二少爷不是那样的人,也想通了,一命抵一命,那伴读死的也不怨,况他后来才知竟是那歹毒了心肠的孟姨娘送来的人,已经不知暗地里害了二少爷多少次,若非他家主子命大,怕是不死也是个残废的,知道这些事后,他恨不得把那伴读的尸首挖出来再鞭挞一百次方才解气!
想到这里,飞扬顿时又打起了精神,中气十足的喊了一声:“是!飞扬知道了!”
谁说二爷变了呢,这不是还同少时一般吗?
甄朗云却停下了脚步,望着天际漠漠云海,看了一阵,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才说:“去探查凝欢馆那日弹琴之人的身份,越详细越好。”
飞扬听他肃了声线,声音压抑又隐忍,含了不知什么样的感情,好似要喷薄而出一般,立时朗声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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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柳觅初就料到怜年定是要来问的,还不如她自己主动开□□代。
“你也莫要吃惊,方才那人,我有结交的必要,在爹爹的事上能帮上几分的,我有分寸,你且放心就是。”柳觅初不愿瞒她,慢慢的给她讲了清楚。
怜年听了这话,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有些埋怨的嘱咐:“姑娘以后做事,要提前知会奴婢一声,今日真是把我吓死了。”
柳觅初顺从的应下,又说:“适才的事就莫要回去同嬷嬷她们说起了,省的担心。”
怜年无奈说是。
待她们回去偏房,又陪着紫桃坐了一阵,瞧着天色差不多了,方才准备下山去。
这一路上柳觅初频频左顾右看的,紫桃好奇,忍不住问:“怎的这般魂不守舍?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约莫是因为有些累吧,况风景实在好,忍不住多看两眼罢了。”她淡淡一笑,掩盖住心下怪异。
莫说紫桃觉得她反常,便是她自己都有些不解这么做的原因,像是被勾了魂儿似的,想着想着便摇头笑了笑,自己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看一个陌生男子看的入了迷。
……
好容易出来一趟,紫桃便想着逛的尽兴些,又是去城东的香满楼排队买了点心,又是去成衣坊看了最新的样式,最后衣裳没买成,便买了一匹上好的布料回去,她说柳觅初眼光好,让帮着选一样,最后挑了一样店里最好的也是最贵的湖碧色碧霞云纹布,又买了一匹便宜些的藕荷色蝴蝶纹素布。
总之这般磨蹭着,又抱着那许多东西,回去果真不早了,谢过了车夫,入画进去大门喊龟公来帮忙。
凝欢馆到了营业的时辰,正式灯火辉煌的时候,入后院必要经过前厅,她们顺着小路走,免得惊了客人,从回廊望出去,明亮一片,缓歌慢舞凝丝竹,靡靡之音近在耳畔,瞧着是一副再美好富饶不行的场景,紫桃不由得看的入了神,随着曲调轻轻的哼了起来,清清澈澈的嗓音,空灵绕梁……直至走出回廊,她才回过头来与柳觅初唏嘘。
“当真有些怀念了。”
尘世万千,每人都有不同的机遇,人总是这样,身处何处总是不能随遇而安,等到离却之后,才晓得从前千般万般好。
柳觅初微微吐出一口气,笑了笑没有答话,她何尝不是如此呢?本以为在凝欢馆的日子是最屈辱最叫人厌恶的日子,总想着逃离,总想着计划能进行的再快一点,千方百计入了京,才晓得凝欢馆是多么安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