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八年,八月的最后一天。
这场大雨来的如此猛烈。
瓢泼的大雨,似乎是这个秋日,对这个世界的告别,从此之后,便是冷厉的北风。
豆子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人间,打击在屋檐上,房顶上,好像要击穿屋顶一样,落在地上的青石板,清脆之中带着一丝轰鸣。
风愈急,雨愈大,整个世界都被雨幕侵袭。
这漫天风雨之中,裹挟着的,是秋日的最后一丝温暖,在向世间的一切倾诉着别离。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昏暗的天空和无止境的暴雨。
雨声是那么大,那么响,掩盖住了这世间的一切声音,从酒楼瓦舍,到青楼艺坊,再到人们家中的低语。
甚至连宫里的刺杀,都是如此的悄无声息。
张道御咳出一口血来,将手掌翻过,逼出手心里的细针,看着发暗的掌心,冷笑一声:“这点儿手段,就想要老夫的命?”
平日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道袍,如今已经溅了不少的鲜血,还有几个裂开的口子,还在隐隐渗出鲜血,那个往日都笔直的身影,现在也佝偻了些,和那个仙风道骨的道尊相比,现在的张道御更像个老人,也更像个武林中殊死一搏的人。
他的拂尘,就落在脚边,已经被折断了。
而在他周围,已经倒下了好几个刺客,有一个人的胸前是一道深深的痕迹,很难想象,这是用拂尘打击而成的,另外几人,则都是口吐鲜血而亡,均是被张道御以掌相杀,至于平日里守在门口的几个老道士,都已经歪倒在地上,面如金纸,呼吸全无,尽皆毙命。
只有三个戴着面罩的刺客,默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是要先杀了这个麻烦的老道士,还是该不管不顾地去给那边躺着的皇帝来上一刀。
不用他们思考出结果,张道御已经为他们做出了选择,老道士展现出这些年来从来有过的果决,低喝一声,化左掌为拳,砸在右手的手背上,右手的手心里,一股发黑的血迸射而出,下一刻,张道御一脚跺在地上,飞身而来!
三个刺客也不是易于之辈,根本无消多言,便一同上前而战,手里武器挥舞,与张道御缠斗起来。
张道御脚步变幻,手上动作却不间断,掌法细密而紧凑,丝毫不给他们空间,以一敌三,不落于下风,似乎刚才那些伤势,对他而言,毫无影响。
只是在和那三人对战之中,目光却偶尔飘向殿外,心里异常焦急。
今日之袭击,确如那王凝之所说,对方已经忍不住要下手了,只有皇帝死的时间,控制在他的手里,那幕后之人才能第一时间掌控局势。
而自己一直隐忍不敢大声呼唤,也是因为生怕一旦如此,殿外军士来不及进来,反而这三人狗急跳墙,不管不顾地去刺杀皇帝。
眼下他们还能一起对付自己,不过是想着多活命罢了,想要在杀了自己之后,再对皇帝下手,而免得被自己逐一击杀。
但一则张道御很清楚,自己已经中毒,且因为伤口一直都在作痛流血,又无法处理,战斗力只会不断下降,二则那三人毕竟是死士,想多活几日很正常,但绝不会弃任务于不顾,一旦他们短时间拿不下自己,也必定会去刺杀皇帝。
时间越过去,己方越不利!
正常来说,殿内打杀之声这般紧凑,殿外人多少该有察觉,可这般大雨,哪儿能有声音传出?
然而眼下的情况,也没有给张道御更多的心思去想对策了,这三人都是高手,且武学之所在,都是为了杀人而生,他们更加如此,若不是自己内力深厚,怕是现在都已经支撑不住了!
本来按照自己和王凝之的打算,宫殿内部的一些布置,是足够应对情况并且与外头联系的,但这些人趁着大雨而来,太大的雨声,不仅阻隔了外边巡逻侍卫对殿内情况的了解,也同样让几个老道士放松了警惕,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决断。
掌风愈急,那三人配合默契而下手狠辣,招招致命,加上自己身上的伤和毒,张道御远远瞧了一眼那帷幕后皇帝的位置,一咬牙,狠狠打出一掌,暂时将距离扯开一些,一探手,抓起一张小案几来,反手就狠狠砸向窗户!
