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深秋时节,落英缤纷,整个山阴城中,处处可见的,就是随风起舞的花瓣,时而打着旋儿往上飞,时而轻轻缓缓地落下来,美不胜收。
而这个时候,也是人们开始从忙碌的春耕,到最后秋收时节刚过,最是能松口气的时候。
一年的辛苦,全靠老天爷会不会赏口饭吃,没发大水,没有蝗灾,那就是最好的,各家各户看着院子堆起来高高的作物,总算是能把提了一年的心给放下来了。
这个时候,也是大家都喜欢出来喝一杯的时候,一边吐槽一下谁家懒惰,都这时节了,还没有收割完,一边说说,今年冬天打算如何度过。
而一向都很八卦的七大姨八大姑们,这时候就更是激情得很了,因为这个时候,往往是最好说媒成亲的日子,那些平日里在地里忙着耕种的年轻人,就不耐其烦地一次次向大家讲述着自己的好处,希望能被介绍一个端庄的姑娘。
也是在这个时候,大家才能计划一下将来的事情。
就随着这些落入城中的花瓣,从钱塘来的书信,也到了王家,徐有福乐呵呵地看着小丫寄过来的信,一遍又一遍,似乎永远都不会厌倦。
“小丫说什么了,给你乐得一上午了,蹲在墙角都不会动弹一下的?”
王凝之已经是第三次出院子活动了,对于徐有福表示非常嫌弃,这个人怎么就一点儿都学不会自己的泰然自若呢?每次收到信就是这种傻乎乎的样子,而且接下来的几天,王凝之都可以想象到他会做什么。
那就是为了回信,四处求人,想要获得一些灵感,虽然之前在绿荫村里得到谢道韫指点,不再找人代笔了,但徐有福总觉得每次想要跟小丫说的话太多,自己又写不出来几个字,就只能找人教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头蹦。
“小丫说,钱塘那边的生意很好,让我不用担心,还说给我做的衣裳,下次写信的时候就能做好了,到时候让家里的商队一起带过来。”徐有福傻呵呵地回答,脸上又突然显露出一种焦急之色:“公子,你说我是不是该回礼?”
“呵,呵呵,”王凝之皮笑肉不笑,“你哪次不回礼了?我看你那点儿小家当,差不多都送去钱塘了吧?上次连我爹以前赏的茶壶你都要送到钱塘,这次打算送什么,铺盖卷儿?”
徐有福扬起脸,“那怎么行?小丫辛辛苦苦地给我做衣裳,我肯定要给她好东西,才算对得起她,可是今年咱们一直忙着在外头跑,我也没攒下什么好东西来……”
“打住,打住!”王凝之嫌弃地撇撇嘴,“你小子今年也没少弄东西吧?在京城的时候不就买了好些?”
“是,是买了不少,但上次我就让家里的给送去了,这不是还没几天呢,我也没想到小丫会这么快来信。”徐有福挠了挠头,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只是他这大饼子脸,不仅没有可爱的效果,还显得分外猥琐,尤其是对于知道他心思的王凝之来说。
“你还想敲诈你主子?”王凝之一瞪眼,“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还要负责给你准备礼物?”
“不是给我准备,是帮我准备,公子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看在我这么多年为你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打架的事儿总是第一个往上冲……”
“拉倒吧你,还第一个往上冲,哪次不是溜得飞快?一看打得过,就在那儿狐假虎威,一看打不过,跑的比我都快!”王凝之直接打断,并揭露了他的真实面貌。
但徐有福的脸皮,跟了王凝之这么多年,早就厚过城墙了,腆着脸谄媚地笑道:“公子啊,你看看,咱从京城弄回来那么多小玩意儿,好玩的,我就拿几个给小丫送过去,她年纪还小呢,肯定喜欢,到时候我也跟她说清楚,这是公子你给的,她肯定会非常感激你,等我成亲的时候,你坐在上位,我们给你也敬酒……”
王凝之撇撇嘴:“怎么,我不给你这东西,我就不能坐上位了?你们就不给我敬杯酒了?我倒是想知道,我不坐在上位,谁敢坐上去?”
