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围坐在厅堂内,柳觅初就隔着甄朗云,坐在他的旁边。
若放在往常,甄大老爷必定是见不惯的,就算指挥不动,无论如何也要说上几句,诸如“哪有妾当座的道理?”、“坏了规矩”、“无法无天”……之类的,但他今日余光看着柳氏,半声都不肯吱。
屋子里气氛缓和了不少,大老爷说不上什么神色,略带些尴尬,讶色也不曾完全褪去,复杂难辩。
之前带来的那帮人也尽被二老爷撵回去了,如今屋子外面只站着大老爷的随侍,婢女们进进出出的奉茶,一时间除了脚步声和屋外的蝉鸣也没别的声音。
二老爷率先开口了,问汤自酌:“不知汤先生是何时来了咱们府上,也不曾正经晋谒过,实在是怠慢了。”
汤自酌对甄鹏程没什么意见,拱了拱手,说:“汤某一介布衣,着实当不得二老爷如此费心,您客气了。”
甄鹏程看了一眼大老爷,面上笑呵呵的,说:“汤先生说笑了,咱们是亲家,哪有那么多说头。况今日府内上下也没有个正经官身的,这不是折煞了我们。”
汤自酌道:“亲家也说不上,我这外甥女如今还是没名分的……”说罢看了甄鹏辉一眼。
甄鹏程立时就明白了,温温的笑道:“此事合该是商议的,我早就和承逸商量着,您看什么时候方便上门一趟?淮北毕竟不是个近处,提前安排才是。”
甄朗云先是沉吟片刻:“此事已说过了,过段时日去阿瓦,就从淮北走。”正好将她送回汤家去,等回来才行大礼迎娶,否则只将她孤零零的放在这府内,就算多来几个飞翼他也心疼。
甄鹏程低头略作思索,随后点了点头:“这样也省事,只是三媒六聘不能少,你母亲去的早,明日回秦鄞正好说与你二叔祖,由你二叔祖母出面再好不过的。”
大老爷却是皱眉,他这个当正经父亲的尚且没有表态,怎么这几人便擅自当着他面做了主,虽说他在甄家惯是个说话不顶事的,但这自己的儿子,总不能也交由别人吧!
他咳嗽了一声,故作深沉道:“此事再议!”
柳氏的身份甄鹏辉再没什么可说道的了,但他大从心眼里不喜柳氏,再加上柳氏的出身,那更是和元妻像了个十成十!往后有这么个不讨喜的儿媳整日来他这里点卯,帮衬着儿子不和他一心,那真的后半生也没靠了!
这“再议”一出,又惹得满场人不高兴,剩下的都是小辈,汤自酌身为外人再不悦也不好说,只剩个甄鹏程能顶住。
他故意曲解了大哥的意思,对着汤自酌笑说:“我的意思和大哥一样,万事方得仔细的商议,此事不能敷衍了。”
甄鹏辉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说:“天气太热了,我去叮嘱厨房送一碗酸梅汤来!”说罢便起身往院子里走了。
甄鹏程没有看他,顾自和汤自酌攀谈。汤自酌身为读书人,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况为了外甥女日后在甄家好自处,索性就都说了,把日后预备出仕的打算也讲给了二老爷听。
二老爷不像甄鹏辉,一听便知汤自酌这是来给外甥女撑腰的,话里话外也说的够明显了。你甄家虽说家大业大,却也不能在大康只手遮天。
彼时他也听过些风声,宏元年间的殿试是冀亲王主试,汤自酌说来是冀亲王的门生。仔细算来冀亲王也是直系的皇室,虽说只与当今圣上是堂亲,但也不能改变他姓冯的事实。
汤自酌是冀亲王的门生,若是要出仕也是冀亲王一句话的事,已是这个年纪了,升官也快,有个状元的名衔顶着,甚至不怕满朝文武说闲话。
想到这个甄鹏程就是一阵感慨,撇去这些不谈,能将柳氏女娶进内宅,也不失为一段佳话了。
在二老爷心里,柳觅初扶正一事已是木已成舟了。当然,扶正这名声还难听些,这得算是新娶,往后府内上下也要打点,之前的这一切就都不算作数了。
两人又说道了一个午后。
作别了汤自酌,甄鹏程就去找甄鹏辉了,他得把大哥敲打清楚,万万不能叫他办点事也不懂。
甄鹏程也不瞒,先把利害关系拎出来,让他知道厉害了,方能把后面的话继续说下去。
初时甄鹏辉还是满面恼意,一听汤自酌要出仕,立时便默然不做声了。
二老爷长叹一口气,道:“大哥,这些年你也没有为承逸做过什么。”
甄鹏辉横眼:“作为甄家的嫡长子,我难不成还虐待他了?!”
