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是相当凝重的。
课堂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课堂左右两边的人身上,来回移动。
好事者当然要数祝英台了,一双眼睛里满是期待,白净的小手握成拳头,就差跳起来喊一声‘快开打’了。
而在她旁边,梁山伯皱着眉,一脸愁容,几次想要开口,却又强自忍耐,眼中带着很多不解。
这次吴郡之行,让他第一次见到了王凝之的另一面,也明白了在他心里,这些许小事儿,根本不算什么,既如此,又为何要出言挑衅?
大抵是几个月未见,大家对王凝之,心里各有想法。
虽然都知道他昨日里就上山了,但到现在,除了一个王蓝田,其他学子们都没有上门拜访。
彻夜难眠啊!
实在是王凝之这几个月,所做之事,过于超出大家想象了。
这么短的时间里,别人还都在混吃等死,人家就已经完成了名扬天下的事业,还顺利娶了那陈郡谢氏的大小姐。
是要趁他在山上的时候,赶紧巴结呢,还是坚持文人风骨,让他对自己另眼相看呢?
按照往日里对王凝之的印象,这厮绝对是喜欢那种巴结的。
但毕竟人家今时不同往日了,也是要爱惜羽毛的人了,就很难说是不是还会像以前一样。
和其他人各自心思不同,王蓝田是刚睡醒的。
茫然地四顾着,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晚也是没睡好的,原因当然是那熬糖法的事儿了。
一路下山,王蓝田都没敢说话,以前自己当然也是喜欢杜雪的,但一直都没说过,或者说,没有说明白过,毕竟因为杜雪这身份,人人都喜欢她,难说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更别提这真的喜欢里,又能为她做些什么。
直到昨日,自己躲在墙外头,听到她的话,王蓝田心里才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
难不成,自己就当真是个怂包不成?
面对王凝之,居然要靠一个青楼姑娘来保护自己吗?
那一刻,王蓝田决定,大不了就是一死,自己绝对不能再怂了!
然后,在被杜雪扶着下山的路上,王蓝田同志,又一次怂了。
生生长了好几次嘴,硬是没敢说一句‘我喜欢你’多亏那杜雪一路都眉头紧锁,也没顾上自己。
不过下山之后,天澜居的客房里,杜雪给自己擦药的时候,突然尖叫一声,手一抖,把药粉都洒在王蓝田背上了。
疼得龇牙咧嘴,王蓝田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杜雪给吓得不敢说话了。
杜雪恶狠狠地伸手一拍,头一次在王蓝田面前爆了粗口:“他娘的,我们被那人给耍了!”
然后,她才听到王蓝田的惨叫声,急忙低头去看,脸上涌上红晕,多少有点儿尴尬。
王蓝田没想到,自己在山上挨了打以后,下山还要被药粉洒,然后还要被杜雪抽,那一刻,只感觉她的纤纤玉手,把蚀得生疼的药粉,全压进伤口了。
是灵魂升天的感觉没错了。
好不容易在杜雪的安抚下,王蓝田才回过神来,嘴里咬着一块帕子,总算是艰难地把药给上好了。
拔掉手帕,王蓝田第一时间就问:“什么被耍了?”
“今儿,”杜雪站在一边的桌子边,把手帕丢在水里清洗着,头也不回,没好气地回答:“我们被王凝之夫妻俩给耍了!”
“哦。”王蓝田重新趴好,闭上眼,打算睡会儿先。
杜雪转过头来,拧着眉头,张了好几次嘴,才说出来:“你就说个‘哦’就完事了?”
王蓝田苦着脸,“我习惯了。”
杜雪无奈地笑了笑,拧干手里的帕子,搭在一边架子上,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
王蓝田撇着脸,说道:“你又何必做这些,反正都回天澜居了,这里头的丫鬟们,谁能不听你的吩咐?”
杜雪脸上一红,却又大大方方:“公子,你今日在墙外,想必是听到我说的话了。”
“嗯。”王蓝田眉眼稍低了些,王凝之那些话,又回荡在耳边。
杜雪却不管这些,说道:“既然你听到了,那我也不瞒着了,我确实钟情于你,一者看重你对我好,二者看重你需要我,有这两点,便是其他所有公子们都做不到的,所以,现在你可能回答我,愿不愿意娶我?”
