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山阴。
王家大宅里,前厅之中,气氛相当凝重。
王羲之夫妻二人,坐在上首,面前是一堆文稿,还有一些纸张,王羲之翻一会儿卷轴,就提笔写一个字,而郗璿则将丈夫写下的这些字,并以之前的那些,一边整理,一边筛选着。
其余的王家人,也都是一本正经地坐在案几后头,就连生产后从不出门的何仪,都坐在王玄之身边,紧张地在案几底下抓着丈夫的胳膊,她的丫鬟就陪坐在侧,怀里抱着王家最新的香饽饽,也就是王玄之的孩子,而孩子很是安静,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王玄之脸上平淡得很,眼睛却不一样,每次老爹写下一个字,都会急切地远眺一眼,看见了就会低声和妻子说,看不见就一脸难受,但也不敢随便上去打扰。
而王凝之两口子,就坐在大哥的对面,谢道韫也是在翻看着一些典籍,至于王凝之,就负责坐在那儿假正经。
不仅是他们,就连最近被关禁闭的王涣之,今儿也被放了出来,也不像之前那样和爹娘较劲了,很认真,很热烈地等待着结果。
而王肃之也非常难得,手里居然没有书卷,一脸的沉思状,还要负责冲着一边的王徽之皱眉瞪眼,来让他也安分些。
至于王操之,王献之,王孟姜三人,则是老老实实地在一张宽案几后边排排坐,急切地等待着这个神圣而伟大的时刻,尤其是对于王献之和王孟姜而言,这还是头一回参加这种事情。
看着前头,王羲之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大家的心都被揪紧了,这可是王家的大事儿,必须是王羲之两口子做决定的。
和郗璿对视一眼,王羲之淡淡开口:“伯远,你来把这些拿过去,给大家分开看看,也选一下好了。”
王玄之赶紧走上前,把郗璿整理好的,已经汇总在一张纸上的名字拿了来,何仪难掩急切,不等丈夫走过来,就已经伸出了手,接过纸后,一个一个看着,而随着其他人起身,沉闷的空气也就被打破了。
生怕这一群人影响到妻子,王玄之只能冷着脸阻拦,“叔平,你去爹娘那儿,把剩下那张拿起来,让弟弟们都可以看。”
王凝之鄙夷地瞪了一眼他,居然为了妻子能安心选择,就把弟弟们都赶走了,真是不像话,但脚步却不停,拿上郗璿面前多的一张,站在旁边,将纸举了起来。
瞧着兄弟们都在看自己胸前的纸,一个个研究上头的名字,王凝之就这样被自愿地,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人形立杆。
而那边,王羲之却低声:“想来想去,居然还是这臭小子想到的名字,最是不错。”
郗璿点了点头,露出个笑容来,“伯远两口子都想着让孩子能平安长大就好,不做他求,那自然是一个‘安’字即可,而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讲究一个在将来,孩子面对那些是非困惑,能安然处之,如此说了,倒是贴合。”
王羲之小胡子一抖,“你倒是个能说会道的,硬是给他找由头,叔平还能想到这些?”
“他肯定是想不到这些的,”郗璿笑了笑,“也算是无心成的一桩好事吧。”
说着,瞧了一眼忿忿不平的丈夫,郗璿白了一眼,“你呀,都这把岁数了,还跟孩子们较劲,只要是个好名字,谁取还不是一样?自己闷在书房里头研究了一整天,最后还不是要选这个?”
王羲之不爽地撇撇嘴,“下次,下次我一定会比他们想的快,这次是个意外,谁能想到伯远两口子就这么点儿念头,一不求文采,二不求声誉的。”
“伯远自小体弱,也是幸运才能有今日,自然对这个很是看重的,等以后再有孩子的时候,心意自然会变,到时候我们再来研究吧。”郗璿无奈地瞧着丈夫,年纪越大,越是小孩子脾气,也只能安慰着。
“我意,王安之,你们觉得呢?”王羲之皱了皱眉,重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开口问道。
“是个好名字啊!”还在那里做人形立牌的王凝之第一个开口,虽然不是很累,但总感觉这很不合理,何仪和谢道韫坐在那里看着一份儿,然后自己就像个大猩猩一样站在这儿给大家看。
何仪抬起头来,和王玄之对视一眼,轻轻点头,王玄之便行礼:“我夫妻二人,也属意这个名字。”
王羲之‘嗯’了一声,刚要开口,就听到那边老五王徽之突然叫唤了一声:“大哥,你真的不考虑我昨儿给侄儿想出来的名字吗?”