“不不不,那怎么会呢,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不愿意,但只要有我徐有福在的地方,公子你都是上位,谁不答应我就跟他拼了!”徐有福挥了挥拳头,一副忠心为主的可耻样貌,又说道,“但是公子你想想,到时候小丫给你敬酒,如果心存感激的话,是不是更会恭敬一些?你可是主子啊,不是会更有面子吗?”
“哦,我不给,她就敢不恭敬?”王凝之斜着眼睛。
“当然也会恭敬啦,但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表面上的那种恭敬,当然不一样,公子,你一向教育我要以德服人,让大家心悦诚服才好,小丫是我未过门的,那以后也是要在咱府里办事儿的……”
“行了行了,”王凝之不耐烦地摆了摆袖子,“反正你就是赖上我了是吧?”
徐有福抿着嘴,努力地挤了挤眼睛,但很可惜,并不能成功地落泪,所以只好干巴巴地开口,显得非常虚假,“公子,我可是你最忠诚的仆人啊,我现在落了难,只能找你了,难道要去找别人,然后让他们说公子你居然不照顾自己的下人吗?你放心,就算是你不管我,徐有福也绝对不会让别人来诋毁你!”
就在王凝之翻白眼的时候,谢道韫走了过来,嫌弃地瞧了一眼主仆俩,“又是怎么了?你们俩在这儿演什么主仆情深呢?恶不恶心!”
“你也觉得他恶心是吧,我已经在计划换个人伺候了,这……”王凝之回过头,开始诉苦。
“夫人啊!”徐有福一声惨叫,打断了王凝之的话,“帮帮我吧,有福过得不容易啊!”
谢道韫倒是吓了一跳,连连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在听过之后,像王凝之一样耸耸肩,“就这?我做主了,你去找绿枝,拿钥匙,让她带你去挑几件。”
瞧着徐有福就要溜,王凝之抬了抬眼皮,“不是说,就算是我不帮你,你也不会跟别人说的吗?”
“这个,那个,嗯,情绪上来了,一下没控制住……”徐有福腆着脸回答,话都没说完,就溜走了。
谢道韫也是白了一眼,“多大点事儿,你也至于跟他纠缠,你们俩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人,能不能成熟点,我发现徐有福一般办事儿说话还是挺靠谱的,但只要你在,就跟换了个人一样。”
王凝之沉重地点点头,目光很含蓄,“夫人,难道你是说,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他带歪了?”
“是啊,我说的不够明显吗?”谢道韫反问。
谷藣/span王凝之仰天长叹。
别人家的夫人,那都是很照顾丈夫情绪的,自家夫人,简直就是拆台第一人!
等到徐有福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库房,绿枝也心满意足地关上了门,这傻瓜,以为他挑的都是好的,却不知道好的早就被自己藏起来了,除了公子夫人,谁都别想见到!
而外头的王凝之夫妇,也都换好了衣服,这就打算出门了,今儿中午是老爹宴请诸位亲朋好友,各家士族,那当然是要先去了,虽然王凝之一向是坚持英雄总是最后登场的,但毕竟老爹这个黑恶势力太过强大,所以大丈夫还是要能屈能伸的。
而在询问过后,了解到丈夫心思的谢道韫,也只能无奈,对于丈夫这些奇奇怪怪的坚持,她是不能理解的,但无所谓,只要不涉及大方向,对于丈夫的小爱好,谢道韫还是很支持的。
毕竟这年头,能像丈夫这样既有本事,还一心一意对自己,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的男人,可太少了。
没必要为了一些不值当的小事儿和丈夫闹不愉快,更何况,从嫁过来开始,谢道韫发现自己的心态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些变化,从以前的以礼为先,到现在觉得并无所谓,甚至还有些认可丈夫。
我谢道韫的丈夫,凭什么先过去等别人,就该摆足了架子,让别人等我们!
