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是被人摇醒的。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刚打算发脾气,就瞧见谢道韫冷冷地盯着自己。
“夫人?”王凝之愣了一下,“什么时辰了?”
“日上三竿。”谢道韫声音冰冷,坐在床边,把王凝之伸过来的手一把拍掉。
王凝之倒吸一口冷气,瞧着自己已经要变红的手,“怎么了这是?我昨儿啥也没干啊,喝完酒就回来了!”
“呵呵。”
“你是怕耽误了时间?放心啊,咱们明儿一早出发还不行吗?肯定误不了事儿的。”
“呵呵。”
“令姜,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这一醒来,你是要吓死我啊?”王凝之皱起眉,直觉告诉自己,肯定是有问题了,不然谢道韫哪儿会是这种态度?
从自己上次回去,两人之间关系变了,就再没有这冷眼相对的时候了。
“王凝之,我问你个事儿,你最好讲实话。”谢道韫冷冷看过来。
“你问。”
“祝英台,是个女子,你知道吗?”
王凝之‘啊?’了一声,脑子努力运转着,可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有跟人讲过这事儿,但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又没睡够,脑子着实是一团浆糊。
“想什么呢?想着怎么骗我?”谢道韫冷笑。
“我知道啊。”
王凝之老老实实点头承认了,没办法,说不得是自己昨儿喝多了,胡乱说的,谢道韫早上下山来照顾自己的时候听到的。
既然她有怀疑了,那自己再不认账是没用的,毕竟谢道韫这人,一旦心里有怀疑,是一定会去查的,祝英台或许能敏感点,但是梁山伯那蠢货,不用几句话就能把情况套出来。
而谢道韫又不像他那么迟钝,一旦知道了祝英台那些古古怪怪的行为,想要猜出来,简直不要太容易。
有心算无心啊,双方又不是一个等级,那俩不露馅才怪。
“好,算你老实,”谢道韫眯了眯眼,眼角流露出一丝冷意,“我说去年在书院里,怎么就你跟她是单独住的,问了兰儿才知道,本来是只有单人独居的,可你却偏偏要山长给了两个院子。”
“夫人,听我解释。”王凝之尴尬地笑了笑,“你是最知道我的,我怎么会跟一个疯子有什么关系呢?我的喜好你还不知道?”
谢道韫这次倒是没有为难,轻轻点头,“所以啊,你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给我解释。”
“其实啊,我当初是来求学的路上,在祝家庄里头,第一次见到她的……”
……
终于讲完了,王凝之口干舌燥,跳下床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又很狗腿地给谢道韫也端来一杯。
谢道韫接过来,抿了一口,挑挑眉:“所以,你是觉得她一个女子,求学不易,这才想着帮她一把?”
“那可不,你懂得啊,我一向都是这么乐于助人。”
“撒谎!说老实话!”
王凝之咽了口唾沫,哭丧了脸,“好吧,我就是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反正来书院读书无聊,少一事不如多一事,看个热闹也是好的。”
“嗯,这话说得,倒像是你的风格,不过我也清楚,你该是有事儿瞒着我的,不过无所谓,只要跟我们没关系,其他一些琐碎,我也不放在心上。”谢道韫总算是笑了笑,站了起来,收拾起被褥来。
王凝之凑上去,一把抱住她,“令姜,我还是头一回发现,你生气起来,那也是极好看的。”
谢道韫并不搭理,“那以后我可以多生气几次,让你好好欣赏。”
“别别,”王凝之赶紧松开,又抓着她的手,“好了,让徐有福一会儿收拾就行,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她是个女的?”
“昨天你们出去喝酒,祝英台不是也跟着凑热闹去了吗?”谢道韫被他牵着到了窗前坐下,缓缓说道,“还记得不?”
“记得啊,那家伙喝得不少,回来路上还把张齐杜认成我,上去就给人一拳头,差点儿打起来。”王凝之翻个白眼。
“可是昨晚,有个人没去。”
“梁山伯?”王凝之眼珠子一转。
“对,他一晚上都在看书,然后饿了就吃些干饼子,就着冷水,结果那祝英台早上过去找他,发现这家伙又是着凉,又是肚子疼的,就把他带去兰儿那里了,我正好陪着兰儿收拾,这不就遇上了?”