“这,这个,”王蓝田嘴巴哆嗦着,说不出个话来。
杜雪瞧了一眼,便接着说道:“公子,你我之间,哪怕是真的有缘无分,我也不会欺骗你,都会与你讲的清清楚楚,你若是真心爱我,哪怕将来有各种困难,我都愿意陪你一起度过。”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这样的身份,难入你爹娘的眼,难被你家里承认,若是做个妾倒还罢了,想让你明媒正娶,怕是难于上天。”
“可我杜雪,绝不会与你做妾,我不是那一般青楼里卖艺的姑娘,哪怕是将来我嫁不了人,也足以让自己这辈子活得风光,何必去受气?”
“所以,我给你时间,你自己考虑清楚再来回我,若真爱重我,便准备好了与家里的麻烦,若非如此,你我做完这三年生意,便各自安好,该你的,我一分不会少你。”
“至于那冰糖之法,到三年之期,我们各凭本事,去王凝之公子那里求。”
“或者你可退出这生意,无非就是当你出了资,我赚钱还你便是了。”
“我已与楼里掌柜谈好,交足了银子,等到铺子一开张,便会脱离此地,自己做掌柜,也和徐婉谈好,这第一批的新糖,便在她店里开售,有徐婉帮忙,我自己也不乏人脉,生意总是能越来越好的。”
谷/span“我不求你勇敢,也不求你聪明,只求你一片真心,若你为了做生意与我撒谎,欺瞒于我,打着主意让我为你三年,然后一脚踹开,或者觉得三年之期,许多事情会木已成舟,由不得我,那你可要想清楚后果。”
“徐婉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徐婉下不了的狠心,我也能!”
说完这些,杜雪便起身,打算离开,她对王蓝田当然了解足够,知道他是个什么性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确实难以抉择。
可就在她手按在门框上的时候,背后突然一个闷闷的声音响起:“不必考虑了,我自是要你。”
“你说什么?”杜雪站着不回头,眼眶一瞬就红了,声音却异常平静。
“我说,不必考虑,我会娶你过门的,我爹娘不知道你有多好,我会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的。”
“若是做不到呢?”杜雪依然不回头。
“做不到,那我就出王家!反正家里还有几个兄弟,我也不是个成器的,爹娘有人照顾,等过些年他们能消消气了,我再想辙。”
“你最好回书院去,想好了过几日再来与我说。”杜雪刚打算拉开门,却听到后头一阵响动,回过头一看,王蓝田已经坐了起来,龇牙咧嘴疼得厉害,却注视着自己,缓缓开口:
“今儿王凝之告诉我,我要是真娶了你,家里不会同意,朋友们也会瞧我不起,甚至所有世族子弟,都会把我当成个败类!”
“可是刚刚,我突然想起来了,”王蓝田笑了笑,眼泪从脸上滑落,“今儿王凝之还夸过我一句,说我变聪明了。”
“我能变聪明,是因为当时我想着我们的未来,不论能不能救你,我总要尽力,拼命,就算是山长,同窗,官府,爹娘都不帮我,我总是不能抛下你的。”
“以前我遇到事儿,总是想着往后躲,靠家里,靠书院,靠朋友,甚至靠你,可是当时我谁都靠不上,也知道他们不会帮我救你,我还是能凭自己的本事,让王凝之刮目相看,让我们能有一丝机会。”
“原来,不靠着别人,明白了只能凭自己的时候,我也能变聪明些。”
“靠无可靠,避无可避的时候,人就只能靠自己了,以前我从没觉得,我自己也能值得依靠,但今儿我明白了,我不差他们什么的,想要别人看得起我,就要自己先看得起自己才行!”
“我这辈子,估计是没那个好运,能遇到第二个像你一样聪明,又不嫌弃我的姑娘了,今儿既然遇到你了,我就不能撒手!”