不能等了!否则的话,不仅自己保护不了皇帝,自己也会身死,还无法洗清为何不向外求救,自己一把年纪,死了也无所谓,道门可不能背负这样的罪责!
几乎是同一时间,三名刺客在看见张道御行为的时候,便也明白了他的用意,两人猛地扑过来,另一人则直奔帷幕而去!
张道御大喝一声,拼着自己一边失守,将全部力量灌注在一拳上,就要击毙左边这人,说不定还能来得及救援皇帝!
只是,那刺客身影矫健而快捷,恐怕是来不及了!
张道御不顾受伤的一拳,让这个本来只是打算阻拦他的刺客根本反应不及,本来的缠斗变成了一招定生死,没有做好准备的他被一拳砸飞,撞在柱子上,又摔落在地上。
而另一边的刺客,手里的剑已经刺向了张道御的后背!
轰!
巨大的雷声在空中响起,仿佛让整个世界都在一瞬间静止了,张道御只听到后边的破空之声,却不等自己回头,便看见那在自己身后的刺客飞了出来,越过自己,而他的背后,几乎被一杆长枪刺穿!
扭头一看,一身黑衣,如同一只夜鹰般的赵天香,就站在窗口,看她一身的冷雨和身后那破裂的窗户便知,她是刚越进来,甚至来不及挺枪上前,只能将长枪投掷而出!
“不好,陛下!”张道御无暇顾及这些,只见那刺客已经越过帷幕!
张道御的身子刚迈出去,便看见那刺客退了出来,手里的短刀格挡在身前,而在他面前的,是同样一身黑衣,一剑刺穿了帷幕的谢道韫!
她的脸上还沾着些雨水,一头乌黑的长发盘在脑后,眼眸之中,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温柔,反而尽是凌厉!
……
殿外,厮杀同样在进行着。
王凝之冷冷地注视着那些潜伏在殿门口,还有几个已经杀了守门侍卫,并趁着夜色和雨幕遮掩而换上侍卫衣服的刺客,在宫中侍卫们的绞杀下,连连溃败。
谷阨/span“大人,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是不是要?”身边一个侍卫开口,这是典易的亲卫之一。
王凝之摇摇头,举起典易的令牌:“杀光!不必留活口!”
“是!”典易的亲卫并无多质疑,虽然不明白将军为何会让王凝之来领军,但作为军人,自然是为令是从。
亲眼看着那些刺客都死在刀剑之下,王凝之这才踏入殿内,里边侍卫们已经守住了各个角落,张道御就坐在帷幕前,一张老脸苍白,眼神却冷漠异常,拒绝任何人查看皇帝的情况。
直到看见王凝之走上前,才轻轻点头,而王凝之俯下身子,侧耳。
“她们已经从后窗出去了,说你自会去寻。还有,船就在城北小仓山后的河岸处,速速带她过去,我的人会安排好其他。”
王凝之点点头,目光越过帷幕的缝隙,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龙榻,转过身来,举起令牌:“速派人去往太后处禀报,守住此处,直到典易将军来!”
“是!”
王凝之转身就要离开,张道御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低声:“典易可能查到些什么?”
