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小青峰,书院里有这么一股音乐热情在燃烧。
谁都知道,这是广陵散啊!
而且,能让自己有这个机会学习广陵散,还能学到大概是目前世上最全面充实广陵散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书院了。
学会广陵散,价值不言而喻,基本可以这样说,如果在一群人之中,有一个能弹奏出广陵散来,那所谓的君子六艺,在‘乐’这一点上已然是超出了其他人,不再需要进行额外的比较了。
音乐,诗歌,舞蹈,一曲广陵散,足以撑得起场面来。
都是世家公子,谁不想享有清誉呢?
于是,从书院的一角,到书院的另一角,几乎是每间房里,都会传出不太优美的琴声。
甚至连山长夫人所说的过几日考核,都不太重要了,众所周知,考核所为的,就是要督促学子们,可如今的学子们,大概是这三年书院生活里,最积极主动的时候了。
要说谁练习得最好,那当然是祝英台。
本就以琴艺见长的她,在这时候,更是显得与众不同,同样的几页琴谱,在她手里,很快就变成了优美的音乐,但即便是祝英台,也很难达到高超水平,毕竟,广陵散与平日里那些舒缓的曲子不同,这样的曲子,慷慨激昂,就算是同样的拨弦,也要比正常的曲子快上许多。
但是这些,对于一心要掌握广陵散,并且将其练好的祝英台来说,并不是多大的难题。
多练就是了嘛!
于是,王凝之的隔壁,几乎就没有停过。
这对王凝之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困扰,严重影响到了日常休息,在数次爬墙头沟通无效后,两人隔着墙,展开了一番剧烈的争吵,最后演变成不讲道理的互相谩骂:
“你腿那么短,个子那么低,还想弹好广陵散?”
“我腿短怎么了?弹琴用的是手指,就你那连个水墨都作不好的手,这辈子也赶不上我!”
“哟哟哟,瞧给你厉害的,就你那手指头,粗的像树根,书院里头一共没几张好琴,估计等你练好了,书院的琴都坏了,你还是老实点儿吧,在地上划几根道道,假装自己在练琴就是了!”
“我呸!你这就是纯粹的嫉妒……”
漫长的对骂之后,王凝之气喘吁吁地进了屋子,端起茶壶来,对着茶嘴就是一顿喝,好不容易才舒缓下来。
然后就苦哈哈地站起来,瞧着一边已经把琴修好的妻子,“咱们练到哪儿了?”
谢道韫回过头,白了一眼,“今儿给你休息一下午好了。”
王凝之眼前一亮,自从大家开始学琴,妻子就很自觉地向山长夫人申请了最难的,也就是教授王凝之,然后两口子就开始了勾心斗角,王凝之花样百出,试图解脱,谢道韫见招拆招,略胜一筹。
于是,王凝之就被迫每日里进行练琴,但对于这一部分,王凝之自觉是没什么天赋的,尤其是在隔壁魔音贯耳的情况下。
所以,才有了刚才两人对骂的激情时刻。
而谢道韫则是笑了笑,对于丈夫和祝英台时不时爆发出来的吵闹并不觉得麻烦,也懒得管,今儿自己早上过来,祝英台也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自然不会在自己面前失礼,而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像丈夫这种的,也确实是忍不了。
“这几日都给你闷坏了,就让你休息一下,不过明天开始,可要认真了,不能再故意把琴弄坏。”
王凝之尴尬地笑了笑,“这个,我其实也不是故意的,说起来你可能不信,都是那张琴先动手的。”
谢道韫露出个迷人的微笑:“原来是这样,那我改一下,明儿开始,不管是谁先动手的,反正琴坏了,耽误练习,我就怪你。”
说着,她的眼睛眯了眯,声音也凝成一条线,“夫君,我可是跟山长夫人打了包票,一定把你教会的,你不想让我丢脸吧?或者说,你应该知道,让我丢了脸,会有什么后果吧?”
王凝之并不打算挣扎,每次妻子这么说话的时候,那都是不能商量的,为了保住自己一下午的休息时间,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没问题,那今儿下午,我们干什么?”