“那祝英台也是跟你一样,宿醉还没清醒,靠在那病床边上,糊里糊涂抱怨着什么山伯不爱惜身体,说了多少次都不听,让她以后可怎么办之类的。”
“我听着奇怪,这话可不像是个同窗该说的,就算这俩人关系再好,也不应当未来还是在一起的,我心里疑惑,就趁着她还没醒,梁山伯起来喝药的时候,问了几句,这不就猜了个大概。”
“去年在山上,我就觉得祝英台行为古怪,很多时候都相当刻意,现在想来,一个女子故意装男子行事,自然是古怪得很。不过我也没敢继续问,梁山伯或许不觉得什么,但等祝英台醒来,梁山伯一说,恐怕她就能猜出来一二了。”
“所以?”王凝之迟疑着。
“所以我就来你这里试探一下啊,然后你就老老实实都说了。”谢道韫似笑非笑。
“都怪这个四九,不好好照顾自己家公子,大半夜的连口热水都没有。”王凝之迅速找到了一个无辜的人来承担这份儿失误。
“还不是你的徐有福,大半夜的拉上书童们喝酒玩牌,那梁山伯也真是个心软的,居然说四九一直在山上住着无聊,还特意让他不要来伺候,好好玩一次。”
谢道韫翻个白眼,“还真是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仆人,你带着学子们下山玩乐,徐有福就带着书童们山上赌钱,如出一辙。多亏那梁山伯没什么大事儿,不然四九怕是要找你们拼命。”
王凝之耸耸肩,表示很无所谓,既然不是自己喝醉了胡说八道,那就一切都好说。
谢道韫却不打算这么放过这个话题,难得八卦了一次:“夫君,你跟我说说,那梁山伯,对祝英台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儿?”
作为一个女子,当谢道韫知道了祝英台身份之后,当然就很明白祝英台的心思了,但对于梁山伯,那就真的猜不透了。
谷/span王凝之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觉得那蠢货,能看得出来,祝英台是个女的吗?”
谢道韫摇头,“当然是看不出来的,不过总有一天,他会知道的,难不成他看不出来,祝英台还不会说吗?如今她不肯说,不过是为了能留在书院里多陪伴一些日子,况且,她也不清楚这梁山伯对自己是个什么想法,恐怕还是要试探一番的。”
王凝之想了想,莫名一笑,“这样吧,令姜,我给你讲个故事。”
“哦?愿闻其详。”谢道韫笑了起来,自己丈夫是很会讲故事的,这她当然清楚,但这位实在太懒,能让他心甘情愿去讲故事的,大概也只有家里小妹王孟姜了。
“这故事啊,发生在一个大雨夜里,有这么一个地方,名为祝家庄,这一天呢,祝家庄里,公子要成亲,却找不到新娘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小小的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沙沙的声音。
阳光渐渐地偏移,从屋檐一侧,落入院中,又有些许,透过窗户,进入屋内。
小桌子边,王凝之的声音渐渐沉缓:“那一双蝴蝶,相伴而飞,归入天地间,再无人可见。”
沉默了一会儿,谢道韫抬眼看来:“所以,你觉得,他们两人,未必能有个好结果?”
“难说啊。”王凝之轻轻摇头。
“按你那故事里,这俩人最大的阻碍,就是马文才了,可我看着,马文才此人,醉心于功名利禄,怕是不怎么会看重儿女情长。”
“人嘛,总是要找点儿事做的,要是他想入疆场,却不得入,时间越长,心里越是难受,到了那时候,能不能看上祝英台还未知,但肯定是不愿意见到梁山伯顺风顺水的。”
谢道韫皱眉:“他敢!”
“一个他或许不敢,别的呢,”王凝之笑了笑,“你看看祝英台那个疯子样儿,又刁蛮,又泼辣,关键是还文采不错,骂人就没输过,能看上这种疯子的,要么就是疯子,要么就是傻子,而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一旦看上了,就不会消停的。”
“你要是不信,不妨把她和梁山伯拆散了试试?信不信人家马上就要死要活,跟那故事里一样,然后你就背上恶名了?”