当然,这种心思是绝对不能和丈夫说的,不然他更加猖狂嚣张了,那可就不是谢道韫想看到的样子了。
这时候家里头王羲之夫妇和王玄之都已经去了,剩下王凝之两口子则负责带上这些小的,至于何仪还是要继续休养坐月子。
有谢道韫在,所以不论是最闹腾的王徽之,还是最粘人的王孟姜,那都是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像一群小鸭子一样,排着队往外走,看的王凝之一脸欣慰,就在刚刚,自己还想着怎么能让这些小家伙消停一会儿,别在宴会上丢人,想不到妻子一句简简单单的‘要给小侄子’做个好榜样就让他们都变了一副样子。
哪怕是最小的王孟姜,一听这话,都很自觉地努力表现出一副大人的模样,还跟王献之就‘谁才是小侄子最好的榜样’展开了竞争。
好客楼,今儿主事儿的不是贺家的子弟,而是贺家的几位叔伯,谁都知道,这是近几年以来,北方士族最大的一场宴了,不敢掉以轻心。
王羲之夫妇负责的是在里头招待各家家主,各位名宿,还有些会稽官员,而王玄之的主要责任就是站在大门口,用一脸从不曾有的笑容来让大家觉得自己热情好客。
王凝之咂咂嘴,站在旁边:“大哥,你这样的假笑,比平时更恐怖了。”
王玄之嘴唇微动:“那有什么办法,总是要笑的,难道我还板着脸吗?这些人毕竟都是来祝贺我有孩子的。要不你们两口子来代替我站会儿?”
王凝之‘呵呵’干笑两声,脚步悄悄地往后挪,“大哥,令姜早去陪贺元新她们那一帮的好姐妹了,你总不能让我站门口吧,这样,我去帮你招呼客人,你先坚持着。”
王玄之默默瞪了一眼已经消失在里头的王凝之,真是好兄弟啊!
或许是王凝之气场太强,也或许是大家对他的光辉事迹已经免疫,总之,今儿很明显,狐朋狗友们更加关心的是王涣之。
“季常啊,你这次在江州,可是出了名,我前些日子去江州,依然能听到大家在一轮你,说你年少而广博,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只等你再去江州就学,以后为江州也添份儿光彩。”齐华义端起酒杯来,笑呵呵地说道。
王涣之回以微笑,“都是大家谬赞了,江州论学也不过是大家谦让,我又侥幸而已,不值一提。”
“季常果然是谦虚向学,你若是侥幸,那谁还敢说自己是真才实学?”
“就是说啊,季常打算何时再去江州,入哪所书院?我这可是奉命而来,江州的赵家大人托我来问的,你也知道,赵大人家里,可是有个闺女秀外慧中,正在挑选夫婿呢……”
王涣之笑着摇摇头,“这话可说的让我受之不起了,再说了,我以后去哪儿读书,还未定下,也未必就是江州了。”
“啊?你这次去江州,与各家书院学子论学,难道不是为了将来做选择?”
“我只是去游玩的时候,偶遇此事,觉得好奇,便参与其中了,论学而已,并没有多想……”
“季常这滴水不漏啊,倒是给兄弟们说说,哪儿还有什么好书院,让我们也沾沾光……”
瞧着那边火热,王涣之在人群之中谈笑自若,王凝之淡淡笑着,举着杯子站在楼梯边上,而身边周泽清凑了过来:“叔平啊,你家可真是各个豪杰,老三我以前看着就是个爱玩的小子,年初你娶谢家姑娘的时候,他还跟我们喝酒划拳,现在就已经名声在外了。”
“可别捧他,这小子本事不大,嘴皮子倒是利索,本就心高气傲的,再捧一捧,连天高地厚都不知道了。”王凝之笑了笑。
周泽清撇撇嘴,“你可别说这种话,别人倒也罢了,你这个最是心高气傲的人,还好意思说自己的兄弟?”
王凝之笑意不减,只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温度:“今儿大家对我视而不见,见了我就躲着走,总不能是因为我心高气傲吧?”
周泽清站在他身边,轻轻叹息,“登高而觉孤,你如今已经跟大家不同了,谁愿意来你身边呢,只会显得你更优秀,我们更差劲。我若不是你的好友,我也不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