“哪怕有再多的人不看好我们,我们自己看好自己,就足够了!”
两行清泪落下,杜雪反身扑入王蓝田的怀中,放肆地哭了起来。
王蓝田挺直了腰杆,心里很是骄傲,想要去安慰几句,却因为这个动作,又把伤口拉开,龇牙咧嘴得叫唤起来。
杜雪急忙起身,让他重新趴好,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问:“我也没见他们怎么打你,怎么就拉了道口子?”
“被拖出门的时候,在门槛上划拉的,”王蓝田很尴尬地回答,马上又怒气冲冲,“王凝之那个烂门槛,跟他人一样,歪七扭八的!我迟早给他拆了!”
‘扑哧’一声笑,杜雪没好气地说道,“躲得远点儿吧,那两口子,我们惹不起的。不过别的事儿,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啊?”王蓝田疑惑地瞪大眼睛。
“你要娶我,也未必就真要脱离家里,你爹娘如今看不上我,可三年后呢?若是我们有徐婉的本事,他们如何说?再三年后呢?”
王蓝田张大了嘴,傻了一会儿,‘嘿嘿’笑了几声:“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你怎么不早说!”
“呸!”杜雪一瞪眼,“我如何知道你是真心假意,干嘛要教你!你若没有为我出王家的胆量,我又何必为你苦等三年又三年?”
“好,”王蓝田笑了起来,“你聪明,都听你的。”
“那你就好好去念书,生意的事情,交给我来做,你可愿意听话?”杜雪又说道。
“啊?”王蓝田傻眼了。
“啊什么啊!那王凝之不怀好意,你本是世家公子,读书入仕才是正道,他却偏偏把一桩生意,弄出个大过天的架势来,让你不由自己,把精神都放在这上头,做个小买卖罢了,哪里用得着你?”
“别的不用说,若是三年之后,你有些许功名在身,哪怕就做个小吏,也自有身份,我们既有自己的门路,也有自己的生意,你家在吴郡,又算不得什么高门望族,到那时,说不得你家中亲眷,还要依靠我们呢!那我们的婚事,谁还会来反对?”
……
风吹进耳朵,王蓝田挠了挠,说实话,想了一个晚上,直到现在,昏昏沉沉,自己都没搞清楚,怎么突然之间,熬糖法有了,杜雪做掌柜了,两人感情明确了,未来相当美好了,自己又回来读书了?
我要做生意,不就是因为脑子不好,所以另辟蹊径想做事业的吗?
怎么最后又待在课堂上了?
什么道理?
没懂。
不过眼下是顾不得这些了,眼见马文才一脚踹开了坐垫,踢翻了案几,满脸煞气,王蓝田的身体就自行缩到了墙角。
“王凝之,你想找茬儿是不是?”马文才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见他动怒了,学子们纷纷往后靠着,生怕被迁怒。
马文才的拳头,打到身上,那是真的疼啊!
坐在另一边,王凝之面带微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啊,还不够明显吗?”
马文才脸上青红交加,大踏步而来,还顺手抄起来一张案几,作为书院弟子,这一年来,马公子也早已经不看重那风度了,尤其是打架的时候,属于捡起什么,就用什么的主儿。
“等等,”王凝之摆摆手,“谁要跟你打架了,这么大人,没个定性。”
马文才愣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打架这种事情,一般来说,不论愿不愿意,看见对方要打,当然是该迎上去的,更何况这本来还是他王凝之自己挑衅的。
可这毕竟是打架啊,难道王凝之坐那儿不动弹,自己还能厚着脸皮白去打他?
“马文才,这都几个月没见了,能不能有点儿长进,打架有什么意思,那都是几岁小孩儿也会的事情,我们总要做些附和自己身份的事情才行。”王凝之懒洋洋地说道。
“你想做什么?”马文才冷着脸,虽说心里清楚,这家伙绝对是在给自己下套,但自己的骄傲,却不允许他在同窗们面前不战而逃。
“我看你如今籍籍无名,也就不占你便宜了,这样吧,不妨就趁着这次无题文章,给你一个机会出人头地,你我共选一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