“你自己想想,我所说的可是同一回事?穿衣吃饭上不曾亏待了便能拿出来说道了?早几年他跟着父亲读书,你可能问过一次学业上的事?大嫂离世的时候你又在乎过这个孩子的心思?承逸跟着老三在京多年,你送过一封书信问候?”二老爷今日是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大哥,平心而论,这孩子你亏待的紧,没有做一件父亲应该做的事,拿捏姿态上你倒是着紧!”
甄鹏辉又不说话。
他还能怎么说?儿子跟着父亲长大,父亲最看重最疼宠的便是这个嫡孙。这一辈行“俊”,唯独儿子的名字是父亲亲自取的,朗云,注定了与众不同。
有父亲在,哪里轮的到他这个父亲检点儿子的学业?何必去装模作样,本也对他没什么感情。
后来送去了京城,有他三叔看管着,听说结识了不少官员,更不必他操心。
这个儿子从小便不费他忧心,没有感情也是正常的事。
甄鹏程说:“大哥,我只与你说这一回,这姻亲势必得结成,柳氏哪里都不缺,就是身份上也不差。你就是不看在承逸和汤家的面子上,这柳家的情分咱们也得顾全了!日后莫要再提扶正孟氏的事,有我在一日,就不许此事发生!”
甄鹏辉听得心烦意乱,经过了这几天发生的事,他也渐渐消了扶正孟氏的心思。嘴上虽不说,但心中就是这么想的。现在听弟弟又因着这事对他变脸,他自然心里不高兴,烦躁的挥了挥手:“知道了!”
*
汤自酌今日的好心情也算被甄大老爷毁了个够,两位老爷一走,便有源源不断的礼送上斓风院的门来。
汤自酌知道这是赔礼。
但是身为读书人,最不屑的便是这个,就是今日甄鹏辉送再多的礼来,他也还是不会因此就对他有所改观。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甄家的家主态度恶劣至如此地步!
柳觅初见他不高兴,心里也不舒坦,自己习惯了甄鹏辉的冷言冷语,但舅舅没有见过,今日他这么一闹,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打自己脸,舅舅如何能好过?
她一向都是这样的,自己在外如何吃亏如何心酸都能忍,独独见不了亲近之人为自己忧心。
遂转移开话,说:“舅舅,时候也差不多了,晨起你说的那幅画也该裱起来的,我还等着看看您的没骨花卉呢,听说是极为了不得的。”
汤自酌看她:“倒不知你从哪里学来的拍马屁,我做的分明是绿肥红瘦图,哪就是什么没骨花卉了?”他也清楚外甥女这是做什么,当下也配合的装作无事的样子。
柳觅初笑:“管是什么的,我从来作画也不好,幼时父亲为我找了专门作画的老师,可惜没天分,还得舅舅指点。”
“熟能生巧的事罢了,日子久了自然能画出风骨来,还是不够努力,哪来天分一说。”
她皱了皱鼻子:“怕是此生也与作画无缘了,只得多看看舅舅的解了馋也算。”
汤自酌摇头笑,坐了没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
柳觅初是有话与甄朗云说的,她拉了甄朗云进里间,问:“二老爷是如何知道我父亲乃柳寒儒的?”
他淡淡的握起她的手把玩:“你当真是个傻的。”
她不服气了:“二爷怎的如此说话。”
甄朗云就叹气:“你果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这么一说便叫她心里惊了惊,听这话的意思,她合该是记着什么的,可是现今忘了。
大老爷一听柳家的名字便默不作声,明显是柳家与甄家还有什么关系,但她绞尽脑汁却半点想不出来。但这么一通闹也叫她想明白了不少事,同时又因此多了不少疑惑。
她在凝欢馆几载,基本是足不出户。初识甄朗云那一日听说也是他几年来头一次从京城里回来,那么在不认识她的情况下,他缘何就对她在意上了,缘何就是揪住她不放?
她去涂山的庄子上,甄朗云也在,但是她彼时说出去不过一介普通女子,为何就邀请她去了甄家的别院?若非她自作多情,定然是早就对她有了感情。
但此事又确凿无疑,甄朗云的性格冷淡漠然,就算是之前见过几次,也不会好端端的就对她在意上了,更不要说强制带她去别院里。
还有在金店了,他见面就是生气,想来也是因为那条送与他人的绦子的缘故。
快入孟德关口的林子里,山贼追杀,偏生就有一批护卫赶来救她,那护卫临死前对她说,他家主子定会护她周全,彼时她以为护卫许是认错了人,她无亲无故的,能有谁愿意舍生护她周全?可是她在林子山洞里快要病死的时候他出现了,他救了她,一路回了甄家妥帖的安顿……
在她对她还是全然陌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对她情根深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