谢道韫眼里若有所思,看向王凝之:“照你这么说,那还真是有可能的,不过夫君,既然都是你的同窗,咱们多少照顾着点儿,前程仕途不敢说,俩人一生的幸福,还是有保障的。”
“现在不管我是不是喜欢她了?”王凝之眨眨眼。
“呵呵,”谢道韫撇撇嘴,“你要是喜欢,还能做了一年邻居,除了互相谩骂,毫无进展?就冲你这一口一个疯子,我也不担心了。”
“不过嘛,”谢道韫眯了眯眼,“我会和王兰说好,把山上那屋子留着,以后你再回书院,就住到我的客房里去。”
“啊?”王凝之傻眼了。
“啊什么啊,人家祝英台一个大姑娘,整日里跟你一个男的住隔壁,合适吗?”谢道韫一瞪眼。
“不合适,不合适,”瞧见她就要发火,王凝之急忙点头,“不过令姜,你也知道,这山上下来,还是有段儿路的,多累啊,要不我想个辙,把祝英台丢过去跟梁山伯同住算了!”
“说什么呢!”谢道韫低声斥道:“人家一个大姑娘,跟你住隔壁都不合适,跑过去与人同住,算怎么回事儿!”
“那我不住这儿,也总会有别人住啊,还不是一样?”王凝之耸耸肩。
“怎么会一样!以后我住这里,你去山上!”
王凝之哑口无言。
“这也算是一桩好事,若是能玉成,总是该的,以后我们多照拂着一些,让梁山伯顺遂点就是了,至于你说的那些疯子之类的,你去处理。”
王凝之瞪大了眼:“关我什么事?”
“我想帮他们,你想帮我,对不对?”谢道韫挑挑眉。
看着王凝之一脸无奈地答应,然后灰溜溜地出门去了,谢道韫这才露出个笑容来,自己这个丈夫,带给自己最大的感悟就是,人活着,不能总是讲道理!
院子里。
正在舒展活动的王凝之,恰好就遇上了扒墙头的祝英台。
很直接,很明白,很妥当,俩人开始一顿嘴炮输出。
王凝之的借口很简单,你做人家小弟的,能不能多照顾着点大哥,你那大哥一看起书来,日夜不分,动不动就着凉受苦的,最后还要拖累我妹子。
祝英台的借口也很简单,你做人家主子的,能不能好好教育下人,你那徐有福喝酒划拳打牌赌钱无所不通,还把本来很纯洁的四九和银心都带坏了,最后连累我大哥没人照顾,就连银心最近照顾我都时不时分神,还要和我讨论牌技之类的。
总之,两人都是心里有气,故意找茬,顿时就鸡飞狗跳了。
王凝之恼火这祝英台,要装不能装得好点儿,害得自己下次回来,还要天天山上跑,同时因为谢道韫这人说到做到,那岂不是说,以后这俩个憨货就赖上自己了?
祝英台则是因为,午后自己睡醒,听梁山伯说谢道韫那时候也在,还聊了一会儿,本来以为他们在聊那些治水方略,谁晓得听了俩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谢道韫没事儿做,打听自己平日里的生活习惯做什么?要知道,书院学子里面,和她比起来,梁山伯反而跟谢道韫熟悉一点才对。
梁山伯或许没那么敏感,但祝英台当然不同了,自己女扮男装,混入书院里,若是被发现了,那可就是天大的事儿!
可是根据梁山伯所说,谢道韫也就是问了那么几句就离开了,看上去好像也不太感兴趣。
但毕竟是谢道韫啊,谁知道她能猜出多少来。
带着深深的忐忑不安,祝英台一溜烟儿回来,想要打探一下,谢道韫若有猜测,必会跟王凝之讲,来验证的。
可是也不敢过明显,不然做贼心虚,难保不会被他看出些什么来。
所幸,这王凝之反应正常。
还是那么讨厌,那么嘴毒。
对骂一番之后,祝英台跳下墙,两人皆是神清气爽。
王凝之回过头,瞧着站在窗口的谢道韫,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