王凝之笑了笑,“道尊放心,典将军今日,自然会有所获。”
……
崇德宫。
王凝之瞧了一眼正在偏殿看书的皇帝,转过身来,冲着正在那里喝热汤的妻子笑笑,这才说道:“太后,事情已经办完了,剩下的,就看您的手段了。”
褚蒜子坐在书桌后,看着窗外的雨幕,闻言转过身来,笑了笑,“这次倒是多亏了你们夫妻二人,不然的话,陛下可真的危险了。”
“哈哈,要说这次啊,那可真是……”
“陛下乃是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我们只不过是做了些身为臣子,该做的事情。”谢道韫用眼神制止了王凝之的自吹自擂,站起身来行礼说道。
褚蒜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赏,这样能办事,又不居功的臣子,当然是最好的,可惜是个女儿身了。
又回过头,看着一副被噎住样子的王凝之,没好气地说道:“你就好好跟你妻子学学吧。”
王凝之无奈地耸耸肩,回答:“太后,人生而不同,我家夫人那是万花丛中的一枝独秀,这不是能学来的事情,臣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谢道韫红了脸,嗔怪地瞪了一眼丈夫,也拿他没办法,而褚蒜子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计较了,否则,这小子还不知道能吹出多少来。
“这次果然如你所说,那幕后之人忍不住要动手了,就看典易能不能查到些什么。”
王凝之微微一笑,“典易将军想抓刺客,那都已经红了眼,既然这帮人能几次三番地潜入宫里,甚至直达陛下所在太初宫,那必然是有内奸所在的,今夜,所有当值的人,都在典易将军的监视之下,尤其是能入宫的几个出入口,已经太初宫附近,不论是谁放进来这些刺客,都难逃他的眼睛。”
“和那些死士不同,此人既然有此能耐,绝对是有些地位的人,自然惜命的很,而且,他多次得手,也就不会觉得这次有多大风险,自然不会像死士一样口咽毒药,典易将军必然能问出些什么来。”
“至于有了线索之后,该怎么做,那就是各位大人的事儿了,我一个文弱书生,又不是捕快,这之后就与我无甚关系了。”
褚蒜子冷笑一声:“这就急着要撇清关系了?”
“您这话说得,”王凝之面带笑容,“哪儿是撇清关系,陛下的事情,那就是所有大晋臣民的事情,岂有撇清关系的道理?只是人各有所长,我本就不善于此,当然不能给您和陛下扯后腿了。”
“罢了,此事也该有个结果了,典易到现在还未来复命,自然是追查到了什么,怕错过机会,本宫在此等候就是,你们夫妻二人,便先回去吧。”
“谢太后,臣告退。”
……
雨夜里,皇宫的一处偏僻花园中。
雨水从典易的脸上滑下,滴到地上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上,一道闪电划过,隐隐可以看见那人的脸。
典易脸上的笑容,异常冷酷,有惊喜,也有失望,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抓到了这个内鬼,失望的是,此人居然就是自己平日里的朋友之一。
“卢登麟,”典易淡淡说着话,手里的长剑狠狠刺下,扎进那人的手臂中,无视了他的哀嚎,“我可真是没想到啊,我在这里拼了命地保护陛下,抓内鬼,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引入贼人的,居然会是你。”
“你我同为虎贲督将军,一个受命保护陛下,一个受命刺杀陛下,可真是滑稽,”典易抽出剑来,又刺向他的另一支胳膊,“你不是挺能跑的吗?现在四肢尽断,还能跑吗?要不你试试,爬着出去?看看你背后那主子,能不能保得住你?”
卢登麟咳出一口血来,还没说话,又被踢了一脚,惨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典易瞧了瞧,露出一个笑容来,不管怎么说,这次自己终于是把人给抓住了,虽然同为虎贲督,他是内鬼,整个队伍都脸上无光,但自己不会如此,升官进阶,就看这次了。
辛苦了这么久,担忧了这么久,还为了这事儿被不少人指指点点,说自己身在要职却无作为,甚至还要被那王凝之奚落,但到这个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值得了!
又狠狠一脚踏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那肩骨踩裂,巨大的疼痛让卢登麟又惨叫了一声,典易冷笑:“虽然你功夫不怎么样,但也算是个好手了,这么点儿伤痛,就想装死,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呸,典易,有种的就杀了我!”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典易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个不停,好容易才止住笑声,语气阴森:“你放心,你肯定不得好死的,只不过,你要是配合,老实交代,或许你家里人还能死得痛快些,否则,你自己想想,太后会如此处置他们。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折磨人的法子。”