王羲之疑惑地看了一眼,却见到王玄之一脸尴尬的表情,于是自己问道:“老五,你想的是什么?”
“哼哼,”王徽之很是傲娇地笑了笑,负手而立,说道:“我大侄子一看就是天人之相,星君下凡而来,名字当然要叫‘王不凡’才好!”
场面顿时就僵住了,谢道韫的第一反应就看向丈夫,狠狠地盯着,眼神之中透露出‘这要是你出的主意,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目光烁烁。
王凝之赶紧摇头,同时用撇嘴来表示这种毫无文化,毫无格局的名字,绝对和自己没有关系。
谢道韫这才缓缓点头,心里松了口气,别的事情可以随便说,但大嫂对孩子可是十分上心的,这么没品的名字,要是孩子们起的,多少还能说得过去,也算是寄托了对大侄子的关心和期望,但如果是丈夫起的,那可就要挨批了。
大哥那里还好说,谢道韫可不想让大嫂对自己两夫妻有什么不满。这种家庭关系,还是要小心维护的。
果然,王徽之意气风发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意气风发地领取了‘禁闭’卡一张,最后就只能卑微地坐下。
“那就给这个孩子起名为‘王安之’等到了年纪,再论字即可。”王羲之看着大儿子夫妻二人,缓缓说道,同时大笔一挥,面前一张白纸上,王安之三个字跃然而上。
字迹当然是不必说了,就算是王羲之本人,都相当满意,但为了他的第一个大孙子,王羲之还是决定:“等明日,伯远随我去你师公府上,求她老人家为孩子赐字。”
王玄之点头答应,接过来王羲之手里的字迹,和妻子对视一眼,喜笑颜开。
何仪笑眯眯地接过来孩子,抱在自己怀里,轻声:“王安之,王安之,这就是你的名字了,可一定要好好地长大。”
就像能听懂她的话一样,孩子突然露出个笑脸,‘嗬嗬’地咿呀着,何仪顿时一脸惊喜,看向丈夫:“他喜欢这个名字!”
王玄之笑着点头,孩子的笑容也仿佛感染了这个气氛,就算是王羲之,也总算不板着脸了,和郗璿一起走过来瞧了瞧孩子。
毕竟孩子还很小,何仪也不能在外头多坐,于是很快就回了王玄之的小院子,兄弟们也都跟着过来,以王孟姜为首,陪在孩子的身边,笑嘻嘻地打闹。
而王玄之,王凝之俩兄弟,则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中,闲聊着。
“你打算明日就动身?”
王凝之点了点头,“早些去,一来天气好,二来也能早些回来,毕竟路还是挺远的,看看海也就要回来过年了。”
王玄之‘嗯’了一声,“我倒是不担心你,你如今自己心里有主意,做事儿也有令姜在身边,不会有问题,就是老三这里,还要你明年去安排。”
“放心吧大哥,我明年自然要回书院去一段时间,到时候去看看张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这个张彤云,又是个什么想法,不过最好是让老三打消这年头,南方士族,张家的姑娘,和我们可是八字不合啊。”
王玄之瞪了一眼,“浑说什么,哪儿来的什么八字不合,我倒是想让老三放下,可你也知道这小子,从来就是一根筋,若是别的事情,他早就跟爹娘低头了,这次却为了个姑娘这么僵着,恐怕这事情没那么简单。”
王凝之耸耸肩,“没关系,老三看上人家,还要人家看得上他呢。”
“没看上他,怎么会写信给他,让他去钱塘读书?就为了论学?”王玄之冷笑,“别的不用说,你都在钱塘两年了,也是跟她打过照面的,我怎么没听说她给你写信?”