谢道韫站了起来,“琴已经修好了,我就上山去了,今天弹琴的时候,我好想感觉出点东西来,似乎这三种残曲里,兰儿的那个,才是对的。我要去和山长夫人,兰儿商量一下。”
“那我呢?”王凝之愣了一下。
“你该干嘛干嘛去,”谢道韫很随意地摆摆手,就将丈夫给打发了,“四处逛逛,看看书,要不去骚扰一下别的学子,随你开心就好。”
瞧着妻子已经要走出屋子,王凝之撇撇嘴,“我上当了啊,你这不是心疼我,是自己要溜,才给我放了个假。”
谢道韫回过头,笑着点头,“那不然呢?”
……
站在门口,王凝之望着妻子远去,哀叹一声,肯定是受到了王兰的影响,以前那个脸皮薄薄的妻子,是一去不复返了,这种堂而皇之的承认,是自己意料之外的。
既然心情不好,那当然是要散心了,就这样,王凝之开始了自己的书院半日游。
第一站,当然是最喜欢的王蓝田同志。
站在门口瞧了几眼,王凝之很是讶异,里头只有跟他一个,正在对着本子弹琴,虽然只是一下一下的那种,但这种认真的态度,让王凝之相当好奇:
“蓝田兄,你居然会在这儿弹琴?”
听见声音,王蓝田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本子盖住,瞧见是王凝之,这才轻松了一丝丝,但又马上更紧张了,“你,你来干嘛?”
“唉,再过些日子,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我怎么能不来看看你呢?上次过来,那还是一年前,我记得当时你是给我准备了什么茶来着?”
王蓝田露出个苦笑,“懂了,我这就去泡茶,今年只有映山红做的花茶。”
“也行吧,我也不是那挑剔的人。”王凝之边说边在屋子里转悠,瞥了一眼桌上,掀开上头的纸,皱了皱眉,这本子上确实是山长夫人给的琴谱,但是周围这许许多多的笔记是怎么回事儿?
“你现在是跟张齐杜住一屋的吧,他人呢?”
“回家去了,说是最近张家有什么聚会,长辈们会来,所以他也去露个脸了。”
王蓝田回过头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王凝之在观赏了,也只能无奈地说道:“我不会弹这个广陵散,但是杜雪说最好能学一些,就给我做好了笔记,让我照着学,能弹一点是一点。”
王凝之赞叹:“你可真是捡到宝了,傻人有傻福。要不我去跟山长夫人说一下,过两日的考核课上,你来给大家表演一次?”
“别,别,”王蓝田急忙摆手,一脸的焦虑,“这就已经快要命了,我可不能去表演,我就混过去就行了。”
王凝之耸耸肩,不置可否,王蓝田只能无奈地开口:“你就说吧,想要什么,反正我没钱。”
“你钱呢?”
“除了身上用的这些碎银子,别的都在糖坊里。”
“你给杜雪了?”王凝之瞠目结舌。
“不是,钱生钱嘛,糖坊现在生意挺好,当然要抓紧些。而且我拿着钱也没啥用,还不如交给杜雪去做生意。”
“不给陈夫子送礼了?”
“今年来了我就去送过了。”
王凝之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人,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王蓝田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了?
又随便问了几句,王凝之也只好无聊地离开了,讲道理,这个样子的王蓝田,实在让人失望。
然而瞧着王凝之离开的背影,王蓝田却笑了起来,还是杜雪说的对啊,碰到这种处理的不了的麻烦人物,就老老实实的,问啥答啥,别耍心思,这样他自然就觉得无趣了。
虽然这样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的愚笨,但只要能把他糊弄走不就好了吗?
微微一笑,对自己表现很满意的王蓝田,转过身就打算再去学习一下,可惜还没走两步,就被人勒住脖子。
“我觉得你最近,真是太沉闷了,这样可不好,没有了一个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走,陪我一起逛逛,散散心吧。”
王凝之不由分辨地搂着王蓝田的肩膀,再次踏上了旅程。
下一站,当然是马文才的小院子。
虽然王蓝田极力反抗,但最终还是被王凝之拖着进了院子,“有那么可怕吗,不是说如今马文才不喜欢打架了?”
王蓝田哭丧着脸,“他是不喜欢出去找人打架了,但很讨厌别人打扰他,不信你看,秦金生肯定是不在的。”
和马文才住在一起的秦金生,确实是不见人影。瞧着王凝之惊讶的表情,王蓝田继续:“你看见了吧,马文才在的时候,不让他打扰,所以秦金生都是在外头,要么花园,要么食堂里头待着,只有晚上才能回来睡觉。”
王凝之露出个笑容,“可以的,很有脾气,我喜欢。”
“那你进去啊,我不喜欢!”王蓝田最后挣扎着。
王凝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我喜欢的,你就必须喜欢。你一定要始终牢记这个道理。”
和那些正在弹琴上下功夫的学子们不同,马文才正在一脸严肃地看着面前的地图,在上面写写画画,听到院子里的声音,很不耐烦地抓起旁边一本书,冲着窗户砸了出去:
“谁?找死吗?”
“文才兄,不要这么焦躁,瞧瞧你这样子,真是的,”王凝之大大咧咧地杵在窗户边,往里头瞧着,发现地图以后,眯了眯眼。
马文才在上头画了好几个圈,尤其是洛阳附近。
“哟,这是打算书院的课业一结束,就要北上了?”
马文才冷冷地点了点头,“我既为军人,自然要应时而上,前方有战事,绝不退缩。”
王凝之露出个笑容来,“据我所知,你所属的军伍,此次没有随谢将军出征。”
“不错,”马文才很坦然,“所以我才会继续在书院里,否则早就北上了,但即便如此,等我课业完毕,也要第一时间上报属官,前往颍川效命。”
“不打算去桓温那里试试?说不定他会更加欣赏你呢?”王凝之眨眨眼。
“不必试探,”马文才淡淡回答,“我虽想要建功立业,但是不傻,征西军是桓氏的一言堂,若是文官幕僚,或许还能得到重用,我要以武立功,如何能有机会?”
“况且,桓温手下,也不缺什么能征善战者,勇武有桓云,智勇有桓冲,哪里轮得到我?反而是徐州,兖州,豫州军队,多年守成而已,将军们青黄不接,且多是些混日子的,早已没有那敢身先士卒的勇气,只有和他们比,我才能得到赏识。”
“再说了,我马文才或许有诸多毛病,但我不是那种背信弃义之人,谢将军赏识我,肯给我机会,做个偏将,我便会一直跟随他。”
“我还以为你会想着,在洛阳附近有仗可打,是个机会呢,颍川这里,估计是暂时打不起来,最多也就是帮桓温一些罢了。”王凝之笑笑。
说白了,这家伙心比天高,在桓温手底下,顶到天了,也不过是个偏将左右,但是在朝廷这边,可就不一定了。
马文才撇撇嘴,“跟你这种不懂的人,说这些也是浪费时间,打仗的事情,前线固然重要,但谁告诉你,只有正面交锋的军队?若都是如此,哪儿来的各种兵法?”
就在王凝之打算表示一下自己对他的敬佩,顺便找点茬的时候,却听到一阵阵要命一样的琴声。
马文才的脸色也在这一时间垮了下来,愤恨地说道:“要不是在书院里,我一定要去把他那张琴拆了当柴火用!”
“这是怎么了?”王凝之疑惑。
王蓝田这时候才冒出头来,“是荀巨伯,他最近不知道发什么疯,打算把广陵散学会,每天在那儿瞎搞,我们路过都是躲着走的。”
王凝之这才明白,为什么马文才的眼里会有血丝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梁山伯最近总是在课后,还要留在课堂上自习了。
很快,在荀巨伯和梁山伯的院子外,王凝之驻足听了一会儿,转过头,和王蓝田面面相觑。
讲道理,能把琴弹得这么刺耳,也是一种本事了。
“别人弹琴要感动,他这是要命啊!”王蓝田苦着脸。
“你不懂,别人弹的是曲子,他这里头,都是感情啊!”王凝之感慨了一声。
对视一眼,溜了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