王凝之陡然一惊,瞧了一眼屋里,“大哥,这话可不敢瞎说,给令姜听见了,没有的事儿也能被她弄成发生过的,然后我就麻烦大了。”
“所以啊,你也知道这就不是个正常的事情,老三这里倔得很,听不进去话,张家的姑娘咱们也没办法。”王玄之叹了口气。
“小事儿,”王凝之露出个笑容来,“老三这边管不住,难道还管不住一个张家姑娘?你要是担心这事儿,我明年去钱塘,会把这根线给他掐断,老三再喜欢人家,人家不搭理他,自然也就罢了。”
“别乱来,”王玄之深知自己这个二弟的行事风格,急忙开口:“这本是一件好事,情投意合的好事情,只不过是我们要和江南士族联姻,不太恰当而已,没必要弄得大家脸上都难看,下不来台。”
王凝之轻轻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就是令姜上次说,要是真的难以拆散,就当是为了三弟,要想个法子帮他玉成。”
王玄之苦笑一声,“你嫂子也是这个意思,说的就好像我们这当哥哥的,不愿意给老三找个好夫人一样,可这种事情要做起来,难度太大,别说江南士族不会答应,就算是我们这边,哪怕其他北方士族都沉默,难道琅琊王氏的长辈们,也能点头?”
“这事情越是要做,对老三来说,才是越难,倒不如从头便放弃,不过是和那女子见了一面,难道就真的能生死相许?”
叹了口气,王玄之轻轻摇头,“我现在也不清楚,是帮老三斩断这姻缘,让他活得轻松简单些,还是帮他去面对这未来的困难,哪一种才算是对他好。”
王凝之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大哥,你就是这样,凡事都想得太多,其实有什么分别?不论是帮他去了这麻烦,还是帮他度过这麻烦,都是对他好,只看他自己想要如何。”
“对我们来说,对整个琅琊王氏来说,当然是该去了这麻烦,如今江南士族本就是一团乱,谁沾上谁倒霉,何况我们本就希望如此。”
“若是和张家有了姻亲,未来当然会有很多变数,但若是老三执意如此,也难说我们能狠得下心来,不过我们要是帮他,恐怕老爹会对你很生气吧?”
王玄之笑了笑,“我知道,爹爹一向觉得我思虑过多,心肠太软,不舍无所得,想要我能一切都从琅琊王氏出发来想事情。可惜我还做不到啊。”
“爹爹为王家牺牲了太多,如他当年,明明心有大志,却为了保全琅琊王氏,抹去当年王家长辈之乱,甘愿一辈子守在会稽,”王凝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所以才有了今日王氏之底蕴,如今你要入京,那确实该心狠些。”
“我明白,只是自从有了这孩子,有时候我想,或许是自己真的不如爹爹,我很担心以后会达不到他的希望,愧对爹娘栽培,愧对我琅琊王氏,也不能给孩子做个好榜样。有的时候,我都会羡慕你,可以活得轻松自在些。”王玄之揉了揉眉心,这些话,大概也只有王凝之才能明白,才能懂自己。
“大哥,别想那些没用的,”王凝之蹙眉,很认真地看过去,“如果明儿开始,咱俩换换呢?我准备入京为官,你去做个隐士?”
王玄之想了想,苦笑,“我倒是可以,可老爹那里是过不去的。”
“这不就对了?”王凝之拍拍手,“你说担心自己能力有限,那你觉得,自己比得上老爹吗?”
“比不上。”王玄之叹了口气。
“所以啊,”在王玄之惊讶的目光中,王凝之笑呵呵地开口:“既然你比不上他老人家,那为什么不相信老爹的眼光呢?老爹选你入京,执掌我琅琊王氏,天下士族,却不选我,自然有他的道理。”
“或许只是因为我为人轻佻,或许还有别的含义,但这无所谓啊,自己想不明白的,就让聪明人去想,老爹比我们聪明,那就相信他的决定,老爹说你行,那你就是行。”
兄弟俩人对视一眼,王玄之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